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1 / 2)

金寶清楚地記得他是用左手推開院門的,他的右手有很沉重的禮品不方便動。院子的大門已經換成鐵皮的了,上麵的紅漆顯然是漆了還沒多久,鮮豔的紅色還在閃閃發光。門兩邊貼著春聯,上聯是:“歌舞升平喜進門”,下聯是“花好月圓人歸來”,門楣上的橫額是“槐花飄香”,這讓金寶的心顫了一下,他想這肯定是槐花巷石桌旁邊那個戴眼睛的語文老師寫的,他每年都免費給整個老巷裏的人家寫對子,而且橫批都是“槐花飄香”這幾個字,仿佛要立誌弘揚槐花巷裏的槐花文化似的。進了院子金寶就大步流星地往屋子裏走,他甚至顧不上看一眼院子裏的老槐樹。關門聲把老槐樹上的積雪震得紛紛揚揚地下落,金寶就任那些雪花落在自己的頭上,落進自己的脖頸裏,涼涼的,他覺得這樣很爽。金寶很想馬上就看到自己的母親。他想他推開門的第一句話應該是:“媽,我回來了。”然後當母親用她的手來拉扯他的衣襟時,他就順勢坐下,坐在緊挨取暖爐的那張黃色木凳子上。他小時候是最愛坐那個地方的,寒冬臘月裏放學回家,往往一進院子他就扯著嗓子喊媽,等母親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後,他就“我冷!我冷!”地叫起來這樣母親就一定會把他抱起來,一直抱到取暖爐跟前,把他腳上的鞋脫下扔在地上,再把他裹著厚厚絨襪的腳懸在金屬爐子的上方,讓他的被凍得生痛的腳立刻就溫暖起來。有時候他還能嗅到絨襪子被火烘烤後散發出的焦糊氣味,他一直很喜歡這種氣味,這種氣味並不意味著襪子被燒糊,它隻是一種氣味,一種爐火的熱氣烤出的氣味,一種母親愛他的氣味。

金寶一推開家門就被一股極其生動的熱氣籠罩了,那熱氣白白的,像霧一樣,充滿了整個房間,熱氣裏彌漫著鹹鹹的餃子餡兒味,也彌漫著劣質的香煙味,和老人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蒼老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傷感而又親切。金寶喊了聲:“媽!”

在朦朧熱氣中金寶看見母親很迅速地從一張凳子上站起來,那個速度和母親年齡很不相當。然後金寶就看見母親一步邁到他跟前,母親的嘴蠕動得很厲害,就是沒有聲音,一點也沒有,這是金寶沒有想到的。他看見母親的兩鬢已經開始斑白了,母親那豐滿的圓臉也已經塌陷了,幹癟了,倒是母親雪白的牙齒變得格外醒目。

金寶沒有想到,在他要第二次喊媽的時候,母親的身後又站起一個人,一個比母親高出許多,也和母親一樣蒼老的男人。他的聲音從母親的頭頂上傳過來,他說:“寶兒……”顯然他剛才是和母親坐在同一張凳子上,他的下頜上還掛著一根很長很長的白發。那根白發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有些滑稽地在空中顫動著,像是誰在拉扯它。這對金寶來說是個意外,他在路上設想了很多遍和母親見麵時的情景,就是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景。難道母親還離不開這個男人嗎?他已經老了啊!

金寶想起十幾年前他和這個男人的那次交鋒,他是徹底地敗在這個男人的腳下了。當時這個男人年富力強,當時這個男人讓他十年以後再較量,當時他用一句老話安慰了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這個男人已經老了,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金寶覺得自己是可以原諒母親的,可怎麼也無法原諒眼前的這個老男人。這個人和他有著刻骨的仇恨,這個人讓他背上了逆子的惡名,這個人讓他在父親死的時候也不能奔喪。他童年的所有的災難都源自眼前的這個男人。金寶覺得這是他眼裏一粒沙子,是他肉中的一根刺,望著這個男人他把手中所有的禮品都扔在了地上,冷冷地說:“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