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自《準風月談·難得糊塗》
排斥異己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隻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隻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節自《華蓋集·補白》
矛盾思想
中國人有一種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孫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長久,永遠不死;及至知道沒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卻希望自己的屍身永遠不腐爛。但是,想一想罷,如果從有人類以來的人們都不死,地麵上早已擠得密密的,現在的我們早已無地可容了;如果從有人類以來的人們的屍身都不爛,豈不是地麵上的死屍早已堆得比魚店裏的魚還要多,連掘井,造房子的空地都沒有了麼?所以,我想,凡是老的,舊的,實在倒不如高高興興的死去的好。
節自《集外集拾遺·老調子已經唱完》
太不認真
東北事起,上海有許多抗日團體,有一種團體就有一種徽章。這種徽章,如被日軍發現死是很難免的。然而中國青年的記性確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團,一團十人,每人有一個徽章,可是並不一定抗日,不過把它放在袋裏。但被捉去後這就是死的證據。還有學生軍們,以前是天天練操,不久就無形中不練了,隻有軍裝的照片存在,並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卻了。然而一被日軍查出時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隻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
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麼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後天又談交通,最後又忽然念起佛來了。外國不然。以前歐洲有所謂未來派藝術。未來派的藝術是看不懂的東西。但看不懂也並非一定是看者知識太淺,實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淺薄。那就是上當了。不過人家是不管看懂與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的文學,雖然看不懂,怍者卻是拚命的,很認真的在那裏講。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例子。
節自《集外集拾遺·今春的兩種感想》
少堅信,無操守
中國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堅信”。我們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麵想玩弄他,也尊後妃,但一麵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燒紙錢作賄賂,佩服豪傑,卻不肯為他作犧牲。崇孔的名儒,一麵拜佛,信甲的戰士,明天信丁。宗教戰爭是向來沒有的,從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隻靠幾個人在皇帝耳朵邊的甘言蜜語。風水,符咒,拜禱……偌大的“運命”,隻要化一批錢或磕幾個頭,就改換得和注定的一筆大不相同了——就是並不注定。
我們的先哲,也有知道“定命”有這麼的不定,是不足以定人心的,於是他說,這用種種方法之後所得的結果,就是真的“定命”,而且連必須用種種方法,也是命中注定的。但看起一般的人們來,卻似乎並不這樣想。
人而沒有“堅信”,狐狐疑疑,也許並不是好事情,因為這也就是所謂“無特操”。
節自《且介亭雜文·運命》
中國的各色人物
工頭
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於我們的話,對於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
1935年9月12日致胡風
有些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
1936年5月l5日致曹靖華
西崽
然而“幸乎不幸乎”,我竟因此發見我的新職業了:做西崽。
還是當作休息的翻雜誌,這回是在《人間世》二十八期上遇見了林語堂先生的大文,摘錄會損精神,還是抄一段——
“……今人一味仿效西洋,自稱摩登,甚至不問中國文法,必欲仿效英文,分‘曆史地’為形容詞,‘曆史地的’為狀詞,以模仿英文之historic-al-ly,拖一西洋辮子,然則‘快來’何不因‘快’字是狀詞而改為‘快地的來’?此類把戲,隻是洋場孽少怪相,談文學雖不足,當西崽頗有才。此種流風,其弊在奴,救之之道,在於思。”(《今文八弊》中)
其實是“地”字之類的采用,並非一定從高等華人所擅長的英文而來的。“英文”“英文”,一笑一笑。況且看上文的反問語氣,似乎“一味仿效西洋”的“今人”,實際上也並不將“快來”改為“快地的來”,這僅是作者的虛構,所以助成其名文,殆即所謂“保得自身為主,則圓通自在,大暢無比”之例了。不過不切實,倘是“自稱摩登”的“今人”所說,就是“其弊在浮”。
倘使我至今還住在故鄉,看了這一段文章,是懂得,相信的。我們那裏隻有幾個洋教堂,裏麵想必各有幾位西崽,然而很難得遇見。要研究西崽,隻能用自己做標本,雖不過“頗”,也夠合用了。又是“幸乎不幸乎”,後來竟到了上海,上海住著許多洋人,因此有著許多西崽,因此也給了我許多相見的機會;不但相見,我還得了和他們中的幾位談天的光榮。不錯,他們懂洋話,所懂的大抵是“英文”,“英文”,然而這是他們的吃飯家夥,專用於眼書洋東家的,他們決不將洋辮子拖進中國話裏來,自然更沒有搗亂中國文法的意思,有時也用幾個音譯字,如“那摩溫”,“土司”之類,但這也是向來用慣的話,並非標新立異,來表示自己的摩登的。他們倒是國粹家,一有餘閑,拉皮胡,唱《探母》;上工穿製服,下工換華裝,間或請假出遊,有錢的就是緞鞋綢衫子。不過要戴草帽,眼鏡也不用玳瑁邊的老樣式,倘用華洋的“門戶之見”看起來,這兩樣卻不免是缺點。
又倘使我要另找職業,能說英文,我可真的肯去做西崽的,因為我以為用工作換錢,西崽和華仆在人格上也並無高下,正如用勞力在外資工廠或華資工廠換得工資,或用學費在外國大學或中國大學取得資格,都沒有卑賤和清高之分一樣。西崽之可厭不在他的職業,而在他的“西崽相”。這裏之所謂“相”,非說相貌,乃是“誠於中而形於外”的,包括著“形式”和“內容”而言。這“相”,是覺得洋人勢力,高於群華人,自己懂洋話,近洋人,所以也高於群華人;但自己又係出黃帝,有古文明,深通華情,勝洋鬼子,所以也勝於勢力高於群華人的洋人,因此也更勝於還在洋人之下的群華人。租界上的中國巡捕,也常常有這一種“相”。
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這就是現在洋場上的“西崽相”。但又並不得騎牆,因此他是流動的,較為“圓通自在”,所以也自得其樂,除非你掃了他的興頭。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
二花臉
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麼,“二醜”就是。他和小醜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是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醜高,而性格卻比小醜壞。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諍,終以殉主;惡仆是小醜扮的,隻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醜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餘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二醜們編出來的戲本上,當然沒有這一種腳色的,他那裏肯;小醜,即花花公子們編出來的戲本,也不會有,囤為他們隻看見一麵,想不到的。這二花臉,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製走了的腳色。
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隻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於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
這最末的一手,一麵也在遮掩他並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台上出現了。
選自《準風月談·二醜藝術》
“教育當局”
對“教育當局”談教育的根本誤點,是在將這四個字的力點看錯了:以為他要來辦“教育”。其實不然,大抵是來做“當局”的。
這可以用過去的事實證明。因為重在“當局”,所以——
一學校的會計員,可以做教育總長。
二教育總長,可以忽而化為內務總長。
三司法,海軍總長,可以兼任教育總長。
曾經有一位總長,聽說,他的出來就職,是因為某公司要來立案,表決時可以多一個讚成者,所以再作馮婦的。但也有人來和他談教育。我有時真想將這老實人一把抓出來,即刻勒令他回家陪太太喝茶去。
所以:教育當局,十之九是意在“當局”但有些是意並不在“當局”。
這時候,也許有人要問:那麼,他為什麼有舉動呢?
