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並非所有的中國人——魯迅論中國人(2 / 3)

但仍有悲哀在裏麵。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淹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隻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裏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日張膽的破壞者,所以隻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台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麵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隻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麵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玁狁早到過中原,五胡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殺人如草,而滿洲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誌,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裏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麼?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誌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誌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麼?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後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隻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麵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節自《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喜調和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節自《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眼光不遠

大同的世界,怕一時未必到來,即使到來,像中國現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並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嚐為“家”設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曆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於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由我想來——這隻是如此感到,說不出理由——目下的壓製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蘖。

節自《兩地書·一〇》

“難得糊塗”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麼,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這終於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之說”(老莊另帳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原來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了。文學呢?要用生澀字,用詞藻,穠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分界”;而大眾文學“固然讚成”,“但那是文學中的一個旁支”。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活的生活已經那麼“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裏去求得修養。後來,修養又不見了,隻剩得字彙。“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築,……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從前嚴幾道從甚麼古書裏——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兩個字來譯Unit,又古雅,又音義雙關的。但是後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彙”很多,大抵無法複活轉來。現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後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拚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這光芒要是隻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裏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拚湊,而在創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造。可恨的是人生那麼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裏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

節自《準風月談·難得糊塗》

排斥異己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隻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隻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節自《華蓋集·補白》

矛盾思想

中國人有一種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孫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長久,永遠不死;及至知道沒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卻希望自己的屍身永遠不腐爛。但是,想一想罷,如果從有人類以來的人們都不死,地麵上早已擠得密密的,現在的我們早已無地可容了;如果從有人類以來的人們的屍身都不爛,豈不是地麵上的死屍早已堆得比魚店裏的魚還要多,連掘井,造房子的空地都沒有了麼?所以,我想,凡是老的,舊的,實在倒不如高高興興的死去的好。

節自《集外集拾遺·老調子已經唱完》

太不認真

東北事起,上海有許多抗日團體,有一種團體就有一種徽章。這種徽章,如被日軍發現死是很難免的。然而中國青年的記性確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團,一團十人,每人有一個徽章,可是並不一定抗日,不過把它放在袋裏。但被捉去後這就是死的證據。還有學生軍們,以前是天天練操,不久就無形中不練了,隻有軍裝的照片存在,並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卻了。然而一被日軍查出時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隻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

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麼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後天又談交通,最後又忽然念起佛來了。外國不然。以前歐洲有所謂未來派藝術。未來派的藝術是看不懂的東西。但看不懂也並非一定是看者知識太淺,實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淺薄。那就是上當了。不過人家是不管看懂與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的文學,雖然看不懂,怍者卻是拚命的,很認真的在那裏講。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例子。

節自《集外集拾遺·今春的兩種感想》

少堅信,無操守

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堅信”。我們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麵想玩弄他,也尊後妃,但一麵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燒紙錢作賄賂,佩服豪傑,卻不肯為他作犧牲。崇孔的名儒,一麵拜佛,信甲的戰士,明天信丁。宗教戰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隻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言蜜語。風水,符咒,拜禱……偌大的“運命”,隻要化一批錢或磕幾個頭,就改換得和注定的一筆大不相同了——就是並不注定。

我們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這麼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於是他說,這用種種方法之後所得的結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連必須用種種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但看起一般的人們來,卻似乎並不這樣想。

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並不是好事情,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

節自《且介亭雜文·運命》

第一卷

並非所有的中國人——魯迅論中國人

中國國民性的病根

揭發缺點,意在複興

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們生於大陸,早營農業,遂曆受遊牧民族之害,曆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複興,在改善……內山氏的書,是別一種目的,他所舉種種,在未曾揭出之前,我們自己是不覺得的,所以有趣,但倘以此自足,卻有害。

1936年3月4日致尤炳圻

說“麵子”

“麵子”,是我們在談話裏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裏,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麵子”給我們。

但“麵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胡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份,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作“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瞼”。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夫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麼,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夫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夫偷一個錢袋,被人發見,是失了麵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仿佛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是改頭換麵的良方。

誰都要“麵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好事情,但“麵子”這東西,卻實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報》就告訴我們一條新聞:滬西有業木匠大包作頭之羅立鴻,為其母出殯,邀開“貫器店之王樹寶夫婦幫忙,因來賓眾多,所備白衣,不敷分配,其時適有名王道才,綽號三喜子,亦到來送殯,爭穿白衣不遂,以為有失體麵,心中懷恨,……邀集徒黨數十人,各執鐵棍,據說尚有持手槍者多人,將王樹寶家人亂打,一時雙方有劇烈之戰爭,頭破血流,多人受有重傷。……”白衣是親族有服者所穿的,現在必須“爭穿”而又“不遂”,足見並非親族,但竟以為“有失體麵”,演成這樣的大戰了。這時候,好像隻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麵子”,而自己成了什麼,卻可以完全不管。這類脾氣,是“紳商”也不免發露的:袁世凱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麵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麵子”。

