“後來我便直接返回故鄉,在孩提時居住的山間深居簡出。見過那樣的怪物後,再也不想到其他山林流浪。我身為獵人的傲然骨氣,已留下永難消弭的傷痕。幾年後,有人在同一座山中發現數千年前的巨大化石,由於看起來栩栩如生,村民覺得毛骨悚然,於是便將它連同洞窟一起搗毀。我在得知消息時,心中並未激起任何漣漪。倘若那便是那隻巨人獸,我當時或許是在數千年前的山中徘徊。但這也已經無關緊要了。回歸故鄉的我,已變成一個擁有年輕樣貌但心境蒼老的老頭子。這便是我的答案。”
隊長默然不語地聆聽,聽完老獵人的告白後,他向前走出十步。
“像你這樣貪生怕死,為何會自願加入調查隊?”
隊長問。
“我想再挑戰一次。或許能藉此弭平我內心的創傷。因為人一旦上了年紀,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老人澀然一笑。
隊長待他笑聲止歇後,也接著說道:“換我來說說我的故事吧。”
——
約莫三十年前,當時我年方十五。
如你所知,我們族人天生具有過人的潛水天分。聽我曾祖父說,我們的祖先曾蒙水精傳授水中呼吸術,但此事是真是假並不重要。
依照我家的傳統,孩子年滿十五,便須前往外地磨練獵魚的技巧。我的父親和兄長也都有依照這個慣例。我原本有三名兄長,其中兩人便是因此而一去不回。
我前往位於北部邊境區西邊的湖泊地。在那擁有近兩百座湖泊和沼澤的地區,五花八門的傳說就像瘴氣一樣不停地冒出。
像是每年到了某月某日,湖水中央會出現一張大嘴,將湖水一飲而盡;又,在明月高掛的夜裏,搭船前往某個沼澤,從船上往水裏望,會發現已故的村民們正舉辦著熱鬧的酒宴;還有隻要湖水被人汙染,從當天起,水靈便會一間一間地將岸邊的房子搬進湖中——個個都是不足采信的無聊傳說。
而我唯一親身接觸的真實傳說,是發生在東南沼澤地中一座不滿十平方公裏大的小湖泊。
盡管麵積不大,但水深卻深達百米,而且據說裏頭存在著疑似遠古神殿的遺跡。傳說中,古代諸神在湖底下的地底——亦即接近大地核心處,封印了某物,後來它因地殼變動而浮出湖底。我在某個晴天搭船,往水中眺望。結果看見像是斷折的圓柱和建築殘骸之類的物體——更重要的是,位於遺跡中央的一個玻璃箱裏,有位美女一絲不掛地橫臥其中。
說到魚,不論在哪裏都一樣。縱使再怎麼凶暴,隻要懂得個中訣竅,要刺殺上千條魚都不成問題。但要如何磨練自己的技巧呢?當時我認為得在特殊的環境下獵魚才行。我在村外貼出公告,要一次在湖中獵捕十條魚,並將那名沉睡在玻璃棺柩中的美女運上岸。人們從上頭所寫的名字和地址推斷出我的出身,公告內容就此廣為流傳,此事你應該也曾有耳聞吧。
三天後,在村民的圍觀下,我駕著小船,前往我發現遺跡和美女的地點,潛入水中。
我聽村裏的孩童提到,村民對於神殿和美女既憧憬又好奇,同時也抱持著恐懼,由於最後這項要素尤為強烈,所以過去人們總未碰觸此事,因此,就算成功完成此壯舉,也難保一定平安無事,我心裏有這樣的預感。
來到水深百米處,魚群紛紛朝我襲來。不管看再多次,這些家夥還是一樣令人發毛。每次看到這些魚,我心理總會納悶,難道沒有更適合形容它們的稱呼嗎?迎麵遊來的大魚全長五公尺,上下兩排像耙子似的利牙緊緊咬合,硬度猶勝鋼鐵的鱗片在水麵上的陽光照射下耀眼生輝,正緩緩向我逼近。而它們卻通體透明。
我隻靠一把魚叉和小刀,在八條大魚當中來回穿梭,還因此而負傷。你看,我的左手沒有中指對吧。一旦流血,魚群便分不清敵我,它們就此展開互咬搶食,我便趁機將魚叉刺進它們的心髒,關於這點,隻能說是我身上與眾不同的血脈,賜給我這樣的天分。總之,不消十五分鍾,我便收拾了那八條大魚。
接下來的工作應該就輕鬆多了。我隻要潛進兩百公尺深的水底,將玻璃箱內的女子夾在腋下,浮上水麵就行了。
到了兩百公尺深的水底,我的頭部好似被水壓給緊緊勒住般,頭痛欲裂,肺部貯存的氧氣需求量大增。但我故意置之不理,繼續朝玻璃棺柩靠近,試著用小刀打破它,但卻無法傷它分毫。它並非普通的玻璃。這麼一來,我隻得使出最後的殺手鐧了。我褲子口袋裏帶了黏土炸藥,對付巨大的魚類,或是在冰海中,水麵被冰塊阻絕時,這是個很好用的法寶。
我在玻璃和石台的接觸麵黏上些許炸藥,癡迷地望著那名女子。
她那散發耀眼金光的秀發,搖曳如波,白色洋裝的胸前別著一朵紫色薔薇。嘴唇和眼影色調相同。此等絕代佳人,世上絕無僅有。
她緊閉的睫毛令我心馳神迷,挺直的鼻梁讓我為之顫抖,不知不覺間,我憋氣的時間已快達到極限,但我卻渾然未覺。當我因氣悶而猛然驚覺時,爆炸僅剩最後不到五分鍾的時間。雖然對她迷人的睡姿萬般不舍,但我仍是遊離二十公尺遠,按下了引爆開關。
