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你既善歌唱又珍貴無比。”
——默裏譯歐裏庇裏斯之作《希波呂托斯》
在銀婚紀念日這天,阿舒斯特和他妻子駕車在那片高沼地邊上行駛著,他們打算去托奎過夜——那是他們初次相見的地方——從而美滿地度過這一喜慶的日子。這是斯特拉·阿舒斯特的主意,她的性格中包含著一種溫情在裏麵。如果說她早已失去了一雙藍眼睛所具有的、如花似玉的嫵媚,失去了平和、纖細、單純的麵容和體形,也失去了那蘋果花兒般的膚色——26年前這些東西刹那間曾如此奇異地打動著阿舒斯特——但到了43歲的時候她仍然是一個標致而忠實的伴侶,盡管她的臉頰上微微有了斑點,她那淡藍色的眼睛也顯得有些過於豐滿。
來到左邊的公地變得陡峭的地方,她把車停下了;此處有一片狹長的落葉鬆和山毛櫸,時而可見到一棵鬆樹,它們伸向道路和這物產豐厚的高沼地裏第一座又長又高的山穀。她在尋找一個可以吃午餐的地方,阿舒斯特是啥也不去找的。這裏,位於金色的金雀花和柔軟的綠色落葉鬆當中——在4月末的陽光裏它們散發出檸檬香味來——既可看到下麵深深的山穀,又可看到荒野上長長的高地,好象適合於一個作水彩畫、喜歡浪漫地方並且性情果斷的人。她抓起顏料盒下了車。
“這兒不是還行嗎,阿舒斯特?”
阿舒斯特頗像是個兩側長著灰色胡須的席勒,他身高腿長,一雙灰色冷漠的大眼睛有時也富有意味,變得幾近於美麗;他的鼻子略為傾向一邊,長有胡須的嘴就那麼張著——這個48歲的、沉默寡言的阿舒斯特,抓起午餐籃子,也下了車。
“啊!瞧,阿舒斯特!一座墳墓!”
在大路旁邊——一條小徑從公地頂端延伸下來,與它形成90度角的交叉,然後穿過一扇進入狹窄樹林的大門——有一個淺淺的草土堆,長6英尺寬1英尺。其西麵立著一塊花崗石,有人在它上麵拋下一根黑刺李的小枝和一點藍鈴花。阿舒斯特看著,那位詩人在他胸中湧動。在十字路口,有一座自殺者的墳墓!卑微平常的人們懷著怎樣的迷信啊!無論是誰躺在那兒,都有著最有利的優越條件,它絕不是擠在眾多可怕的墓裏的又冷又濕的墳,它們的墓碑上雕刻著無用的話語——這兒隻有一塊粗糙的石頭,遼闊的天空,和路人給予的祝福!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已學會在一家人團聚時不要像個哲學家的樣子。他大步往公地上麵走去,把午餐籃子擱在一堵牆邊,給妻子鋪上坐的地毯——她餓了時就會放下畫筆走過來的——然後從衣袋裏取出默裏譯的《希波呂托斯》。不久他讀完了“西普裏安”和她複仇的那部分,望著天空。在自己銀婚紀念日這天,阿舒斯特望著於湛藍色的天空襯托下一朵朵如此明亮的白雲,渴望著——他也不知道什麼。生活失調——這就是男人的心理結構!一個人的生活或許既高尚又一絲不苟,但他總是有一種潛在的貪欲、渴望和荒廢感。女人們也有這種情況嗎?誰知道呢?不過,那些發泄自己對於新事物、新冒險和新樂趣的欲望的男人,無疑會遭受與饑餓相反的痛苦,即飲食過度。他是無法擺脫的——一個像動物般不適應環境的人,一個富有教養的男人!不可能有讓他選擇的花園;用那美麗的希臘詩中的話說,就是沒有長著“蘋果樹,你既善歌唱又珍貴無比”的花園;沒有人生中那如願以償的極樂世界;或者對於任何有審美感的男人,也沒有永久幸福的港灣。總之,沒有任何東西可與從一件藝術品中獲得的魅力相比,這樣的魅力被永遠固定下來,所以無論觀看它還是仔細研究它,都總會讓人產生同樣可貴的興奮感,使人在寧靜中覺得陶醉。毫無疑問,生活裏會有那種美好的時刻,會自然產生一時的狂喜,但麻煩在於,它們持續的時間不比一朵雲塊飄過太陽的時間長。你不可能把那樣的時刻留在身邊,像“藝術”將美捕捉到並緊緊抓住一樣。它們轉瞬即逝,猶如你在自己心中,實際所產生的一種微微閃爍或發出金光的幻影,仿佛你瞥見到它那遙遠而多思的靈魂。