所以,要“麵子”也可以說並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並非說,人應該“不要臉”。現在說話難,如果主張“非孝”,就有人會說你在煽動打父母,主張男女平等,就有人會說你在提倡亂交——這聲明是萬不可少的。

況且,“要麵子”和“不要瞼”實在也可以有很難分辨的時候。不是有一個笑話麼?一個紳士有錢有勢,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罷,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扳談為榮。有一個專愛誇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的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過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滾開去!”當然,這是笑話,是形容這人的“不要臉”,但在他本人,是以為“有麵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為“有麵子”了。別的許多人,不是四大人連“滾開去”也不對他說麼?

在上海,“吃外國火腿”雖然還不是“有麵子”,卻也不算怎麼“丟臉”了,然而比起被一個本國的下等人所踢來,又仿佛近於“有麵子”。

中國人要“麵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麵子”是“圓機活法”,善於變化,於是就和“不要臉”混起來了。長穀川如是閑說“盜泉”雲:“古之君子,惡其名而不飲,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飲之。”也說穿了“今之君子”的“麵子”的秘密。

節自《且介亭雜文·說“麵子”》

官癮

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漢重孝廉而有埋兒刻木,宋重理學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則”。總而言之:那魂靈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於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

節自《華蓋集續編·學界的三魂》

“賣老”

不過中國的社會上,“賣老”的真也特別多。女人會穿針,有什麼希奇呢,一到一百多歲,就可以開大會,穿給大家看,順便還捐錢了。說中國人“起碼要學狗”,倘是小學生的作文,是會遭先生的板子的,但大了幾十年,新聞上就大登特登,還用方體字標題道:“皤然一老蒞故都,吳稚暉語妙天下”;勸人解囊賑災的文章,並不少見,而文中自述年紀曰:“餘年九十六歲矣”者,卻隻有馬相伯先生。但普通都不謂之“賣”,另有極好的稱呼,叫作“有價值”。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六論“文人相輕”——二賣》

圍觀

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準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準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然而又心懷不滿,罵他的莫名其妙的對象曰“媽的”!

節自《花邊文學·一思而行》

“中庸”

因為這在中國是照例要有,而不成問題的事。

凡當中國自身爛著的時候,倘有什麼新的進來,舊的便照例有一種異樣的掙紮。例如佛教東來時有幾個佛徒譯經傳道,則道士們一麵亂偷了佛經造道經,而這道經就來罵佛經,而一麵又用了下流不堪的方法害和尚,鬧得烏煙瘴氣,亂七八遭。(但現在的許多佛教徒,卻又以國粹自命而排斥西學了,實在昏得可憐!)但中國人,所擅長的是所謂“中庸”,於是終於佛有釋藏,道有道藏,不論是非,一齊存在。現在刻經處已有許多佛經,商務印書館也要既印日本《續藏》,又印正統《道藏》了,兩位主客,誰短誰長,便各有他們的自身來證明,用不著詞費。然而假使比較之後,佛說為長,中國卻一定仍然有道士,或者更多於居士與和尚:因為現在的人們是各式各樣,很不一律的。

節自《集外集拾遺補編·關於〈小說世界〉》

情麵

今之君子往往諱言吃飯,尤其是請吃飯。那自然是無足怪的,的確不大好聽。隻是北京的飯店那麼多,飯局那麼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談風月,“酒酣耳熱而歌嗚嗚”麼?不盡然的,的確也有許多“公論”從這些地方播種,隻因為公論和請帖之間看不出蛛絲馬跡,所以議論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見,卻以為還是酒後的公論有情。人非木石,豈能一味談理,礙於情麵而偏過去了,在這裏正有著人氣息。況且中國是一向重情麵的。何謂情麵?明朝就有人解釋過,曰:“情麵者,麵情之謂也。”自然不知道他說什麼,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說什麼。在現今的世上,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論,本來是一種夢想;即使是飯後的公評,酒後的宏議,也何嚐不可姑妄聽之呢。然而,倘以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論,卻一定上當,——但這也不能獨歸罪於公論家,社會上風行請吃飯而諱言請吃飯,使人們不得不虛假,那自然也應該分任其咎的。

