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自己和江華過去的戀情,美蘭真的沒有抱怨過誰。美蘭是那種從不怨天尤人的人,她打小就知道在別人眼裏自己的家庭很卑賤,她早就習慣這種失落了。美蘭能清楚地回憶起她和江華關係走到盡頭的那個日子。那次江華當著她和姥姥的麵答應回家讓自己的父母來提親的,江華走的時候還很親切地刮了美蘭的小鼻子。江華的父母後來真的就來了,一前一後。江華那個很肥胖的母親走在前麵,她的臉昂得很高,看著天,有點氣宇軒昂的樣子,當然是那種小巷子裏的氣宇軒昂。江華消瘦的父親微微彎著腰跟在後麵,很像是他前麵那個人的隨從跟班。江華母親進門時在美蘭家的門檻上絆了一下,腳下發出了很沉重的響聲,脂肪的顫動也餘音繚繞。她說:“你們家的門檻也太高了吧。”美蘭和姥姥沒有聽出人家是話中有話。
美蘭親眼看見姥姥甩著小腳碎步歡天喜地地迎了上去,她的小腳把地麵戳得咚咚作響。她親親熱熱地拉著江華母親的手說:“可不是,她大嬸子,不瞞你,聽我那死去的老頭子說我們家的門框和門檻都是棗木的,是有些日子的老東西了,起碼也有二百年了吧。”
江華的母親就站在門邊端詳了美蘭家的紅門和門檻,她故意把脖子伸得很長,像探頭探腦的鵝一樣,後來才又怪腔怪調地說:“誰說不是,我也聽說了,要不這門檻咋就比別人家的高呢!”
“笑話,笑話,都是笑話,她大嬸,趕緊進來吧,趕緊進來吧。說是老街坊,我這門你還真沒踏過幾回。”
江華的母親撇了撇嘴,說:“做姑娘那會兒也想進來過,想進來看看你們院子裏的花,想進來看看美人窩是什麼樣的,可美蘭她媽就在這個門檻上靠著,靠得好神氣,從來也沒招呼過俺,她隻知道招呼男人。”
美蘭看見姥姥愣了一下,那笑意差點就凝固在臉上了。姥姥有些尷尬地說:“別提了,別提了,那個沒廉恥的東西,說她幹啥,全當我沒這個閨女。”
江華的母親又說:“要說這也不能全怨小的,你當初也愛站門檻,天高地遠地往外看,她那不是學樣嗎?哪個男人能逃得過去呀!”
美蘭的姥姥又是一愣,很艱難地把話岔開,說:“屋裏坐吧,屋裏坐。”
“不了,不了,就在這裏說吧。青天白日的也好把話說明白,將來不落埋怨。”
美蘭姥姥這才明白人家是來者不善,她就愣在那一聲不吭,並且把頭也垂下了,好像是欠了誰的。
“要說呢,美蘭這孩子也是個好孩子,我打小看著長大的,算是咱巷子裏的一枝花了吧。俺那娃矬,高攀不上,昨天他回家把你的話學了。我和他爹一尋思,小孩子家不知深淺,咱們做老人的不能不知深淺。”姥姥說:“這……”“都是老門老戶的,誰都知道誰,說實話吧,老街坊,俺這臉皮子薄,就不高攀了,讓別人搗後脊梁的事俺不敢做,俺還得在巷子裏活下去呢。”江華母親的話說得很幹脆,沒有任何餘地,而且還冷冰冰的,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涼氣。
美蘭看見姥姥的身子開始顫抖了,顫抖得很厲害,像是在篩糠。姥姥的兩隻眼睛也有點不知所措,好長時間沒有一句話。
江華的母親又說,“我是個直爽人,一根腸子通到底,說話是不帶拐彎的。老街坊,你也別往心裏去。要說這事也不怪你們,是俺那娃不爭氣,我家這個老東西也是個不管事的廢物,我是早就聽了街坊們的閑話,就對老東西說過,我說你是個過的橋比他們走的路還多的人,也該管管孩子了,別給人家添麻煩。你老知道他怎麼說?他說那是孩子們的遊戲,當什麼真!嘿,這下可好了,真的就給你們添麻煩了,讓你親自費心。老街坊,你放心,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訓我們家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犢子,各家的孩子各家管嘛,要不,要我們這些做老人的幹什麼呀?以後呀,我家那個小子要是再敢登你這門,你就給我拿著棍子打,把他打出去,就是把他的腿打折了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美蘭是完全聽明白江華母親的意思了,她很奇怪的是她居然很冷靜,沒有一點的痛苦和失望,隻是產生了一種很麻木很空白的感覺,腦袋蒙蒙地發木,她覺得這一切好像是必然的,是順理成章的,是本就該她承受的,就像小時候聽人家說她媽媽和她姥姥閑話,並且把口水噴到她臉上時一樣。她木木地斜過眼去看姥姥,發現姥姥的身子越顫抖越厲害,甚至連頭上的白發都在跟著顫抖,剛才所有的笑容都在臉上凝固成一張十分難看的麵具。
“你是明白孩子,不跟你娘似的……”江華的母親轉過身,又對美蘭說話。江華的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說:“好了,好了,該說的你都說了,走吧,走吧,別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江華的母親這才跟著江華的爹緊走了幾步,臨出院子的大門時她還又交代一句:“老街坊,你就別送了,送君千裏總有一別,各家管好各家的孩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