我於是勃然大怒道:這就是他在“當局”呀!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做官”!不然,為什麼叫“做”?
節自《而已集·反“漫談”》
“吃白相飯”
要將上海的所謂“白相”,改作普通話,隻好是“玩耍”;至於“吃白相飯”,那恐怕還是用文言譯作“不務正業,遊蕩為生”,對於外鄉人可以比較的明白些。
遊蕩可以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問一個男人,或向一個女人問她的太夫的職業的時候,有時會遇到極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飯的。”
聽的也並不覺得奇怪,如同聽到了說“教書”,“做工”一樣。倘說是“沒有什麼職業”,他倒會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飯”在上海是這麼一種光明正大的職業。
我們在上海的報章上所看見的,幾乎常是這些人物的功績;沒有他們,本埠新聞是決不會熱鬧的。但功績雖多,歸納起來也不過是三段,隻因為未必全用在一件事情上,所以看起來好像五花八門了。
第一段是欺騙。見貪人就用利誘,見孤憤的就裝同情,見倒黴的則裝慷慨,但見慷慨的卻又會裝悲苦,結果是席卷了對手的東西。
第二段是威壓。如果欺騙無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臉孔一翻,化為威嚇,或者說人無禮,或者誣人不端,或者賴人欠錢,或者並不說什麼緣故,而這也謂之“講道理”,結果還是席卷了對手的東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麵的一段或兼用了兩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失敗了,也是一溜煙走掉,再也尋不出蹤跡來。事情鬧得大一點,則離開本埠,避過了風頭再出現。
有這樣的職業,明明白白,然而人們是不以為奇的。
“白相”可以吃飯,勞動的自然就要餓肚,明明白白,然而人們也不以為奇。
但“吃白相飯”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為他還直直落落的告訴人們說,“說白相飯的!”
節自《準風月談·“吃白相飯”》
“商定”文豪
筆頭也是尖的,也要鑽。言路的窄,現在也正如活路一樣,所以(以上十五字,刊出時作“別的地方鑽不進”)隻好對於文藝雜誌廣告的誇大,前去刺一下。
一看雜誌的廣告,作者就個個是文豪,中國文壇也真好像光焰萬丈,但一麵也招來了鼻孔裏的哼哼聲。然而,著作一世,藏之名山,以待考古團的掘出的作家,此刻早已沒有了,連自作自刻,訂成薄薄的一本,分送朋友的詩人,也已經不大遇得到。現在是前周作稿,次周登報,上月剪貼,下月出書,大抵僅僅為稿費。倘說,作者是餓著肚子,專心在為社會服務,恐怕說出來有點要臉紅罷。就是笑人需要稿費的高士,他那一篇嘲笑的文章也還是不免要稿費。但自然,另有薪水,或者能靠女人奩姿養活的文豪,都不屬於這一類。
就大體而言,根子是在賣錢,所以上海的各式各樣的文豪,由於“商定”,是“久已夫,已非一日矣”的了。
商家印好一種稿子後,倘那時封建得勢,廣告上就說作者是封建文親,革命行時,便是革命文豪,於是封定了一批文豪們。別家的書也印出來了,另一種廣告說那些作者並非真封建或真革命文豪,這邊的才是真貨色,於是又封定了一批文豪們。別一家又集印了各種廣告的論戰,一位作者加上些批評,另出了一位新文豪。
還有一法是結合一套腳色,要幾個詩人,幾個小說家,一個批評家,商量一下,立一個什麼社,登起廣告來,打倒彼文豪,抬出此文豪,結果也總可以封定一批文豪們,也是一種的“商定”。
就大體而言,根子是在賣錢,所以後來的書價,就不免指出文豪們的真價值,照價二折,五角一堆,也說不定的。不過有一種例外:雖然鋪子出盤,作品賤賣,卻並不是文豪們走了末路,那是他們已經“爬了上去”,進大學,進衙門,不要這踏腳凳了。
節自《準風月談·“商定”文豪》
捐班文人
清朝的中葉,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便是這一夥。財主少爺吃得油頭光臉,忽而忙了幾天,頭上就有一粒水晶頂,有時還加上一枝藍翎,滿口官話,說是“今天天氣好”了。
到得民國,官總算說是沒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實際上倒是開展了起來,連“學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頂戴。開宗明義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錢。隻要有錢,就什麼都容易辦了。譬如,要捐學者罷,那就收買一批古董,結識幾個清客,並且雇幾個工人,拓出古董上麵的花紋和文字,用玻璃板印成一部書,名之曰“什麼集古錄”或“什麼考古錄”。李富孫做過一部《金石學錄》,是專載研究金石的人們的,然而這倒成了“作俑”,使清客們可以一續再續,並且推而廣之,連收藏古董,販賣古董的少爺和商人,也都一榻括子的收進去了,這就叫作“金石家”。
捐做“文學家”也用不著什麼新花樣。隻要開一隻書店,拉幾個作家,雇一些幫閑,出一種小報,“今天天氣好”是也須會說的,就寫了出來,印了上去,交給報販,不消一年半載,包管成功。
節自《準風月談·各種捐班》
變戲法者
我愛看“變戲法”。
他們是走江湖的,所以各處的戲法都一樣。為了斂錢,一定有兩種必要的東西:一隻黑熊,一個小孩子。
黑熊餓得真瘦,幾乎連動彈的力氣也快沒有了。自然,這是不能使它強壯的,因為一強壯,就不能駕馭。現在是半死不活,卻還要用鐵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牽著做戲。有時給吃一點東西。是一小塊水泡的饅頭皮,但還將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來,伸頭張嘴,許多工夫才得落肚,而變戲法的則因此集了一些錢。
這熊的來源,中國沒有人提到過。據西洋人的調查,說是從小時候,由山裏捉來的;大的不能用,因為一大,就總改不了野性。但雖是小的,也還須“訓練”,這“訓練”的方法,是“打”和“餓”;而後來,則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為這話是的確的,我們看它還在活著做戲的時候,就癟得連熊氣息也沒有了,有些地方,竟稱之為“狗熊”,其被蔑視至於如此。
孩子在場麵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將他的兩手扭過來,他就顯出很苦楚,很為難,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個,五個,再四個,三個……而變戲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錢。
他自然也曾經訓練過,這苦痛是裝出來的,和大人串通的勾當,不過也無礙於嫌錢。
