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清醒地看到,在封建社會的末世,像杜少卿父親這樣篤信傳統道德,並能身體力行的“呆子”是愈來愈少了。而且凡是誠心誠意遵守奉行傳統倫理道德的人,必定不會飛黃騰達,不會富貴榮華,因為他真的相信了“教養題目文章裏的辭藻”,就不會去鑽營投機,獻媚邀寵。虞育德老老實實在履曆上填上了自己的“實在年庚五十歲”,結果是做了一個閑官——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莊紹光不肯趨附太保,結果是“太保不悅”,進讒言於皇上,莊紹光被賜金放還。蕭雲仙知書識禮,全麵實踐禮樂兵農的理想,反而得了個“任意浮開”的罪名。湯鎮台敢作敢當,竟落得“率竟輕進,靡費錢糧,著降三級調用”的結局。
吳敬梓痛心地看到,儒家郡種傳統的倫理道德,已經不能維係儒林的信仰。儒林口頭上標榜的是仁義道德,骨子裏隻信仰功名富貴,隻信仰金錢。嚴貢生口口聲聲說的是“公而忘私,國而忘家”“鄉紳人家”的“大禮”,心裏想的是吞並弟產。王氏兄弟嘴裏講的是“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其實他們是以錢為綱的。匡超人滿口是“朝廷的賞罰”“做臣子的道理”,實際上是一個撒謊成性的勢利之徒。言行不一,口是心非成了儒林的特征,虛偽勢利成為社會普遍的風氣。哪裏還有什麼信仰?
金東崖花錢買替身,為兒子金躍爭得一個秀才。這樣一個無恥之人,卻偏要拿了自己篡的《四書講章》,到處向人賣弄。作者借杜慎卿之口,輕蔑地諷刺金東崖說:“一個當書辦的人都跑了回來講究‘四書’,聖賢可是這樣人講的!”一個對經學一無所知的高翰林,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嘲笑起通經達古和博學多聞的莊紹光來,結果為秀才武正字所駁倒,隻好自嘲地解釋:“小弟專經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未曾考核得清。”於是,遲衡山出來圓場:
依小弟看來:講學問的隻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隻講功名,不必問學問。
遲衡山的話講得很委婉,其中包含的意思卻很嚴重。即是說,有功名者無學問,無功名者卻有學問;有信仰者難得有功名,有功名者不講信仰,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二十六回,又借向鼎之口,發表了類似的見解:
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經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
可見,功名不但與學問信仰無緣,而且是對立的。有功名者看有信仰者是“迂而無當”,是“呆子”;有信仰者看有功名者是俗不可耐的勢利之徒,這便是吳敬梓觀察到的對立。
中年以後的窮困,使吳敬梓在思想感情上向下層百姓靠近,所以,他在看到儒林上流社會,喪失信仰和喪失道德的同時,能夠看到像鮑文卿這樣的人,“雖生意是賤業,倒頗多君子之行”,能寫出像匡超人父親那樣不慕富貴、純樸無華的形象。平民的感情是樸素的,樸素的東西是最美的。
吳敬梓看到了信仰的危機,把它看作是道德的墮落。把這種道德墮落的責任,歸於科舉製度,歸於社會。但是,他還沒有看到,儒家倫理道德本身包含的虛偽性和欺騙性。所以,他在小說的後半部塑造了一些“真儒”“真名士”的形象,來作為勢利之徒的對立麵。但是,儒家的倫理道德中最積極的部分,在今天也早已成為陳舊過時的東西。所以,這些“真儒”和“真名士”,對今人來說,已沒有什麼吸引力。他們的那一套禮樂兵農的改革方案更是十足的空想。“迂而無當”,高翰林等人沒有說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