節自《華蓋集續編·送灶日漫筆》

做戲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 Characteristies》,常常引為典據。這書在他們,二十年前就有譯本,叫作《支那人氣質》;但是支那人的我們卻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於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麵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麵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麵弄得十足,所以敢於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性所成的複合關鍵,便是這“體麵”。

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並不過於刻毒。相傳為戲台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出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並非專由積極的體麵,心有不平而怯於報複,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而不報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還不失其為一個老牌的正人君子。

節自《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賭咒

“天誅地滅,男盜女娼”——是中國人賭咒的經典,幾乎像詩雲子曰一樣。現在的宣誓,“誓殺敵,誓死抵抗,誓……”似乎不用這種成語了。

但是,賭咒的實質還是一樣,總之是信不得。他明知道天不見得來誅他,地也不見得來滅他,現在連人參都“科學化地”含起電氣來了,難道“天地”還不科學化麼!至於男盜和女娼,那是非但無害,而且有益:男盜——可以多刮幾層地皮,女娼——可以多弄幾個“裙帶官兒”的位置。

節自《偽自由書·賭咒》

搗鬼

中國人又很有些喜歡奇形怪狀,鬼鬼祟祟的脾氣,愛看古樹發光比大麥開花的多,其實大麥開花他向來也沒有看見過。於是怪胎畸形,就成為報章的好資料,替代了生物學的常識的位置了。最近在廣告上所見的,有像所謂兩頭蛇似的兩頭四手的胎兒,還有從小肚上生出一隻腳來的三腳漢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而造化的本領是有限的,他無論怎麼怪,怎麼畸,總有一個限製:孿兒可以連背,連腹,連臀,連肋,或竟駢頭,卻不會將頭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駢拇,枝指,缺肢,多乳,卻不會兩腳之外添出一隻腳來,好像“買兩送一”的買賣。天實在不及人之能搗鬼。

節自《南腔北調集·搗鬼心傳》

善變

誰說中國人不善於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並非將自己變得合於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而已。

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在悟善社裏的神主已經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酥基督,謨哈默德。

節自《華蓋集·補白》

玩名

中國人總隻喜歡一個“名”,隻要有新鮮的名目,便取來玩一通,不久連這名目也糟蹋了,便放開,另外又取一個。真如黑色的染缸一樣,放下去,沒有不烏黑的。譬如“偉人”“教授”“學者”“名人”“作家”這些稱呼,當初何嚐不冠冕,現在卻聽去好像諷刺了,一切無不如此。

1934年4月22日致姚克

觀鬥

我們中國人總喜歡說自己愛和平,但其實,是愛鬥爭的,愛看別的東西鬥爭,也愛看自己們鬥爭。

最普通的是鬥雞,鬥蟋蟀,南方有鬥黃頭鳥,鬥畫眉鳥,北方有鬥鵪鶉,一群閑人們圍著呆看,還因此賭輸贏。古時候有鬥魚,現在變把戲的會使跳蚤打架。看今年的《東方雜誌》,才知道金華又有鬥牛,不過和西班牙卻兩樣的,西班牙是人和牛鬥,我們是使牛和牛鬥。

任他們鬥爭著,自己不與鬥,隻是看。

軍閥們隻管自己鬥爭著,人民不與聞,隻是看。

然而軍閥們也不是自己親身在鬥爭,是使兵士們相鬥爭,所以頻年惡戰,而頭兒個個終於是好好的,忽而誤會消釋了,忽而杯酒言歡了,忽而共同禦侮了,忽而立誓報國了,忽而……。不消說,忽而自然不免又打起來了。

然而人民一任他們玩把戲,隻是看。

但我們的鬥士,隻有對於外敵卻是兩樣的:近的,是“不抵抗”,遠的,是“負弩前驅”雲。

“不抵抗”在字麵上已經說得明明白白。“負弩前驅”呢,弩機的製度早已失傳了,必須待考古學家研究出來,製造起來,然後能夠負,然後能夠前驅。

還是留著國產的兵士和現買的軍火,自己鬥爭下去罷。中國的人口多得很,暫時總有一些孑遺在看著的。但自然,倘要這樣,則對於外敵,就一定非“愛和平”不可。

節自《偽自由書·觀鬥》

自大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隻可惜沒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後,不能再見振拔改進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疾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合群的自大”,“愛國的自大”,是黨同伐異,是對少數的天才宣戰;——至於對別國文明宣戰,卻尚在其次。他們自己毫無特別才能,可以誇示於人,所以把這國拿來做個影子;他們把國裏的習慣製度抬得很高,讚美的了不得;他們的國粹,既然這樣有榮光,他們自然也有榮光了!倘若遇見攻擊,他們也不必自去應戰,因為這種蹲在影子裏張目搖舌的人,數目極多,隻須用mob的長技,一陣亂噪,便可製勝。勝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勝了;若敗了時,一群中有許多人,未必是我受虧:大凡聚眾滋事時,多具這種心理,也就是他們的心理。他們舉動,看似猛烈,其實卻很卑怯。至於所生結果,則複古,尊王,扶清滅洋等等,已領教得多了。所以多有這“合群的愛國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可哀,真是不幸!