下午敲鑼開場,這樣的做到夜,收場,看客走散,有化了錢的,有終於不化錢的。
每當收場,我一麵走,一麵想:兩種生財家夥,一種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尋幼小的來;一種是大了之後,另尋一個小孩子和一隻小熊,仍舊來變照樣的戲法。
節自《準風月變·看變戲法》
從我有記憶的時候,直到現在,凡我所曾經到過的地方,在空地上,常常看見有“變把戲”的,也叫作“變戲法”的。
這變戲法的,大概隻有兩種——
一種,是教一個猴子戴起假麵,穿上衣服,耍一通刀槍;騎了羊跑幾圈。還有一匹用稀粥養活,已經瘦得皮包骨頭的狗熊玩一些把戲。末後是向大家要錢。
一種,是將一塊石頭放在空盒子裏,用手巾左蓋右蓋,變出一隻白鴿來;還有將紙塞在嘴巴裏,點上火,從嘴角鼻子裏冒出煙焰。其次是向大家要錢。要了錢之後,——個人嫌少,裝腔作勢的不肯變了,一個人來勸他,對大家說再五個。果然有人拋錢了,於是再四個,三個……
拋足之後,戲法就又開了場。這回是將一個孩子裝進小口的壇子裏麵去,隻見一條小辮子,要他再出來,又要錢。收足之後,不知怎麼一來,大人用尖刀將孩子刺死了,蓋上被單,直挺挺躺著,要他活過來,又要錢。
“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Huazaa!Huazaa!\\\"變戲法的裝出撒錢的手勢,嚴肅而悲哀的說。
別的孩子,如果走近去想仔細的看,他是要罵的;再不聽,他就會打。
果然有許多人Huazaa了。待到數目和預料的差不多,他們就撿起錢來,收拾家夥,死孩子也自己爬起來,一同走掉了。
看客們也就呆頭呆腦的走散。
這空地上,暫時是沉寂了。過了些時,就又來這一套。俗語說,“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其實是許多年間,總是這一套,也總有人看,總有人Huazaa,不過其間必須經過沉寂的幾日。
節自《偽自由書·現代史》
地盤主義者
三十年前,我也常坐長江輪船的統艙,卻還沒有這樣的“推”得起勁。那時候,船票自然是要買的,但無所謂“買鋪位”,買的時候也有,然而是另外一回事。假如你怕占不到鋪位,一早帶著行李下船去罷,統艙裏全是空鋪,隻有三五個人們。但要將行李擱下空鋪去,可就窒礙難行了,這裏一條扁擔,那裏一束繩子,這邊一卷破席,那邊一件背心,人們中就跑出一個人來說,這位置是他所占有的。但其時可以開會議,崇和平,買他下來,最高的價值大抵是八角。假如你是一位戰鬥的英雄,可就容易對付了,隻要一聲不響,坐在左近,待到銅鑼一響,輪船將開,這些地盤主義者便抓了扁擔破席之類,一溜煙都逃到岸上去,拋下了賣剩的空鋪,一任你悠悠然擱上行李,打開睡覺了。
節自《準風月談·“推”的餘談》
“京派”與“海派”
自從北平某先生在某報上有揚“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頗引起了一番議論。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雜誌上的不平,且引別一某先生的陳言,以為作者的籍貫,與作品並無關係,要給北平某先生一個打擊。
其實,這是不足以服北平某先生之心的。所謂“京派”與“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蘭芳博士,戲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貫,則為吳下。但是,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於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於掩飾,於是忘其所以者,遂據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而北京學界,前此固亦有其光榮,這就是五四運動的策動。現在雖然還有曆史上的光輝,但當時的戰士,卻“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穩”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鬥,幾乎令人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前年大難臨頭,北平的學者們所想援以掩護自己的是古文化,而惟一大事,則是古物的南遷,這不是自己徹底的說明了北平所有的是什麼了嗎?
但北平究竟還有古物,且有古書,且有古都的人民。在北平的學者文人們,又大抵有著講師或教授的本業,論理,研究或創作的環境,實在是比“海派”來得優越的,我希望著能夠看見學術上,或文藝上的大著作。
節自《花邊文學·“京派”與“海派”》
北人與南人
這是看了“京派”與“海派”的議論之後,牽連想到的——
北人的卑視南人,已經是一種傳統。這也並非因為風俗習慣的不同,我想,那大原因,是在曆來的侵入者多從北方來,先征服中國之北部,又攜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
二陸入晉,北方人士在歡欣之中,分明帶著輕薄,舉證太煩,姑且不談罷。容易看的是,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中,就常詆南人,並不視為同類。至於元,則人民截然分為四等,一蒙古人,二色目人,三漢人即北人,第四等才是南人,因為他是最後投降的一夥。最後投降,從這邊說,是矢盡援絕,這才罷戰的南方之強,從那邊說,卻是不識順逆,久梗王師的賊。孑遺自然還是投降的,然而為奴隸的資格因此就最淺,因為淺,所以班次就最下,誰都不妨加以卑視了。到清朝,又重理了這一篇賬,至今還流衍著餘波;如果此後的曆史是不再回旋的,那真不獨是南人的如天之福。
當然,南人是有缺點的。權貴南遷,就帶了腐敗頹廢的風氣來,北方倒反而幹淨。性情也不同,有缺點,也有特長,正如北人的兼具二者一樣。據我所見,北人的優點是厚重,南人的優點是機靈。但厚重之弊也愚,機靈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經指出缺點道:北方人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就有閑階級而言,我以為大體是的確的。
缺點可以改正,優點可以相師。相書上有一條說,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貴。我看這並不是妄語。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機靈,南人北相者,不消說是機靈而又能厚重。昔人之所謂“貴”,不過是當時的成功,在現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業了。這是中國人的一種小小的自新之路。
不過做文章的是南人多,北方卻受了影響。北京的報紙上,油嘴滑舌,吞吞吐吐,顧影自憐的文字不是比六七年前多了嗎?這倘和北方固有的“貧嘴”一結婚,產生出來的一定是一種不祥的新劣種!
