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那扇窗子朝南，那是我家最大的一扇窗子。客廳裏陳列了我所有能擺得出手的家具，一套棕色沙發和與其配套的棕色茶幾、電視櫃。因為時間太長，那些本來類似紅木的家具有些地方被磨成淺紅色甚至乳白色的了，也有些地方變得更暗，接近黑色。它們散發著一種很陳舊的氣息，是那種朽木和潮濕混合在一起的氣息，那種氣息很濃，和老巷子裏的潮氣很接近，它們都很沉靜地在屋裏蕩漾著。其實我的家具並不是紅木的，它們甚至根本就不是木頭的，是木屑黏合成的一種替代材料做的。家具的這種色調和氣息籠罩了整個房間，讓本來就不是很明亮的房間愈發顯得陰暗了。陰天坐在這樣的家具中，有時會感到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壓抑和窒息，老婆在世的時候就總說這我們屋裏陰森森的，有一種鬼氣，陰魂不散的鬼氣。她的感覺特別敏銳，這對一個生命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敏感的人很容易受傷，所以她在世的時候總是一種很傷神的樣子，如今我還總能感受到她那彎彎的眉毛和微顰的眉頭，就躲在這個房間的某一處關注著我和她的女兒。她是敏感的，她的敏感導致她過早地離開這個世界，過早地離開了我和她的女兒。
今天不同，今天的太陽特別好，陽光一大早就照了進來，把整個客廳照得通明透亮，把沙發、茶幾和電視櫃都照得很有光彩，讓它們湧動起一種很鮮豔的紅色，那種朽木和潮濕的混合氣息也頓時淡了下來。我的客廳在這個時候就很像是某個富翁的豪華居室，就連那發黑的水泥窗台都變得明晃晃的，隔著玻璃望去，窗台上女兒養的那盆蔥蘭在陽光下也顯得鬱鬱蔥蔥，散發著清清的草香，這使得這盆本是無名的小草也顯得雍容華貴起來。我們一家，也包括那盆蔥蘭，此刻都生活在一個晶瑩剔透的世界裏，這種環境無疑會給人一種幸福無比的錯覺。應該承認我這個人是很容易被環境左右的，我以為我真的就很幸福了。望著客廳裏的那番風光，我真想在床上多賴一會兒，我認為一般富貴之人想睡懶覺就睡懶覺，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床。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並且準備再把腳伸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長度。就在這個時候，女兒從她的房間裏走出來，她的腳步聲不是很大，所以當她直直地站在我的門前時，才引起我的注意。我伸腿的動作肯定不是很雅觀，讓她皺了眉頭。她每天早上都在外麵吃早點，吃一塊錢的。我趕緊收住我的嗬欠，說：“我馬上就給你拿錢。”說著我就伸手去拿我放在床邊的上衣，上衣口袋裏有我專門為她準備的一元一元的票子。
“爸，我今天不吃飯了。”女兒低聲說，她的聲音裏有一種沉重，接近鬱悶的沉重，跟客廳裏的風光很不協調，而且她隻有十歲，還不到該沉重的年齡。
我很奇怪她說這種話，厲聲道：“胡說什麼？一大早的。”
女兒推了推鼻梁上的那副黑色眼鏡，厚厚的鏡片後麵眉頭緊鎖，像一個“川”字，她這種神態讓我想起了她的母親，真的很神似。她有著和她媽一樣的彎眉毛和矜持的眉頭，這讓我心裏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女兒冷冷地說：“我就是不吃。”
我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好一點，很爽快地說：“傻孩子，到底怎麼了？”
“你還讓不讓我上學？”
“誰說不讓你上學了？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老師說了，誰的家長不寫發言稿誰就別到學校去了。”女兒很認真地說。我這才想起昨天她就和我說過這事，說他們老師讓每個家長都要寫一篇評教的發言稿，當時她扯著我衣角說了很多哀求的話。因為我喝了點酒，正沉浸在豪情萬丈欲與天公試比高的境界裏，硬是沒答應她。我說：“告訴你們老師，我這個人不會說假話，要寫就不會寫好聽的，要不就幹脆別讓我寫！”這不，今天一大早女兒就愁容滿麵地站在我跟前了。也難怪，這孩子成績不是太好，不太討老師和同學的喜歡，在學校本來就是個受氣的料，遇到這事還能不積極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