不幸中國偏隻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雲:“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雲:“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雲:“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雲雲”,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雲:“外國也有叫化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雲:“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雲:“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e Bon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製。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裏麵,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的戲子。所以我們現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裏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於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在發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明,就是“科學”一味。隻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傳老病”的旗號來反對吃藥,中國的昏亂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症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後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幹勢力,那時便有轉機,Le 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於“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於“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人類應說的?隻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於實際上發生出什麼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隻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麵: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麼?

節自《熱風·隨感錄三十八》

涵養

晴。

早晨被一個小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趕開,又來;趕開,又來;而且一定要在臉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隻得改變方針:自己起來。

記得前年夏天路過S州,那客店裏的蠅群卻著實使人驚心動魄。飯菜搬來時,它們先追逐著賞鑒;夜間就停得滿屋,我們就枕,必須慢慢地,小心地放下頭去,倘若猛然一躺,驚動了它們,便轟的一聲,飛得你頭昏眼花,一敗塗地。到黎明,青年們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臉上來爬來爬去了。但我經過街上,看見一個孩子睡著,五六個蠅子在他臉上爬,他卻睡得甜甜的,連皮膚也不牽動一下。在中國過活,這樣的訓練和涵養工夫是萬不可少的。與其鼓吹什麼“捕蠅”,倒不如練習這一種本領來得切實。

節自《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想象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節自《而已集·小雜感》

奇想

外國人不知道中國,常說中國人是專重實際的。其實並不,我們中國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無論古今,誰都知道,一個男人有許多女人,一味縱欲,後來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也無效,簡直非“壽終正寢”不可的。可是我們古人有一個大奇想,是靠了“禦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幾百歲。這方法和煉金術一同流行過,古代書目上還剩著各種的書名。不過實際上大約還是到底不行罷,現在似乎再沒有什麼人們相信了,這對於喜歡漁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還有一種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聲,鼻孔裏放出一道白光,無論路的遠近,將仇人或敵人殺掉。白光可又回來了,摸不著是誰殺的,既然殺了人,又沒有麻煩,多麼舒適自在。這種本領,前年還有人想上武當山去尋求,直到去年,這才用大刀隊來替代了這奇想的位置。現在是連大刀隊的名聲也寂寞了。對於愛國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們新近又有了一個大奇想。那是一麵救國,一麵又可以發財,雖然各種彩票,近似賭博,而發財也不過是“希望”。不過這兩種已經關聯起來了卻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賭抽頭來維持的摩那科王國,但就常理說,則賭博大概是小則敗家,大則亡國;救國呢,卻總不免有一點犧牲,至少,和發財之路總是相差很遠的。然而發見了一致之點的是我們現在的中國,雖然還在試驗的途中。

然而又還有一種小奇想。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幾回啟事,幾封匿名的信件,幾篇化名的文章,使仇頭落地,而血點一些也不會濺著自己的洋房和洋服。並且映帶之下,使自己成名獲利。這也還在試驗的途中,不知道結果怎麼樣,但翻翻現成的文藝史,看不見半個這樣的人物,那恐怕也還是枉用心機的。

狂賭救國,縱欲成仙,袖手殺敵,造謠買田,倘有人要編續《龍文鞭影》的,我以為不妨添上這四句。

節自《準風月談·中國的奇想》

不平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麵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的話,一麵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於是後來就恨恨而死了。

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昆侖山幾裏,弱水去黃河幾丈麼?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麼用處麼?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穀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度?您在半夜裏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麼?四斤的擔,您能挑麼?三裏的道,您能跑麼?