節自《花邊文學·北人與南人》
愛國的自大家
不幸中國偏隻多這一種自大:古人所作所說的事,沒一件不好,遵行還怕不及,怎敢說到改革?這種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雖各派略有不同,根柢總是一致,計算起來,可分作下列五種:
甲雲:“中國地大物博,開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這是完全自負。
乙雲:“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
丙雲:“外國的東西,中國都已有過;某種科學,即某子所說的雲雲”,這兩種都是“古今中外派”的支流;依據張之洞的格言,以“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人物。
丁雲:“外國也有叫化子,——(或雲)也有草舍,——娼妓,——臭蟲。”這是消極的反抗。
戊雲:“中國便是野蠻的好。”又雲:“你說中國思想昏亂,那正是我民族所造成的事業的結晶。從祖先昏亂起,直要昏亂到子孫;從過去昏亂起,直要昏亂到未來。……(我們是四萬萬人,)你能把我們滅絕麼?”這比“丁”更進一層,不去拖人下水,反以自己的醜惡驕人;至於口氣的強硬,卻很有“水滸傳”中牛二的態度。
五種之中,甲乙丙丁的話,雖然已很荒謬,但同戊比較,尚覺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好勝心存在。譬如衰敗人家的子弟,看見別家興旺,多說大話,擺出大家架子;或尋求人家一點破綻,聊給自己解嘲。這雖然極是可笑,但比那一種掉了鼻子,還說是祖傳老病,誇示於眾的人,總要算略高一步了。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後,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
節自《熱風·隨感錄三十八》
賣書的女店員
在醫學上,“婦人科”雖然設有專科,但在文藝上,“女作家”分為一類卻未免濫用了體質的差別,令人覺得有些特別的。但最露骨的是張競生博士所開的“美的書店”,曾經對麵呆站著兩個年青臉白的女店員,給買主可以問她“《第三種水》出了沒有?”等類,一舉兩得,有玉有書。可惜“美的書店”竟遭禁止。張博士也改弦易轍,去譯《盧騷懺悔錄》,此道遂有中衰之歎了。
書籍的銷路如果再消沉下去,我想,最好是用女店員賣女作家的作品及照片,仍然抽彩,給買主又有得到“勸學”,“留學”的款子的希望。
節自《三閑集·書籍和財色》
徘徊海濱的人
濁浪在拍岸,站在山岡上者和飛沫不相幹,弄潮兒則於濤頭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濱的人,一濺水花,便覺得有所沾濕,狼狽起來。這從上述的兩類人們看來,是都覺得詫異的。但我們書中的青年蕭君,便正落在這境遇裏。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於矜持,終於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他其實並不能成為一小齒輪,跟著大齒輪轉動,他僅是外來的一粒石子,所以軋了幾下,發幾聲響,便被擠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他幸而還堅硬,沒有變成潤澤齒輪的油。
節自《三閑集·柔石作〈二月〉小引》
“猛人”與“包圍者”
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果,在內,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在外,是使別人所看見的並非該猛人的本相,而是經過了包圍者的曲折而顯現的幻形。至於幻得怎樣,則當視包圍者是三棱鏡呢,還是凸麵或凹麵而異。假如我們能有一種機會,偶然走到一個猛人的近旁,便可以看見這時包圍者的臉麵和言動,和對付別的人們的時候有怎樣地不同。我們在外麵看見一個猛人的親信,謬妄驕恣,很容易以為該猛人所愛的是這樣的人物。殊不知其實是大謬不然的。猛人所看見的他是嬌嫩老實,非常可愛,簡直說話會口吃,談天要臉紅。老實說一句罷,雖是“世故的老人”如不佞者,有時從旁看來也覺得倒也並不壞。
但同時也就發生了胡亂的矯詔和過度的巴結,而晦氣的人物呀,刊物呀,植物呀,礦物呀,則於是乎遭災。但猛人大抵是不知道的。凡知道一點北京掌故的,該還記得袁世凱做皇帝時候的事罷。要看日報,包圍者連報紙都會特印了給他看,民意全部擁戴,輿論一致讚成。直要待到蔡鬆坡雲南起義,這才阿呀一聲,連一連吃了二十多個饅頭都自己不知道。但這一出戲也就閉幕,袁公的龍馭上賓於天了。
包圍者便離開了這一株已倒的大樹,去尋求別一個新猛人。
我曾經想做過一篇《包圍新論》,先述包圍之方法,次論中國之所以永是走老路,原因即在包圍,因為猛人雖有起仆興亡,而包圍者永是這一夥。次更論猛人倘能脫離包圍,中國就有五成得救。結末是包圍脫離法。——然而終於想不出好的方法來,所以這新論也還沒有敢動筆。
愛國誌士和革命青年幸勿以我為懶於籌畫,隻開目錄而沒有文章。我思索是也在思索的,曾經想到了兩樣法子,但反複一想,都無用。一,是猛人自己出去看看外麵的情形,不要先“清道”。然而雖不“清道”,大家一遇猛人,大抵也會先就改變了本然的情形,再也看不出真模樣。二,是廣接各樣的人物,不為一定的若幹人所包圍。然而久而久之,也終於有一群製勝,而這最後勝利者的包圍力則最強大,歸根結蒂,也還是古已有之的運命:龍馭上賓於天。
節自《而已集·扣絲雜感》
貪圖金牛的縣官
記得有一部講笑話的書,名目忘記了,也許是“笑林廣記”罷,說,當一個知縣的壽辰,因為他是子年生,屬鼠的,屬員們便集資鑄了一個金老鼠去作賀禮。知縣收受之後,另尋了機會對大眾說道:明年又恰巧是賤內的整壽;她比我小一歲,是屬牛的。其實,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決不敢想金牛。一送開手,可就難於收拾了,無論金牛無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會屬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內,似乎不近情理罷,但這是我替他設想的法子罷了,知縣當然別有我們所莫測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時候,我在S城,來了一個都督。他雖然也出身綠林大學,未嚐“讀經”,但倒是還算顧大局,聽輿論的,可是自紳士以至於庶民,又用了祖傳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這個拜會,那個恭維,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他連自己也忘其所以,結果是漸漸變成老官僚一樣,動手刮地皮。