這兒,火熱的陽光照到他臉上,一隻布穀鳥在荊棘樹上叫著,空中散發出金雀花的蜂蜜氣味——這兒,在幼小的蕨類植物的小葉片當中,有著布滿星星似的黑刺李,此時此地你可瞥見到光亮的雲塊高高地飄過一座座山丘和一個個夢幻中的山穀。不過它們轉眼就不見了,就象潘的麵容——它從一塊岩石角處露出來,在你的注視下消失了。他突然坐起身。這片景色,這塊公地,那條道路,以及他後麵的這堵老牆,肯定有他熟悉的什麼東西。剛才乘車時他沒注意,從沒注意;他正想著遙遠的事情,或啥也沒想。不過現在他看到了!26年前,也就是在一年當中的這個時候,那天他從離此處不到半英裏的農舍出發去托奎,可以說他再沒有回到那裏去。他心裏忽地覺得一陣痛苦。他正好被生活中過去的那一時刻絆倒,其美好與令人歡喜的東西他未能抓住,它們已乘著翅膀飛到陌生的地方。他絆倒在一個塵封的記憶裏,一段十分甜蜜的時光,但它們都很快被阻塞和終止了。他轉過臉,將下巴擱在雙手上,盯著矮矮的青草,藍色幼小的遠誌在它們當中生長起來……
1
如下就是他所回想到的事情。
5月1日這天,弗蘭克·阿舒斯特和他的朋友羅伯特·加頓一起在大學裏念完最後一年書後,出來作徒步旅行。他們這天從布倫特出發,打算去查格福德,但阿舒斯特那雙踢足球的腳走不動了,按照地圖還有大約7英裏路程。此時他們正坐在路邊的一個土堆上——這兒有一條小徑繞著林子穿過去——歇歇腳,一邊談論著這個世界,像一般的小夥子們那樣。兩人都超過6英尺高,身材細長。阿舒斯特臉色發白,充滿幻想,完全心不在焉的樣子;加頓則顯得奇特,總是被什麼困擾著似的,一臉疙瘩,滿頭卷發,像某種原始的野獸。他們兩個都愛好文學,誰都沒把帽子戴上。
阿舒斯特淺色的頭發光滑,呈波浪形,在額頭兩邊突起來,好象總是被拋向後邊。而加頓的頭發則黑黑的,有點像一隻大拖把。他們走了數英裏路也沒遇見一個人影。
“親愛的老兄,”加頓說,“同情隻是自我意識引起的,它是5千年來的一種病。外麵的世界要更快樂一些。”
阿舒斯特眼睛盯著雲塊,回答道:
“不管怎樣,它都是十分珍貴的呀。”
“親愛的老兄,咱們現代人所有的苦惱都來自於同情。看看動物,看看北美印第安人,他們隻會偶爾感到自己的不幸。再看看咱們自己——老是為別人的牙痛著想。讓咱們別再為任何人考慮吧,把這段時間過得更愉快一些。”
“你是絕不會做到那樣的。”
加頓悶悶不樂地撥弄著他那一頭亂發,說:“為了得到充分的發展,一個人千萬不要過於刻板。在感情上讓自己挨餓是一個錯誤。所有感情都是有利的——它使生活變得豐富起來。”
“不錯,在麵對騎士精神時也是這樣吧?”阿舒斯特問。
“哈!地地道道的英國人!隻要說到感情英國人就總以為你想要某種肉體上的東西,並因此覺得震驚。他們害怕強烈的感情,而不是強烈的欲望——啊,不!——隻要他們能讓這保守秘密。”
阿舒斯特沒有回答。他摘下一朵藍色的小花,朝向天空撚弄著。一隻布穀鳥在一棵荊棘樹上歡叫。天空,花兒,以及鳥兒們的歌唱!加頓在隔著帽子談話!他說:
“嗨,咱們往前走吧,找個可以投宿的農場。”在說出這些話時,他注意到有個姑娘正從他們上邊的公地走下來。她的身影襯托在天空下,手裏提著籃子,你可以穿過她的胳膊彎兒看到一片天空。阿舒斯特——他看見美麗的東西時,對其可以如何給自己帶來好處並不感到奇怪——這時想到:“真漂亮啊!風將她黑色的粗呢裙吹得緊貼在兩腿上,並將她戴舊了的孔雀式蘇格蘭便帽也吹起來。她帶灰色的寬鬆上衣也給穿得破破舊舊,鞋子裂了縫,一雙小手粗糙發紅,脖子呈褐色。寬大的前額上淩亂地披散著波浪形的黑發,臉型不長,上嘴唇也短短的,露出隱約閃現的牙齒,眉毛又直又黑,黑色的睫毛也是長長的,鼻子很直;不過她灰色的眼睛真是奇妙,十分清新,好象這天才第一次睜開似的。她看著阿舒斯特,或許他讓她覺得奇怪,走路一跛一跛,帽子也不戴,一雙大眼睛盯著她,頭發向後梳著。他無法把頭上並沒戴的帽子摘下來,於是就舉起手表示致意,問:
“你能告訴我們這附近有我們可以過夜的農場嗎?我的腳都走跛啦。”
“這一帶隻有咱們的農場,先生。”她毫不羞怯地回答,聲音相當溫和清脆。
“在哪裏呢?”