他們如果細細的想,慢慢的悔了,這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不平,越發憤怒,那便“愛莫能助”。——於是他們終於恨恨而死了。

中國現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於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隻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並不恨恨而死。

節自《熱風·隨感錄六十二》

“國罵”

無論是誰,隻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麼,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我生長於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餘人。後來稍遊各地,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而且,不特用於入,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隻輪陷入很深的轍跡裏,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裏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說叫《饑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Gorky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在《工人綏惠略夫》裏,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麼,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麼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於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車夫”之類,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於口,更何況筆之於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幹的,然而終於改頭換麵,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隻限於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嚐以為“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醜”罷了!還沒見過什麼“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七)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子弟便易於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區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並。至於大姓,實不過承祖宗餘蔭,以舊業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麼都倒敗了。這是倚賴“餘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的曲子裏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麵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三)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餘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嚐嚐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節自《墳·論“他媽的!”》

瞞和騙

虛生先生所做的時事短評中,曾有一個這樣的題目:《我們應該有正眼看各方的勇氣》(《猛進》十九期)。誠然,必須敢於正視,這才可望敢想,敢說,敢作,敢當。倘使並正視而不敢,此外還能成什麼氣候。然而,不幸這一種勇氣,是我們中國人最所缺乏的。

但現在我所想到的是別一方麵——

中國的文人,對於人生,——至少是對於社會現象,向來就多沒有正視的勇氣。我們的聖賢,本來早已教人“非禮勿視”的了;而這“禮”又非常之嚴,不但“正視”,連“平視”“斜視”也不許。現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體質,卻大半還是彎腰曲背,低眉順眼,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馴良的百性,——至於說對外卻有大力量,乃是近一月來的新說,還不知道究意是如何。

再回到“正視”問題去:先既不敢,後便不能,再後,就自然不視,不見了。一輛汽車壞了,停在馬路上,一群人圍著呆看,所得的結果是一團烏油油的東西。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會的缺陷所生的苦痛,雖不正視,卻要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從他們的作品上看來,有些人確也早已感到不滿,可是一到快要顯露缺陷的危機一髮之際,他們總即刻連說“並無其事”,同時便閉上了眼睛。這閉著的眼睛便看見一切圓滿,當前的苦痛不過是“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於是無問題,無缺陷,無不平,也就無解決,無改革,無反抗。因為凡事總要“團圓”,正無須我們焦躁;放心喝茶,睡覺大吉。再說費話,就有“不合時宜”之咎,免不了要受大學教授的糾正了。呸!

我並未實驗過,但有時候想:倘將一位久蟄洞房的老太爺拋在夏天正午的烈日底下,或將不出閨門的千金小姐拖到曠野的黑夜裏,大概隻好閉了眼晴,暫續他們殘存的舊夢,總算並沒有遇到暗或光,雖然已經是絕不相同的現實。中國的文人也一樣,萬事閉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瞞和騙。

中國婚姻方法的缺陷,才子佳人小說作家早就感到了,他於是使一個才子在壁上題詩,一個佳人便來和,由傾慕——現在就得稱戀愛——而至於有“終身之約”。但約定之後,也就有了難關。我們都知道,“私訂終身”在詩和戲曲或小說上尚不失為美談(自然隻以與終於中狀元的男人私訂為限),實際卻不容於天下的,仍然免不了要離異。明末的作家便閉上眼睛,並這一層也加以補救了,說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經這大帽子來一壓,便成了半個鉛錢也不值,問題也一點沒有了。假使有之,也隻在才子的能否中狀元,而決不在婚姻製度的良否。

(近來有人以為新詩人的做詩發表,是在出風頭,引異性;且遷怒於報章雜誌之濫登。殊不知即使無報,牆壁實“古已有之”,早做過發表機關了;據《封神演義》,紂王已曾在女媧廟壁上題詩,那起源實在非常之早。報章可以不取白話,或排斥小詩,牆壁卻拆不完,管不及的;倘一律刷成黑色,也還有破磁可劃,粉筆可書,真是窮於應付。做詩不刻木板,去藏之名山,卻要隨時發表,雖然很有流弊,但大概是難以杜絕的罷。)

《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於實寫的,而那結果也並不壞。無論賈氏家業再振,蘭桂齊芳,即寶玉自己,也成了個披大紅腥腥氈鬥篷的和尚。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鬥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至於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裏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於奈何不得。然而後來或續或改,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的續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

“作善降祥”的古訓,六朝人本已有些懷疑了,他們作墓誌,竟會說“積善不報,終自欺人”的話。但後來的昏人,卻又瞞起來。元劉信將三歲癡兒拋入醮紙火盆,妄希福祐,是見於《元典章》的;劇本《小張屠焚兒救母》卻道是為母延命,命得延,兒亦不死了。一女願侍痼疾之夫,《醒世恒言》中還說終於一同自殺的;後來改作的卻道是有蛇墜入藥罐裏,丈夫服後便全愈了。凡有缺陷,一經作者粉飾,後半便大抵改觀,使讀者落誣妄中,以為世間委實盡夠光明,誰有不幸,便是自作,自受。