節自《華蓋集·這個與那個》
沒出息的攤主
在幼小時候曾有一個老於世故的長輩告誡過我:你不要和沒出息的擔子或攤子為難,他會自己摔了,卻誣賴你,說不清,也賠不完。這話於我似乎到現在還有影響,我新年去逛火神廟的廟會時,總不敢擠近玉器攤去,即使它不過擺著寥寥的幾件。怕的是一不小心,將它碰倒了,或者摔碎了一兩件,就要變成寶貝,一輩子賠不完,那罪孽之重,會在毀壞一坐博物館之上。
節自《華蓋集續編·雜論管閑事·做學問·灰色等》
做戲的“虛無黨”
中國人先前聽到俄國的“虛無黨”三個字,便嚇得屁滾尿流,不下於現在之所謂“赤化”。其實是何嚐有這麼一個“黨”;隻是“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卻是有的,是都介涅夫(I.Turgeniev)給創立出來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複歸那出於自由意誌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隻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隻在他們這麼想,便這麼說,這麼做,我們的卻雖然這麼想,卻是那麼說,在後台這麼做,到前台又那麼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麵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雖然這個形容詞和下麵的名詞萬萬聯不起來。
節自《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長生不老的道士
有一篇舊文章——我忘記了出於什麼書裏的了——告訴我們,曾有一個道士,有長生不老之術,自說已經百餘歲了,看去卻“美如冠玉”,像二十左右一樣。有一天,這位活神仙正在大宴闊客,突然來了一個須發都白的老頭子,向他要錢用,他把他罵出去了。大家正驚疑間,那活神仙慨然的說道:“那是我的小兒,他不聽我的活,不肯修道,現在你們看,不到六十,就老得那麼不成樣子了。”大家自然是很感動的,但到後來,終於知道了那人其實倒是道士的老子。
節自《準風月談·青年與老子》
革命場中的小販
我以為先生雖是革命場中的一位小販,卻並不是奸商。我所謂奸商者,一種是國共合作時代的闊人,那時頌蘇聯,讚共產,無所不至,一到清黨時候,就用共產青年,共產嫌疑青年的血來洗自己的手,依然是闊人,時勢變了,而不變其闊;一種是革命的驍將,殺土豪,倒劣紳,激烈得很,一有蹉跌,便稱為“棄邪歸正”,罵“土匪”,殺同人,也激烈得很,主義改了,而仍不失其驍。先生呢,據“自白”,革命與否以親之苦樂為轉移,有些投機氣味是無疑的,但並沒有反過來做大批的買賣,僅在竭力要化為“第三種人”,來過比革命黨較好的生活。既從革命陣線上退回來,為辯護自己,做穩“第三種人”起見,總得有一點零星的懺悔,對於統治者,其實是頗有些益處的,但竟還至於遇到“左右夾攻的當兒”者,恐怕那一方麵,還嫌先生門麵太小的緣故罷,這和銀行雇員的看不起小錢店夥計是一樣的。先生雖然覺得抱屈,但不信“第三種人”的存在不獨是左翼,卻因先生的經驗而證明了,這也是一種很大的功德。
平心而論,先生是不算失敗的,雖然自己覺得被“夾攻”,但現在隻要沒有馬上殺人之權的人,有誰不遭人攻擊。生活當然是辛苦的罷,不過比起被殺戮,被囚禁的人們來,真有天淵之別;文章也隨處能夠發表,較之被封鎖,壓迫,禁止的作者,也自由自在得遠了。和闊人驍將比,那當然還差得很遠,這就因為先生並不是奸商的緣故。這是先生的苦處,也是先生的好處。
節自《南腔北調集·答楊邨人先生公開信的公開信》
古裏古怪的審查官
我初到上海的時候,曾經看見一個西洋人從旅館裏出來,幾輛洋車便向他飛奔而去,他坐了一輛,走了。這時忽然來了一位巡捕,便向拉不到客的車夫的頭上敲了一棒,撕下他車上的照會。我知道這是車夫犯了罪的意思,然而不明白為什麼拉不到客就犯了罪,因為西洋人隻有一個,當然隻能坐一輛,他也並沒有爭。後來幸蒙一位老上海告訴我,說巡捕是每月總得捉多少犯人的,要不然,就算他懶惰,於飯碗頗有礙。真犯罪的不易得,就隻好這麼創作了。我以為審查官的有時審得古裏古怪,總要在稿子上打幾條紅杠子,恐怕也是這緣故。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後記》
將錯就錯的老太太
另有一篇文章——我也忘了出在什麼書裏的了——告訴我們,一個老女人在討飯,忽然來了一位大闊人,說她是自己的久經失散了的母親,她也將錯就錯,做了老太太。後來她的兒子要嫁女兒,和老太太同到首飾店去買金器,將老太太已經看中意的東西自己帶去給太太看一看,一麵請老太太還在揀,——可是,他從此就不見了。
節自《準風月談·青年與老子》
迷信而認真的廣州人
前幾天,《自由談》上有一篇《如此廣州》,引據那邊的報章,記店家做起玄壇和李逵的大像來,眼睛裏嵌上電燈,以鎮壓對麵的老虎招牌,真寫得有聲有色。自然,那目的,是在對於廣州人的迷信,加以譏刺的。
廣東人的迷信似乎確也很不少,走過上海五方雜處的衖堂,隻要看畢畢剝剝在那裏放鞭炮的,大門外的地上點著香燭的,十之九總是廣東人,這很可以使新黨歎氣。然而廣東人的迷信卻迷信得認真,有魄力,即如那玄壇和李逵大像,恐怕就非百來塊錢不辦。漢求明珠,吳征大象,中原人曆來總到廣東去刮寶貝,好像到現在也還沒有被刮窮,為了對付假老虎,也能出這許多力。要不然,那就是拚命,這卻又可見那迷信之認真。
其實,中國人誰沒有迷信,隻是那迷信迷得沒出息了,所以別人倒不注意。譬如罷,對麵有了老虎招牌,大抵的店家,是總要不舒服的。不過,倘在江浙,恐怕就不肯這樣的出死力來鬥爭,他們會隻化一個銅元買一條紅紙,寫上“薑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或“泰山石敢當”,悄悄的貼起來,就如此的安身立命。迷信還是迷信,但迷得多少小家子相,毫無生氣,奄奄一息,他連做《自由談》的材料也不給你。
與其迷信,模胡不如認真。倘若相信鬼還要用錢,我讚成北宋人似的索性將銅錢埋到地裏去,現在那麼的燒幾個紙錠,卻已經不但是騙別人,騙自己,而且簡直是騙鬼了。中國有許多事情都隻剩下一個空名和假樣,就為了不認真的緣故。
廣州人的迷信,是不足為法的,但那認真,是可以取法,值得佩服的。
節自《花邊文學·〈如此廣州〉讀後感》
中國人的軀體
臉
大約人們一遇到不大看慣的東西,總不免以為他古怪。我還記得初看見西洋人的時候,就覺得他臉太白,頭發太黃,眼珠太淡,鼻梁太高。另然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理由來,但總而言之:相貌不應該如此。至於對於中國人的臉,是毫無異議;即使有好醜之別,然而都不錯的。