黑煙和火花在水中躍動,不久旋即回歸平靜。但玻璃棺柩看來依舊無損分毫。
我心裏百般納悶,於是再度遊前靠近,將手扶在玻璃棺柩上,施力加以開啟。
棺蓋應聲而開。
這名佳人立即浮沉於湖水中,緊接著……
她驟然一把攫住我的左手腕,我頓時有猶如被成千上萬條蛇纏繞般的不舒服感直透全身。
這一刻,我才明白她是貴族。
我死命掙紮著想要逃離,這時女子已睜開雙眼凝睇著我。
哎~我至今仍不時會夢囈。那恍如地獄般的雙眼,總反覆出現在我夢中,倘若再和她的眼神多接觸一秒,我肯定會失控發狂。
當時我居然能用另一隻手射出魚叉,實乃神助。
女子緊按受傷的左眼,從她那舉世無雙的纖纖蔥指間,升起一道血絲。
回過神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正義前所未有的速度急速浮向水麵。那名女子必定也緊追在後。因為我身旁有一道道血絲蜿蜒而升起漂近。我想隻要我往下看,一切就可能完了。隨後我感覺有個冰冷堅硬之物輕碰我的腳尖,明白一定是那名女子的手指。
我又往上遊了一會兒,接著失去意識,當我再度醒來時,人已在村子的醫院裏。關於那名女子——根據一些搭船前來看熱鬧的好事者描述,就在我爬上小船的瞬間,他們目擊了她翻身沒入水中的身影。湖水被鮮血染成一片濁紅,女子消失無蹤。
我在出院的當天返回故鄉。三年過後,我才又開始下水獵魚。時至今日,有時想到隨時可能會有一名獨眼美女會從黑濁的水中突然竄出抓住我,總不免恍惚失神。這樣你應該就知道我來這裏的原因了吧。和老爹你的理由是一樣。
黑夜再度造訪這片銀色白霧世界。身心俱疲的兩人,躺臥在金屬成分的大地上,闔上雙眼;就在他們被黑暗深淵吞沒之時,一道青光瞬間從黑暗中浮出。
迷霧深處有十道光芒接著滲透而出。
是一個光芒萬丈的發光體。並不巨大,但有相當的距離。
“那是什麼?”
隊長拿起魚叉槍,老獵人伸指豎於唇前,示意要他安靜。
“讓自己保持不動如石。”
老獵人輕聲說道,伏臥地上。這是千萬不能動的指示。邊境的人們,甚至能隨意調節自己的呼吸次數。
所幸光點未再靠近,它在空中飄蕩片刻後,便消失在兩人前方的深處。
“不遠了。”
“走吧。”
沉澱的疲勞囤積在骨髓裏,但兩人無視滿身疲憊,持續邁步前行。因過度單調的風景而幾近錯亂的精神,也開始逐漸恢複正常。
不消十分鍾光景,濃霧散消,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致深深烙印在兩人眼中。
根據目測,離青色光點耀眼閃爍的地點,約莫有十公裏遠。光芒令形形色色的建築浮現在光圈中。其數量與實際的大小令隊長和老獵人麵麵相覷。
“簡直就像是『都城』。”
“不,它更為巨大。”
老獵人如此回答,隊長朝他露出淒慘的神情。
“那顆隕石不過才二十公分大耶。它要如何變成『都城』?”
“如果是貴族就有辦法。”
老人應道。
“倘若是另外一種貴族,這對他們來說,可說是易如反掌。——墜落的地點是在那裏嗎?”
隊長檢視地圖和『都城』提供的觀測結果後,頜首示意。
“走吧。”
須臾過後,令人驚駭的建築已矗立在他們麵前。之所以令人驚駭,並非因為它高聳入雲的巍峨,也不是幾欲淩駕山巒的龐大,而是它的外形。
長邊直入蒼藍天際,不見其盡頭,短邊也足足有五公裏寬,構成一等腰三角形,但走近抬頭仰望,則又清楚地變成一個正方形;高度五百公尺,縱橫分別不下於三百公尺和一千公尺,剛才看來相互連綿的長方形建築,眨眼間又倏忽消失無蹤。比起曇花一現的迷霧魔術,更像是曲折的光線從意想不到的角度照射,造成四次元空間的扭曲歪斜。
正當他們感覺腳下出現一座以螺旋狀通往地下的巨大階梯時,廣寬的道路倏然消失於看似連一個人也容納不了的建築之中,直徑看似有一百公尺寬的大圓柱,在頭頂十五、六公尺處不見蹤影,但看在兩人眼中是如此巨大,沒有任何突兀感。
兩人周遭飄浮著青色的光球,當中有幾顆從他們身邊飄過,複又消失無蹤。
走在這個無視於三次元力學的巨大都市中,原本因飽受驚奇而麻痹的感覺,又再次感覺到異常的氣氛。二人全身隱隱作癢。
似乎打從剛才起,便無意識的伸手搔抓,此時定睛一看才發現已皮開肉綻,但卻不見半滴鮮血。
“這是怎麼回事?”
老獵人對戰栗不已的隊長回答道:“這個『都城』內部蘊含了充沛的能量。我們的身體也與其同步。若是再繼續走下去,我們也許會變成另外一種不同的人。”
隊長靜靜凝睇著老獵人。
“往回走就不會變成那樣嗎?”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