有時遇到彰明的史實,瞞不下,如關羽嶽飛的被殺,便隻好別設騙局了。一是前世已造夙因,如嶽飛;一是死後使他成神,如關羽。定命不可逃,成神的善報更滿人意,所以殺人者不足責,被殺者也不足悲,冥冥中自有安排,使他們各得其所,正不必別人來費力了。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麵,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後來每不想光複舊物,而隻去讚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凶,自衛,卻隻顧歌詠那一群烈女。仿佛亡國遭劫的事,反而給中國人發揮“兩間正氣”的機會,增高價值,即在此一舉,應該一任其至,不足憂悲似的。自然,此上也無可為,因為我們已經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光榮了。滬漢烈士的追悼會中,活的人們在一塊很可景仰的高大的木主下互相打罵,也就是和我們的先輩走著同一的路。

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這是互為因果的,正如麻油從芝麻榨出,但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為上,就不必說;否則,當參入別的東西,或水或鹼去。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隻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麵,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並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凶猛的闖將!

現在,氣象似乎一變,到處聽不見歌吟花月的聲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鐵和血的讚頌。然而倘以欺瞞的心,用欺瞞的嘴,則無論說A和O,或Y和Z,一樣是虛假的;隻可以嚇啞了先前鄙薄花月的所謂批評家的嘴,滿足地以為中國就要中興。可憐他在“愛國”的大帽子底下又閉上了眼睛了——或者本來就閉著。

沒有衝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

節自《墳·論睜了眼看》

爬和撞

從前梁實秋教授曾經說過:窮人總是要爬,往上爬,爬到富翁的地位。不但窮人,奴隸也是要爬的,有了爬得上的機會,連奴隸也會覺得自己是神仙,天下自然太平了。

雖然爬得上的很少,然而個個以為這正是他自己。這樣自然都安分的去耕田,種地,揀大糞或是坐冷板凳,克勤克儉,背著苦惱的命運,和自然奮鬥著,拚命的爬,爬,爬。可是爬的人那麼多,而路隻有一條,十分擁擠。老實的照著章程規規矩矩的爬,大都是爬不上去的。聰明人就會推,把別人推開,推倒,踏在腳底下,踹著他們的肩膀和頭頂,爬上去了。大多數人卻還隻是爬,認定自己的冤家並不在上麵,而隻在旁邊——是那些一同在爬的人。他們大都忍耐著一切,兩腳兩手都著地,一步步的挨上去又擠下來,擠下來又挨上去,沒有休止的。

然而爬的人太多,爬得上的太少,失望也會漸漸的侵蝕善良的人心,至少,也會發生跪著的革命。於是爬之外,又發明了撞。

這是明知道你太辛苦了,想從地上站起來,所以在你的背後猛然的叫一聲:撞罷。一個個發麻的腿還在抖著,就撞過去。這比爬要輕鬆得多,手也不必用力,膝蓋也不必移動,隻要橫著身子,晃一晃,就撞過去。撞得好就是五十萬元大洋,妻,財,子,祿都有了。撞不好,至多不過跌一交,倒在地下。那又算得什麼呢,——他原本是伏在地上的,他仍舊可以爬。何況有些人不過撞著玩罷了,根本就不怕跌交的。

爬是自古有之。例如從童生到狀元,從小癟三到康白度。撞卻似乎是近代的發明。要考據起來,恐怕隻有古時候“小姐拋彩球”有點像給人撞的辦法。小姐的彩球將要拋下來的時候,——一個個想吃天鵝肉的男子漢仰著頭,張著嘴,饞涎拖得幾尺長……可惜,古人究竟呆笨,沒有要這些男子漢拿出幾個本錢來,否則,也一定可以收著幾萬萬的。

爬得上的機會越少,願意撞的人就越多,那些早已爬在上麵的人們,就天天替你們製造撞的機會,叫你們化些小本錢,而豫約著你們名利雙收的神仙生活。所以撞得好的機會,雖然比爬得上的還要少得多,而大家都願意來試試的。這樣,爬了來撞,撞不著再爬……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節自《準風月談·爬和撞》

捧與挖

中國的人們,遇見帶有會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來就用兩樣法:將他壓下去,或者將他捧起來。