我們的古人,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的正不正,漢朝還有《相人》二十四卷。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分起來,可以說有兩派罷: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榮枯。二是天下紛紛,從此多事,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我想,鏡子的發明,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在北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隻是後一派了。
我一向隻留心西洋人。留心的結果,又覺得他們的皮膚未免太粗;毫毛有白色的,也不好。皮上常有紅點,即因為顏色太白之故,倒不如我們之黃。尤其不好的是紅鼻子,有時簡直像是將要熔化的蠟燭油,仿佛就要滴下來,使人看得栗栗危懼,也不及黃色人種的較為隱晦,也見得較為安全。總而言之:相貌還是不應該如此的。
後來,我看見西洋人所畫的中國人,才知道他們對於我們的相貌也很不敬。那似乎是《天方夜談》或者《安兌生童話》中的插畫,現在不很記得清楚了。頭上戴著拖花翎的紅纓帽,一條辮子在空中飛揚,朝靴的粉底非常之厚。但這些都是滿洲人連累我們的。獨有兩眼歪斜,張嘴露齒,卻是我們自己本來的相貌。不過我那時想,其實並不盡然,外國人特地要奚落我們,所以格外形容得過度了。
但此後對於中國一部分人們的相貌,我也逐漸感到一種不滿,就是他們每看見不常見的事件或華麗的女人,聽到有些醉心的說話的時候,下巴總要慢慢掛下,將嘴張了開來。這實在不大雅觀;仿佛精神上缺少著一樣什麼機件。據研究人體的學者們說,一頭附著在上顎骨上,那一頭附著在下顎骨上的“咬筋”,力量是非常之大的。我們幼小時候想吃核桃,必須放在門縫裏將它的殼夾碎。但在成人,隻要牙齒好,那咬筋一收縮,便能咬碎一個核桃。有著這麼大的力量的筋,有時竟不能收住一個並不沉重的自己的下巴,雖然正在看得出神的時候,倒也情有可原,但我總以為究竟不是十分體麵的事。
日本的長穀川如是閑是善於做諷刺文字的。去年我見過他的一本隨筆集,叫作《貓·狗·人》;其中有一篇就說到中國人的臉。大意是初見中國人,即令人感到較之日本人或西洋人,臉上總欠缺著一點什麼。久而久之,看慣了,便覺得這樣已經盡夠,並不缺少東西;倒是看得西洋人之流的臉上,多餘著一點什麼。這多餘著的東西,他就給它一個不大高妙的名目:獸性。中國人的臉上沒有這個,是人,則加上多餘的東西,即成了下列的算式:
他借了稱讚中國人,貶斥西洋人,來譏剌日本人的目的,這樣就達到了,自然不必再說這獸性的不見於中國人的臉上,是本來沒有的呢,還是現在已經消除。如果是後來消除的,那麼,是漸漸淨盡而隻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隻足使牧人喜歡,於本身並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於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中國人的臉上真可有獸性的記號的疑案,暫且中止討論罷。我隻要說近來卻在中國人所理想的古今人的臉上,看見了兩種多餘。一到廣州,我覺得比我所從來的廈門豐富得多的,是電影,而且大半是“國片”,有古裝的,有時裝的。因為電影是“藝術”,所以電影藝術家便將這兩種多餘加上去了。
古裝的電影也可以說是好看,那好看不下於看戲;至少,決不至於有大鑼大鼓將人的耳朵震聾。在“銀幕”上,則有身穿不知何時何代的衣服的人物,緩慢地動作;臉正如古人一般死,因為要顯得活,便隻好加上些舊式戲子的昏庸。
時裝人物的臉,隻要見過清朝光緒年間上海的吳友如的《畫報》的,便會覺得神態非常相像。《畫報》所畫的大抵不是流氓拆梢,便是妓女吃醋,所以臉相都狡猾。這精神似乎至今不變,國產影片中的人物,雖是作者以為善人傑士者,眉宇間也總帶些上海洋場式的狡猾。可見不如此,則連善人傑士也做不成的。
聽說,國產影片之所以多,是因為華僑歡迎,能夠獲利,每一新片到,老的便帶了孩子去指點給他們看道:“看哪,我們的祖國的人們是這樣的。”在廣州似乎也受歡迎,日夜四場,我常見看客坐得滿滿。
廣州現在也如上海一樣,正在這樣地修養他們的趣味。可惜電影一開演,電燈一定熄滅,我不能看見人們的下巴。
節自《而已集·略論中國人的臉》
頭發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嗬!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於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於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嚐因為亡國,隻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隻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節自《呐喊·頭發的故事》
辮子
當我還是孩子時,那時的老人指教我說:剃頭擔上的旗竿,三百年前是掛頭的。滿人入關,下令拖辮,剃頭人沿路拉人剃發,誰敢抗拒,便砍下頭來掛在旗竿上,再去拉別的人。那時的剃發,先用水擦,再用刀刮,確是氣悶的,但掛頭故事卻並不引起我的驚懼,因為即使我不高興剃發,剃頭人不但不來砍下我的腦袋,還從旗竿鬥裏摸出糖來,說剃完就可以吃,已經換了懷柔方略了。見慣者不怪,對辮子也不覺其醜,何況花樣繁多,以姿態論,則辮子有鬆打,有緊打,辮線有三股,有散線,周圍有看發(即今之“劉海”),看發有長短,長看發又可打成兩條細辮子,環於頂搭之周圍,顧影自憐,為美男子;以作用論,則打架時可拔,犯奸時可剪,做戲的可掛於鐵竿,為父的可鞭其子女,變把戲的將頭搖動,能飛舞如龍蛇,昨在路上,看見巡捕拿人,一手一個,以一捕二,倘在辛亥革命前,則一把辮子,至少十多個,為治民計,也極方便的。不幸的是所謂“海禁大開”,士人漸讀洋書,因知比較,縱使不被洋人稱為“豬尾”,而既不全剃,又不全留,剃掉一圈,留下一撮,打成尖辮,如慈菇芽,也未免自己覺得毫無道理,大可不必了。
節自《且介亭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乳房
今年廣州在禁女學生束胸,違者罰洋五十元。報章稱之曰“天乳運動”。有人以不得樊增祥作命令為憾。公文上不見“雞頭肉”等字樣,蓋殊不足以饜文人學士之心。此外是報上的俏皮文章,滑稽議論。我想,如此而已,而已終古。
我曾經也有過“杞天之慮”,以為將來中國的學生出身的女性,恐怕要失去哺乳的能力,家家須雇乳娘。但僅隻攻擊束胸是無效的。第一,要改良社會思想,對於乳房較為大方;第二,要改良衣裝,將上衣係進裙裏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於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
