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
胡君這書目,我是不讚成的,因為他文不對題。胡君說:“並不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隻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點係統的國學知識的人設想。”依我看,這個書目,為“國學已略有根柢而知識絕無係統”的人說法,或者還有一部分適用。我想,《清華周刊》諸君,所想請教胡君的並不在此,乃是替那些“除卻讀商務印書館教科書之外沒有讀過一部中國書”的青年們打算。若我所猜不錯,那麼,胡君答案,相隔太遠了。
胡君致誤之由,第一在不顧客觀的事實,專憑自己主觀為立腳點。胡君正在做《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這個書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徑和所憑的資料。(對不對又另是一問題。現在且不討論。)殊不知一般青年,並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不是作哲學史家、文學史家,這裏頭的書什有七八可以不讀。真要做哲學史、文學史家,這些書卻又不夠了。
胡君第二點誤處,在把應讀書和應備書混為一談。結果不是個人讀書最低限度,卻是私人及公共機關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但也不對,隻好說是哲學史、文學史家私人小圖書館之最低限度。)殊不知青年學生(尤其清華),正苦於跑進圖書館裏頭不知讀什麼書才好,不知如何讀法,你給他一張圖書館書目,有何用處?何況私人購書,談何容易?這張書目,如何能人人購置?結果還不是一句話嗎?
我最詫異的是,胡君為什麼把史部書一概屏絕?一張書目名字叫做“國學最低限度”,裏頭有什麼《三俠五義》《九命奇冤》,卻沒有《史記》《漢書》《資治通鑒》,豈非笑話?若說《史》《漢》《通鑒》是要“為國學有根柢的人設想”才列舉,恐無此理。若說不讀《三俠五義》《九命奇冤》,便夠不上國學最低限度,不瞞胡君說,區區小子便是沒有讀過這兩部書的人。我雖自知學問淺陋,說我連國學最低限度都沒有,我卻不服。
平心而論,做文學史(尤其做白話文學史)的人,這些書自然該讀;但胡君如何能因為自己愛做文學史便強一般青年跟著你走?譬如某人喜歡金石學,盡可以將金石類書列出一張係統的研究書目;某人喜歡地理學,盡可以將地理類書列出一張係統的研究書目。雖然隻是為本行人說法,不能應用於一般。依我看,胡君所列各書,大半和《金石萃編》《愙齋集古錄》《殷墟書契考釋》(金石類書)、《水道提綱》《朔方備乘》《元史譯文證補》(地理類書)等等同一性質,雖不是不應讀之書,卻斷不是人人必應讀之書。胡君覆《清華周刊》信說:“我的意思,是要一班留學生,知道《元曲選》等是應該知道的書。”依著這句話,留學生最少也該知道《殷墟書契考釋》《朔方備乘》……是應該知道的書。那麼,將一部《四庫全書總目》搬字過紙,更列舉後出書千數百種便了,何必更開最低限度書目?須知“知道”是一件事,“必讀”又別是一件事。
我的主張,很是平淡無奇。我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除先秦幾部經書幾部子書之外,最要緊的便是讀正史、《通鑒》《宋元明紀事本末》和九通中之一部分,以及關係史學之筆記文集等,算是國學常識,凡屬中國讀書人都要讀的。有了這種常識之人不自滿足,想進一步做專門學者時,你若想做哲學史家、文學史家,你就請教胡君這張書目;你若想做別一項專門家,還有許多門,我也可以勉強照胡君樣子,替你另開一張書目哩。
胡君對於自己所好的兩門學問研究甚深,別擇力甚銳,以為一般青年也該如此,不必再為別擇,所以把許多書目臚列出來了。試思一百多冊的《正誼堂全書》,千篇一律的“理氣性命”,叫青年從何讀起?何止《正誼堂》,即以《浙刻二十二子》論,告訴青年說,這書該讀,他又從何讀起?至於其文學史之部所列《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古文苑》《續古文苑》《唐文粹》《全唐詩》《宋文鑒》《南宋文範》《南宋文錄》《宋詩鈔》《宋六十家詞》《四印齋宋元詞》《彊村所刻詞》《元曲選百種》《金文最》《元文類》《明文在》《列朝詩集》《明詩綜》《六十種曲》等書,我大略估計,恐怕總數在一千冊以上,叫人從何讀起?青年學生,因為我們是“老馬識途”,虛心請教,最少也應告訴他一個先後次序:例如唐詩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你去讀《全唐詩》便了;宋詞該先讀某家,後讀某家,不能說請你把王幼霞、朱古微所刻的都讀。若說你全部讀過後自會別擇,誠然不錯,隻怕他索性不讀了。何況青年若有這許多精力日力來讀胡君指定的一千多冊文學書,何如用來讀二十四史、九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