壓下去就用舊習慣和舊道德,或者憑官力,所以孤獨的精神的戰士,雖然為民眾戰鬥,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到這樣,他們這才安心了。壓不下時,則於是乎捧,以為抬之使高,饜之使足,便可以於己稍稍無害,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們,自然也有謀利而捧的,如捧闊老,捧戲子,捧總長之類;但在一般粗人,——就是未嚐“讀經”的,則凡有捧的行為的“動機”,大概是不過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神道而論,也大抵是凶惡的,火神瘟神不待言,連財神也是蛇呀刺蝟呀似的駭人的畜類;觀音菩薩倒還可愛,然而那是從印度輸入的,並非我們的“國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十之九不是好東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東西,則被捧而後,那結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適得其反了。不但能使不安,還能使他們很不安,因為人心本來不易饜足。然而人們終於至今沒有悟,還以捧為苟安之一道。

……

最奇怪的是北幾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頂高得多了。當初自然是防其潰決,所以壅上一點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潰決,那禍害就更大。於是就“搶堤”咧,“護堤”咧,“嚴防決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當初見河水泛濫,不去增堤,卻去挖底,我以為決不至於這樣。

有貪圖金牛者,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給。那麼,此輩也就連生日都未必做了。單是省卻拜壽,已經是一件大快事。

中國人的自討苦吃的根苗在於捧,“自求多福”之道卻在於挖。其實,勞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從惰性太多的人們看來,卻以為還是捧省力。

節自《華蓋集·這個與那個(二)》

“十景病”

從崇軒先生的通信(二月份《京報副刊》)裏,知道他在輪船上聽到兩個旅客談話,說是杭州雷峰塔之所以倒掉,是因為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凶化吉,於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一個旅客並且再三歎息道: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嗬!

這消息,可又使我有點暢快了,雖然明知道幸災樂禍,不像一個紳士,但本來不是紳士的,也沒有法子來裝潢。

我們中國的許多人,——我在此特別鄭重聲明:並不包括四萬萬同胞全部!——大抵患有一種“十景病”,至少是“八景病”,沉重起來的時候大概在清朝。凡看一部縣誌,這一縣往往有十景或八景,如“遠村明月”“蕭寺清鍾”“古池好水”之類。而且,“十”字形的病菌,似乎已經侵入血管,流布全身,其勢力早不在”!“形驚歎亡國病菌之下了。點心有十樣錦,菜有十碗,音樂有十番,閻羅有十殿,藥有十全大補,猜拳有全福手福手全,連人的劣跡或罪狀,宣布起來也大抵是十條,仿佛犯了九條的時候總不肯歇手。現在西湖十景可缺了嗬!“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九經固古已有之,而九景卻頗不習見,所以正是對於十景病的一個針砭,至少也可以使患者感到一種不平常,知道自己的可愛的老病,忽而跑掉了十分之一了。

但仍有悲哀在裏麵。

其實,這一種勢所必至的破壞,也還是徒然的。暢快不過是無聊的自欺。雅人和信士和傳統大家,定要苦心孤詣巧語花言地再來補足了十景而後已。

無破壞即無新建設,大致是的;但有破壞卻未必即有新建設。盧梭,斯諦納爾,尼采,托爾斯泰,伊孛生等輩,若用勃蘭兌斯的話來說,乃是“軌道破壞者”。其實他們不單是破壞,而且是掃除,是大呼猛進,將礙腳的舊軌道不論整條或碎片,一掃而空,並非想挖一塊廢鐵古磚挾回家去,預備賣給舊貨店。中國很少這一類人,即使有之,也會被大眾的唾沫淹死。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隻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裏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日張膽的破壞者,所以隻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

不過在戲台上罷了,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譏諷又不過是喜劇的變簡的一支流。但悲壯滑稽,卻都是十景病的仇敵,因為都有破壞性,雖然所破壞的方麵各不同。中國如十景病尚存,則不但盧梭他們似的瘋子決不產生,並且也決不產生一個悲劇作家或喜劇作家或諷刺詩人。所有的,隻是喜劇底人物或非喜劇非悲劇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麵各各帶了十景病。

然而十全停滯的生活,世界上是很不多見的事,於是破壞者到了,但並非自己的先覺的破壞者,卻是狂暴的強盜,或外來的蠻夷。玁狁早到過中原,五胡來過了,蒙古也來過了;同胞張獻忠殺人如草,而滿洲兵的一箭,就鑽進樹叢中死掉了。有人論中國說,倘使沒有帶著新鮮的血液的野蠻的侵入,真不知自身會腐敗到如何!這當然是極刻毒的惡謔,但我們一翻曆史,怕不免要有汗流浹背的時候罷。外寇來了,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在他的刀斧下修補老例;內寇來了,也暫一震動,終於請他做主子,或者別拜一個主子,在自己的瓦礫中修補老例。再來翻縣誌,就看見每一次兵燹之後,所添上的是許多烈婦烈女的氏名。看近來的兵禍,怕又要大舉表揚節烈了罷。許多男人們都那裏去了?

