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2)

一年一度的槐花又開了,把整個槐花巷都浸泡在一種淡淡的芬芳裏。對金寶來說這是一種記憶,是一種童年的印象,他想假如他要是梵高的話,他一定可以描繪出旁人根本無法感受的那種槐樹開花的畫麵,那種白得鋪天蓋地,自得讓人淚流滿麵的畫麵。

金寶生命最初的記憶碎片幾乎都與槐花巷有關。槐花巷不是很長,兩邊的老牆遠遠看是青灰色的。老牆的下半部比較潮濕,滿是青苔,有很濃很濃的潮濕氣息,尤其是在陰雨的天氣裏,那些青苔蔓延得很厲害,有時候會蔓延到那些住戶的窗台上,把那種潮濕的氣息往人家的屋裏送,讓一些有哮喘的老人咳嗽不已。老牆的上半部和下半部不一樣,雖然它也大多是綠色的,可牆壁上的內容不一樣,往往是垂滿了青藤,或者爬山虎之類的植物,陽光照在那些綠色的葉蔓上,色彩有些光怪陸離,一些槐樹的枝叉就從青灰色的老牆後麵,從那些藤蔓間長長地伸出來,像是在呐喊什麼。

關於槐花巷的傳說,金寶聽母親說過。母親告訴金寶最早來這裏居住的是一個泉州的商人,他來這的時候帶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那女人小名就叫槐花,都說是那個泉州商人在經商途中把朋友的老婆拐出來了。那個女人的兒子長大後居然就找到這個城市來,可他卻沒能見到親娘槐花。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夜晚他凍死在街頭,傳說他凍死的樣子很特別,身子雖說是卷曲的,兩隻手臂也抱得很緊,可脖子依然伸得很直很長,好像是在張望什麼。槐花後來就帶著一種很沉重的負罪感鬱悶而死了。那個泉州商人對槐花的去世很是難過,就在這個巷子裏遍植槐樹,大概是在寄托自己的哀思。從那時起這條老巷就有了槐花巷的名字。母親告訴金寶這個傳說時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因為母親的小名也叫槐花,母親說:“真討厭,這名字咋就和你娘的名字重了。”

金寶喜歡看母親臉上的紅暈,他說:“重就重唄,有啥。”

金寶的家就在老巷最東邊的一個院落裏,解放前大戶人家的院落,解放後被分了。金寶剛記事的時候,他家居住的那個院落還沒有被分隔開,院子裏一共住了五戶人家。母親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臉喜氣地把木門打開,就站在院子裏梳洗,並且和鄰居們說說笑笑。母親的聲音很清脆,像清晨的畫眉鳥。金寶就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母親,這個時候他很為母親驕傲,母親有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高挑的身段,而且頭發又亮又黑。平時母親最愛惜自己的頭發,總是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然後再盤一個發髻在頭頂上。這個時候院子裏的男男女女也大都是圍在母親的旁邊,他們一邊做著自己的事,一邊兩個眼睛盯著母親。有時候就忍不住要誇母親幾句,說:“你看人家槐花,咋就這麼水靈?還跟大閨女似的。”母親聽這了話笑聲就更嘹亮更清脆了,像畫眉鳥在鳴叫。而金寶的爹這個時候還伸著兩條細長的腿躺在床上,他得要在床上再躺上一段時間,才打個哈欠,緩緩地從床上坐起來,揉著深陷的眼窩說:“真他媽不想起床。”這才百般不情願地把腳伸到地麵上,探著腳尋找那雙大大的黃色解放鞋,在他把腳伸到鞋裏後,也並不馬上就站起來,還要坐在床沿上把手伸進褲兜摸索出一支香煙點著,這才在煙霧的繚繞中站起身子。金寶的爹起床後,整個房間就開始彌漫上了一種煙草和狐臭的混合氣息。金寶很討厭這種氣味,這個時候他一般不進屋。可令金寶忍受不了的是母親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三步兩步地趕進屋裏,把熱在爐子上的稀飯和饅頭端上桌,熱熱乎乎地招呼金寶爹吃飯,那樣子簡直就是在巴結討好這個懶洋洋的男人。金寶認為母親不應該是這樣的,金寶心裏不舒服,往往是要等著爹揚長出門後他才別別扭扭地坐到桌前。

母親會說:“怎麼了?嘴噘那麼高,要拴醬油瓶啊!”

“媽,我不喜歡他。”

“這孩子,他是你爹呀,不喜歡他也是。”

金寶是上了中學以後才知道那麼漂亮的母親怎麼會嫁給他爹的。這事還是金寶的大姨告訴金寶的。金寶的大姨撇著嘴對金寶說:“哼,要不是因為那個時候幹什麼都得看家庭出身,你娘怎麼會嫁給你爹?看你爹那樣子,又懶又笨,他家以前住在胡同西邊,早些年胡同西邊都住的是啥樣人家?倚門賣笑的,引車賣漿的,哪能和我們東邊比,東邊都是大戶。後來他好歹出去當了兵,可還是沒當出什麼出息,當出個心髒病,不能出力不說,還不知哪天說沒就沒了。”金寶後來從別人嘴裏也聽說一些關於他爹他娘的事。母親的娘家解放前是這巷子裏的一個大戶人家,住在巷子的東邊,是開糧行的,院落幾進幾出,門前還有個大大的石獅子。金寶的姥爺抗美援朝的時候因為往軍糧裏摻沙子,被政府判了刑,家產也被沒收了。打那以後他們的家道就開始衰落。到母親該嫁人的時候又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為了改變家庭的政治麵貌,金寶的姥爺就把金寶的母親嫁給了胡同西邊的一個轉業軍人,這個轉業軍人就是金寶他爹。金寶他爹對金寶姥爺好,在“文化大革命”最轟轟烈烈的時候他不怕牽連把金寶姥爺接到自己家住,讓金寶姥爺少挨了不少的批鬥。當然他自己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那個時候一個根正苗紅的轉業軍人在單位是很容易上去的,和他一起轉業的戰友大多有了一官半職,而他因為受金寶姥爺的連累,在單位裏始終是默默無聞的。他一生中最露臉的事就是和同誌們一起獲得過一次先進集體。那個先進集體的產生和一次捉賊有關,不過和金寶爹確實沒關,同誌們捉賊的時候他正在車間的成品堆裏睡大覺。領導為了爭一個先進集體的指標就把他的名字也報上去了,發獎金的時候他也把手伸得很長,領導就照他的手背狠狠地打了一掌,說:“你還好意思伸手?要不是同誌們發現得早,恐怕連你也被賊偷走了!也就看在你堅持幾十年睡大覺不容易的分上給你一個榮譽,獎金你還想啊?得了吧。”金寶他爹的那一次露臉還露得不夠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