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前麵說過,槐花巷是老巷,老巷裏的老藤老蔓多,蔓延在青灰色的老牆上,枝枝節節連綿不斷,不過這藤蔓再多老巷裏的老人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老汪受人尊重是有曆史原因的。他爹是老巷裏唯一的教授,算是空前了,“文革”中不肯低頭,被紅衛兵小將們批鬥致死。他爹的爹是老巷裏唯一的前清舉人,而且是最後的一批,不是空前,卻是實實在在的絕後。抗日戰爭中死在日本人的宴席上,因為他不願意當漢奸,被日本人毒死。要說老汪是不如他的先人,沒有什麼比較空前絕後的事跡,而且還禿著大半個頂活著。可老汪繼承了他先人的某些秉性,走在小巷的石板路麵上時,總是昂著那沒幾根頭發的腦袋,做氣宇軒昂、目不斜視狀。有時候頭頂上的落葉或者枯枝什麼的落在頭頂上他也不低頭,甚至連毛毛蟲落在他白白淨淨的頭皮上,他也不慌不亂,很隨手地把那些不該落上去的東西拂去,依然昂首闊步、目不斜視。書法界的朋友人都說老汪是字同其人,雖有仙風道骨,卻缺少機警。
被國家公務員冷落是很正常的事,要是放在一般的老百姓眼裏,草民一個這算什麼呀,可老汪就不行,他往心裏去,很悶悶不樂,就覺得有些不自在了。他不好意思再背著手在院子裏來回走動了,就背著手站到院子的一個角落裏去了。他站的那塊地方是戶籍室門前,那三個大字正好在他的頭頂上橫著,好像他就是戶籍室似的。老汪本來想就站在那裏等待,等待那個有著飽滿劍眉的女警官喊他的數字,那個年輕的柳葉眉不知道他是誰,那個年齡大點也許聽說過他的名字。會對他客氣一些,會喊他一聲汪老師或者老汪什麼的,老汪不想成為“四十四”或者“五十五”。老汪剛剛沉浸在一種憧憬中的時候,戶籍室的門居然開了,這次老汪比較注意,趕緊讓開身子。
一個很富態的中年男警官就出現在戶籍室的門口,他和老汪一樣是背著手的,並且和老汪比肩並立。因為老汪並沒有妨礙他什麼,所以他也並沒有對與他並排的老汪表示什麼,隻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老汪。
老汪很奇怪剛才他分明看見屋裏沒人的,怎麼又會冒出個男警官來。他有點百思不得其解地回頭去看,這才發現這房子是套間,裏麵還有一間。老汪想你裏麵縱然是再有千百間我老汪也不想進去了。老汪也把頭昂得高高的,並且把自己的大煙鬥端在手上,小心翼翼地開始點煙。風很大,老汪是費了很大功夫才把打火機打著的,他雙手團成一個圈正要把煙鬥和打火機湊在一起的時候,手臂就被那男警官碰了一下,火苗立刻就熄滅了。
男警官先是眼睛一瞪,然後就笑著說:“你這個煙鬥不錯嘛。”
老汪咽了口氣,望著沒了火苗的打火機,隻好也跟著人家幹笑。
男警官接著又說:“你的體貌特征和吸煙的姿勢讓我想起了一個罪犯,我們網上通緝的,外號叫狗不理,他也是用這種大煙鬥,吸煙的時候也總是把手團著煙鬥和打火機,而且跟你一樣,頭頂上……哈哈……玩笑,玩笑……老先生……”
男警官的話讓周圍的人都跟著笑了,連槐花巷裏的老人也都跟著笑了,並且非常在意地看了老汪的頭頂。
老汪咳了一聲,臉紅紅的,沒有理會男警官,也不想理會這個男警官。
後來老汪收起煙鬥,幹脆把雙手抱在胸前,他的肢體語言告訴我們,此刻他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