凡這一種寇盜式的破壞,結果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但當太平時候,就是正在修補老例,並無寇盜時候,即國中暫時沒有破壞麼?也不然的,其時有奴才式的破壞作用常川活動著。

雷峰塔磚的挖去,不過是極近的一條小小的例。龍門的石佛,大半肢體不全,圖書館中的書籍,插圖須謹防撕去,凡公物或無主的東西,倘難於移動,能夠完全的即很不多。但其毀壞的原因,則非如革除者的誌在掃除,也非如寇盜的誌在掠奪或單是破壞,僅因目前極小的自利,也肯對於完整的大物暗暗的加一個創傷。人數既多,創傷自然極大,而倒敗之後,卻難於知道加害的究竟是誰。正如雷峰塔倒掉以後,我們單知道由於鄉下人的迷信。共有的塔失去了,鄉下人的所得,卻不過一塊磚,這磚,將來又將為別一自利者所藏,終究至於滅盡。倘在民康物阜時候,因為十景病的發作,新的雷峰塔也會再造的罷。但將來的運命,不也就可以推想而知麼?如果鄉下人還是這樣的鄉下人,老例還是這樣的老例。

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隻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

豈但鄉下人之於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瓦礫場上還不足悲,在瓦礫場上修補老例是可悲的。我們要革新的破壞者,因為他內心有理想的光。我們應該知道他和寇盜奴才的分別;應該留心自己墮入後兩種。這區別並不煩難,隻要觀人,省己,凡言動中,思想中,含有借據為己有的朕兆者是寇盜,含有借此占些目前的小便宜的朕兆者是奴才,無論在前麵打著的是怎樣鮮明好看的旗子。

節自《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喜調和

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裏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總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那時白話文之得以通行,就因為有廢掉中國字而用羅馬字母的議論的緣故。

節自《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眼光不遠

大同的世界,怕一時未必到來,即使到來,像中國現在似的民族,也一定在大同的門外。所以我想,無論如何,總要改革才好。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孫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國還是如此者,最大原因還在他沒有黨軍,因此不能不遷就有武力的別人。近幾年似乎他們也覺悟了,開起軍官學校來,惜已太晚。中國國民性的墮落,我覺得並不是因為顧家,他們也未嚐為“家”設想。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遠,加以“卑怯”與“貪婪”,但這是曆久養成的,一時不容易去掉。我對於攻打這些病根的工作,倘有可為,現在還不想放手,但即使有效,也恐很遲,我自己看不見了。由我想來——這隻是如此感到,說不出理由——目下的壓製和黑暗還要增加,但因此也許可以發生較激烈的反抗與不平的新分子,為將來的新的變動的萌蘖。

節自《兩地書·一〇》

“難得糊塗”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麼,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這終於說出來了:——道德要孔孟加上“佛家報應之說”(老莊另帳登記),而說別人“鄙薄”佛教影響就是“想為儒家爭正統”,原來同善社的三教同源論早已是正統了。文學呢?要用生澀字,用詞藻,穠纖的作品,而且是新文學的作品,雖則他“否認新文學和舊文學的分界”;而大眾文學“固然讚成”,“但那是文學中的一個旁支”。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

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活的生活已經那麼“窮乏”,要請青年在“佛家報應之說”,在“《文選》,《莊子》,《論語》,《孟子》”裏去求得修養。後來,修養又不見了,隻剩得字彙。“自然景物,個人情感,宮室建築,……之類,還不妨從《文選》之類的書中去找來用。”從前嚴幾道從甚麼古書裏——大概也是《莊子》罷——找著了“幺匿”兩個字來譯Unit,又古雅,又音義雙關的。但是後來通行的卻是“單位”。嚴老先生的這類“字彙”很多,大抵無法複活轉來。現在卻有人以為“漢以後的詞,秦以前的字,西方文化所帶來的字和詞,可以拚成功我們的光芒的新文學”。這光芒要是隻在字和詞,那大概像古墓裏的貴婦人似的,滿身都是珠光寶氣了。人生卻不在拚湊,而在創造,幾千百萬的活人在創造。可恨的是人生那麼騷擾忙亂,使一些人“不得其地以竄”,想要逃進字和詞裏去,以求“庶免是非”,然而又不可得。真要寫篆字刻圖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