還有一個大問題,是會不會乳大忽而算作犯罪,無處投考?我們中國在中華民國未成立以前,是隻有“不齒於四民之列”者,才不準考試的。據理而言,女子斷發既以失男女之別,有罪,則天乳更以加男女之別,當有功。但天下有許多事情,是全不能以口舌爭的,總要上諭,或者指揮刀。
否則,已經有了“短發犯”了,此外還要增加“天乳犯”,或者也許還有“天足犯”。嗚呼,女性身上的花樣也特別多,而人生亦從此多苦矣。
節自《而已集·憂“天乳”》
腳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報》的《自由談》裏,又看見了署名“寄萍”的《楊縵華女士遊歐雜感》,其中的一段,我覺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麵:
“……有一天我們到比利時一個鄉村裏去。許多女人爭著來看我的腳。我伸起腳來給伊們看。才平服伊們好奇的疑竇。一位女人說‘我們也向來不曾見過中國人。但從小就聽說中國人是有尾巴的(即辮發)。都要討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腳。跑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如今才明白這話不確實。請原諒我們的錯念。’……”
節自《二心集·以腳報國》
我們的楊女士雖然用她的尊腳征服了比利時女人,為國增光,但也有兩點“錯念”。其一,是我們中國人的確有過尾巴(即辮發)的,纏過小腳的,討過姨太太的,雖現在也在討。其二,是楊女士的腳不能代表一切中國女人的腳,正如留學的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國的女性一般。留學生大多數是家裏有錢,或由政府派遣,為的是將來給家族或國家增光,貧窮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麼能同日而語。所以,雖在現在,其實是纏著小腳,“跑起路來一搖一擺的”女人還不少。
節自《二心集·以腳報國》
腰·脖子·膝蓋·屁股
造化賦給我們的腰和脖子,本是可以彎曲的,彎腰曲背,在中國是一種常態,逆來尚須順受,順來自然更當順受了。所以我們是最能研究人體,順其自然而用之的人民。脖子最細,發明了砍頭;膝關節能彎,發明了下跪;臀部多肉,又不致命,就發明了打屁股。
節自《花邊文學·洋服的沒落》
人禽之間
狗
我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條狗在背後叫起來了。
我傲慢地回顧,叱吒說:
“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麼!?”我氣憤了,覺得這是一個極端的侮辱。
“我慚愧:我終於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們再談談……”他在後麵大聲挽留。
我一徑逃走,盡力地走,直到逃出夢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選自《野草·狗的駁詰》
走狗
凡走狗,雖或為一個資本家所豢養,其實是屬於所有的資本家的,所以它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不知道誰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的原因。也就是屬於所有的資本家的證據。即使無人豢養,餓的精瘦,變成野狗了,但還是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的,不過這時它就愈不明白誰是主子了。
節自《二心集·“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豪豬
Schopenhauer先生曾將紳士們比作豪豬,我想,這實在有些失體統。但在他,自然是並沒有什麼別的惡意的,不過拉扯來作一個比喻。《Parerga und Paralipomena》裏有著這樣意思的話:有一群豪豬,在冬天想用了大家的體溫來禦寒冷,緊靠起來了,但它們彼此即刻又覺得剌的疼痛,於是乎又離開。然而溫暖的必要,再使它們靠近時,卻又吃了照樣的苦。但它們在這兩種困難中,終於發見了彼此之間的適宜的間隔,以這距離,它們能夠過得最平安。人們因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處,又因為各有可厭的許多性質和難堪的缺陷,再使他們分離。他們最後所發見的距離,——使他們得以聚在一處的中庸的距離。就是“禮讓”和“上流的風習”。有不守這距離的,在英國就這樣叫,\\\"Keep your distance!\\\"
但即使這樣叫,恐怕也隻能在豪豬和豪豬之間才有效力罷,因為它們彼此的守著距離,原因是在於痛而不在於叫的。假使豪豬們中夾著一個別的,並沒有剌,則無論怎麼叫,它們總還是擠過來。孔子說:禮不下庶人。照現在的情形看,該是並非庶人不得接近豪豬,卻是豪豬可以任意剌著庶人而取得溫暖。受傷是當然要受傷的,但這也隻能怪你自己獨獨沒有剌,不足以讓他守定適當的距離。孔子又說:刑不上大夫。這就又難怪人們的要做紳士。
這些豪豬們,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來抵禦的,但至少必須拚出背一條豪豬社會所製定的罪名:“下流”或“無禮”。
節自《華蓋集續編·一點比喻》
蚊子
有一個大襟上掛一支自來水筆的記者,來約我做文章,為敷衍他起見,我於是乎要做文章了。首先想題目……
這時是夜間,因為比較的涼爽,可以捏筆而沒有汗。剛坐下,蚊子出來了,對我大發揮其他們的本能。他們的咬法和嘴的構造大約是不一的,所以我的痛法也不一。但結果則一,就是不能做文章了。並且連題目沒有想。
我熄了燈,躲進帳子裏,蚊子又在耳邊嗚嗚的叫。
他們並沒有叮,而我總是睡不著。點燈來照,躲得不見一個影,熄了燈躺下,卻又來了。
如此者三四回,我於是憤怒了;說道:叮隻管叮,但請不要叫。然而蚊子仍然嗚嗚的叫。
這時倘有人提出一個問題,問我“於蚊蟲跳蚤孰愛?”我一定毫不遲疑,答曰“愛跳蚤!”這理由很簡單,就因為跳蚤是咬而不嚷的。
默默的吸血,雖然可怕,但於我卻較為不麻煩,因此毋寧愛跳蚤。在與這理由大略相同的根據上,我便也不很喜歡去“喚醒國民”,這一篇大道理,曾經在槐樹下和金心異說過,現在恕不再敘了。
我於是又起來點燈而看書,因為看書和寫字不同,可以一手拿扇趕蚊子。
不一刻,飛來了一匹青蠅,隻繞著燈罩打圈子。
“嗡!嗡嗡!”
我又麻煩起來了,再不能懂書裏麵怎麼說。用扇去趕,卻扇滅了燈;再點起來,他又隻是繞,愈繞愈有精神。
“嚄,嚄,嚄!”
