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巷裏的很多人都能記得老汪剛退休的那些日子,他本來是準備融人巷子打牌的行列的。他母親以前也打牌,打得是那種老式的牙牌,和一些家世好的女人們一起打,在香氣四溢的屋子裏打,《紅樓夢》就描寫過那種牌的打法,汪老師很小的時候也跟母親學過。他始終認為這種老式的牙牌比現在人們流行的麻將要更有文化內涵,他很想把這種牙牌的打法教給巷子裏的人。退休手續辦完的第二天他就鼓足勇氣穿了條大褲衩子,搖著一把大蒲扇一搖一晃地從家裏走出來。他站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把一隻手放在額前往西邊看。從曆史上看槐花巷東邊人家的祖上大多是有錢人,而西邊的人家大都是引車賣漿者,比較貧窮,所以西邊那些人家的牌桌大都砌在青石板上,緊挨著路麵,一些光著脊梁的男人和穿著拖鞋的女人圍著桌子,唧唧喳喳地把麻將牌扣在桌麵上,那清脆的響聲能傳得很遠。一條青石板路自東向西把整個巷子穿起來,西邊路旁大多是石桌,東邊路旁卻是一些水泥圍起的花池,花池香,院子裏也散著香,間或也會從屋裏傳出麻將聲,比較細小。那天老汪站在東邊朝西邊了望了一會兒,就一搖一擺地走到西邊。那些圍著石桌打牌的人都很驚訝地望著老汪,覺得很有些不可思議。
老汪趕緊說:“你們打你們打,我就是隨便看看,隨便看看。”老汪沒有說他準備加入這個行列,他真正麵對這些人時不知為什麼就說不出口了,他突然覺得坐在路邊把牌打得嘩嘩作響,這種形象太不雅觀,他不能壞了自己的晚節。片刻後老汪就搖著蒲扇一搖一晃地離開了。
無疑老汪是十分注重個人形象和影響的,盡管如今他的形象已經不是很美好了,譬如禿了大半個頂,再譬如下顎也開始萎縮了,再再譬如滿臉都是橫七豎八的褶子,像是在箱子底塞了許多年的老衣服,可老汪依舊記得“冠必正,紐必結”之類的句子。老汪在照相室裏不停地做一件事,就是反反複複地整理毛衣領子,和那僅存的幾根頭發。
派出所的照相設備很先進,照相的人坐在聚光燈下的時候,前麵的電腦顯示屏就把人物定格了,上麵的一些橫線豎線會告訴你什麼地方不符合要求,什麼地方需要調整。一些人圍在顯示屏前,他們不是看那些橫橫豎豎的線,是在看坐在聚光燈下的人在顯示屏上是個什麼樣子。老汪繳費單的數字是九十五,好容易才輪到他,還沒等老汪走到聚光燈下,那個女警官就冷冷地說:“九十五,把衣服換了!換了!”老汪開始還不明白為什麼,還有些不太情願,後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老汪不能穿淺色的衣服照這種照片,淺咖啡的毛衣是必須遮住的,不知誰拿了件黑色的大棉襖,大家硬是把那件又黑又硬的棉襖套在老汪的身上,棉襖上滿是褶子,散著很濃很濃的樟腦丸味,讓老汪隻皺鼻子。折騰一會兒後,老汪再坐到那片聚光燈下,就有些麵目全非了。他身上捂了件皺巴巴的黑色大棉襖,而且領口也紮得很緊,把淺咖啡色的豎領毛衣遮得嚴嚴實實。黑棉襖上麵是一張鐵青鐵青的臉,臉上的肌肉已經變了形,眼睛裏充滿了憤懣和沮喪。這個時候的老汪哪裏還有情緒去想那衣兜裏的假發了,就禿著那幾根頭發直直地坐在鏡頭前。
女警官喊道:“坐直,把胸挺起來,頭,頭往這邊,這邊這邊,我說的是這邊!哎呀!”老汪就隨著那喊聲改變自己的造型,最後當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呆滯和沮喪狀態定格時,照相機就“哢嚓”一聲響了。
女警官接著說:“下一個,九十六。快。”
在“九十六”迅速走進聚光燈下的時候,老汪就從聚光燈裏走了出來。
老汪如獲大赦一般迅速地脫下那件黑色棉襖,我們應該承認他本來是打算就這樣直接奔出門去的,他放下黑棉襖的時候已經朝門邁出了一大步,並且很協調地把一隻手擺動起來了。這時一個槐花巷的老人對著電腦的顯示屏說:“不像,不像,這怎麼會是汪老師呢?這怎麼會是汪老師呢?”這樣老汪才停下腳步,才回了頭,他就看見了顯示屏上的那個“九十五”,一開始他怎麼也無法把那個頭像和自己聯係在一起。那是個目光冷漠,沒有頭發,而且麵貌醜陋的人,一個電視劇裏典型的黑社會老大的形象。
老汪好容易才接受那個頭像就是自己的現實,他想起那個男警官說他像一個網上通緝犯的話,腦子一熱,差點沒栽倒在顯示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