我敵不住了!我仍然躲進帳子裏。
我想:蟲的撲燈,有人說是慕光,有人說是趨炎,有人說是為性欲,都隨便,我隻願他不要隻是繞圈子就好了。
然而蚊子又嗚嗚的叫了起來。
然而我已經磕睡了,懶得卻趕他,我朦朧的想:天造萬物都得所,天使人會磕睡,大約是專為要叫的蚊子而設的……
節自《集外集拾遺補編·無題》
蒼蠅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節自《華蓋集·戰士和蒼蠅》
螞蟻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聲高唱中,忽然記得了法國詩人拉芳丁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螞蟻》。也是這樣的火一般的太陽的夏天,螞蟻在地麵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卻在枝頭高吟,一麵還笑螞蟻俗。然而秋風來了,涼森森的一天比一天涼,這時知了無衣無食,變了小癟三,卻給早有準備的螞蟻教訓了一頓。這是我在小學校“受教育”的時候,先生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好像很感動,至今有時還記得。
但是,雖然記得,卻又因了“畢業即失業”的教訓,意見和螞蟻已經很不同。秋風是不久就來的,也自然一天涼比一天,然而那時無衣無食的,恐怕倒正是現在的流著油汗的人們;洋房的周圍固然靜寂了,但那是關緊了窗門,連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爐的暖氣,遙想那裏麵,大約總依舊是咿咿唉唉,《謝謝毛毛雨》。
“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豈不是往往不適用的麼?
節自《花邊文學·知了世界》
蝙蝠
人們對於夜裏出來的動物,總不免有些討厭他,大約因為他偏不睡覺,和自己的習慣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中,怕他會窺見什麼秘密罷。
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這也並非因為他吞食蚊虻,於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麼一副尊容而能寫入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還有,是中國人本來願意自己能飛的,也設想過別的東西都能飛。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飛升,有情的願作比翼鳥兒,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飛去。想到老虎添翼,便毛骨聳然,然而青蚨飛來,則眉眼莞爾。至於墨子的飛鳶終於失傳,飛機非募款到外國去購買不可,則是因為太重了精神文明的緣故,勢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雖然不能夠做,卻能夠想,所以見的了老鼠似的東西生著翅子,倒也並不詫異,有名的文人還要收為詩料,謅出什麼“黃昏到寺蝙蝠飛”那樣的佳句來。
西洋人可就沒有這麼高情雅量,他們不喜歡蝙蝠。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於伊索的。他的寓言裏,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裏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裏去,又因為他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於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牆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國近來拾一點洋古典,有時也奚落起蝙蝠來。但這種寓言,出於伊索,是可喜的,因為他的時代,運物學還幼稚得很。現在可不同了,鯨魚屬於什麼類,蝙蝠屬於什麼類,就是小學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還拾一些希臘古典,來作正經話講,那就隻足表示他的智識,還和伊索時候,各開大會的兩類紳士淑女們相同。
大學教授梁實秋先生以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間的東西,那知識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臘,位置是說不定會在伊索之下的,現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點了。
節自《準風月談·談蝙蝠》
白蟻
我看中國有許多智識分子,嘴裏用各種學說和道理,來粉飾自己的行為,其實卻隻顧自己一個的便利和舒服,凡有被他遇見的,都用作生活的材料,一路吃過去,像白蟻一樣,而遺留下來的,卻隻是一條排泄的糞。社會上這樣的東西一多,社會是要糟的。
1935年4月23日致蕭軍、蕭紅
夏三蟲
夏天近了,將有三蟲:蚤,蚊,蠅。
假如有誰提出一個問題,問我三者之中,最愛什麼,而且非愛一個不可,又不準像“青年必讀書”那樣的繳門卷的。我便隻得回答道:跳蚤。
跳蚤的來吮血,雖然可惡,而一聲不響地就是一日,何等直截爽快。蚊子便不然了,一針叮進皮膚,自然還可以算得有點徹底的,但當未叮之前,要哼哼地發一篇大議論,卻使人覺得討厭。如果所哼的是在說明人血應該給它充饑的理由,那可更其討厭了,幸而我不懂。
野雀野鹿,一落在人手中,總時時刻刻想要逃走。其實,在山林間,上有鷹鸇,下有虎狼,何嚐比在人手裏安全。為什麼當初不逃到人類中來,現在卻要逃到鷹鸇虎狼間去?或者,鷹鸇虎狼之於它們,正如跳蚤之於我們罷。肚子餓了,抓著就是一口,決不談道理,弄玄虛。被吃者也無須在被吃之前。先承認自己之理應被吃,心悅誠服,誓死不二。人類,可是也頗擅長於哼哼的了,害中取小,它們的避之惟恐不速,正是絕頂聰明。
蒼蠅嗡嗡地鬧了大半天,停下來也不過舐一點油汗,倘有傷痕或瘡癤,自然更占一些便宜;無論怎麼好的,美的,幹淨的東西,又總喜歡一律拉上一點蠅矢。但因為隻舐一點油汗,隻添一點醃臢,在麻木的人們還沒有切膚之痛,所以也就將它放過了。中國人還不很知道它能夠傳播病菌,捕蠅運動大概不見得興盛。它們的運命是長久的;還要更繁殖。
但它在好的,美的,幹淨的東西上拉了蠅矢之後,似乎還不至於欣欣然反過來嘲笑這東西的不潔:總要算還有一點道德的。
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著哪。
節自《華蓋集·夏三蟲》
帶頭羊
在我的故鄉不大通行吃羊肉,闔城裏,每天大約不過殺幾匹羊。北京真是人海,情形可大不相同了,單是羊肉鋪就觸目皆是。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滿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們那裏稱綿羊的。山羊很少見;聽說這在北京卻頗名貴了,因為比胡羊聰明,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所以畜牧家雖然偶而養幾匹,卻隻用作胡羊們的領導,並不殺掉它。
這樣的山羊我隻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麵,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通常,領的趕的卻多是牧人,胡羊們便成了一長串,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餘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競奔它們的前程。我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裏總想開口向它們發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
“往那裏去?!”
人群中也很有這樣的山羊,能領了群眾穩妥平靜地走去,直到他們應該走到的所在。袁世凱明白一點這種事,可惜用得不大巧,大概因為他是不很讀書的,所以也就難於熟悉運用那些的奧妙。後來的武人可再蠢了,隻會自己亂打亂割,亂得哀號之聲,洋洋盈耳,結果是除了殘虐百姓之外,還加上輕視學問,荒廢教育的惡名。然而”經一事,長一智”,二十世紀已過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掛著小鈴鐸的聰明人是總要交到紅運的,雖然現在表麵上還不免有些小挫折。
那時候,人們,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規蹈矩,既不囂張,也不浮動,一心向著“正路”前進了,隻要沒有人問——
“往那裏去?!”
節自《華蓋集續編·一點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