“從這兒下去,先生。”
“你們願意讓我倆借宿嗎?”
“哦!我想我們是願意的。”
“給我們帶一下路行不?”
“行,先生。”
他便一聲不響地跛著腳往前走去,加頓接著與姑娘一問一答。
“你是個德文郡的姑娘嗎?”
“不是,先生。”
“那是哪裏的?”
“威爾士的。”
“啊!我還以為你是個凱爾特人呢。這麼說不是你的農場了?”
“是我姑媽的,先生。”
“也是你姑父的吧?”
“他已死了。”
“那誰種植它呢?”
“我姑媽,還有3個表姐妹。”
“不過你姑父是個德文郡人吧?”
“對,先生。”
“你在這兒生活很久了嗎?”
“7年。”
“與威爾士相比,你覺得德文郡怎樣?”
“不知道,先生。”
“我想你是不記得了吧?”
“啊,對!但那是不一樣的。”
“你說得對!”
阿舒斯特忽地插話道:“你多大了?”
“17歲,先生。”
“叫什麼名字?”
“梅根·戴維。”
“這位是羅伯特·加頓,我叫弗蘭克·阿舒斯特。我們想到查格福德去。”
“真遺憾你的腿給你帶來不便。”
阿舒斯特笑了,他笑的時候臉十分好看。
他們經過狹小的林子走下去,轉眼農場就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座又長又矮的石頭房屋,牆上有些玻璃窗;在庭院裏一些豬、家禽和一匹老母馬走來走去。房子後麵一座陡峭的矮山長滿了雜草,山頂上有幾棵蘇格蘭冷杉。房子前麵是一個陳舊的蘋果園,現在開花了,它向著一條小溪和一片長長的野草地延伸過去。有個長著一雙斜斜的黑眼睛的小男孩看管著一隻豬,房子的門邊站著一個女人,她朝他們走來。姑娘說:
“這是納拉考貝夫人,我姑媽。”
“納拉考貝夫人”黑黑的眼神顯得敏銳,像母野雞的一般,脖子也有些像蛇的一樣。
“我們在路上遇見了你侄女,”阿舒斯特說,“她想你也許會讓我們借宿一晚上的。”
納拉考貝夫人從頭到腳打量他們一番,回答道:
“唔,可以的,要是你們不介意隻有一間屋子。梅根,去把那個備用的房間收拾好,再準備一碗奶油食品。我想,你們需要吃些茶點吧。”
於是姑娘穿過由兩棵紫杉和一些茶蔍子矮樹叢形成的某種門廊,鑽進房子裏去了,她那孔雀式蘇格蘭便帽在玫瑰色與暗綠色的紫杉襯托下,顯得十分鮮明。
“到客廳裏去歇歇腳好嗎?你們也許大學快畢業了吧?”
“我們現在已畢業離校啦。”
納拉考貝夫人明智地點點頭。
客廳裏鋪著地磚,桌子光光的,椅子也擦得亮亮的,還擺放著用馬鬃裝填的沙發;它好象從未使用過,相當幹淨。阿舒斯特一下坐在沙發上,兩手抱著僵痛的膝蓋,納拉考貝夫人則盯住他。他是一位已故化學教授的獨子,但人們會在一個人身上發現某種貴族氣派,而他卻常常根本意識不到。
“這裏有我們可以去洗澡的小溪嗎?”
“在果園底部就是,但你即便坐下去也淹不過頭頂的!”
“有多深?”
“哦,大約1.5英尺深吧。”
“啊!那很好。從哪條路去呢?”
“從這條小路下去,穿過右邊的第二扇門,在一棵單獨長在那兒的大蘋果樹旁有個水池。水裏有鮭魚——要是你能捉到的話。”
“它們更可能把我們捉到呢!”
納拉考貝夫人現出微笑。“等你們回來時茶點就準備好了。”
水池是由一塊岩石給攔起來的,底部是泥沙。那棵大蘋果樹在果園裏最矮,長得離水池很近,懸垂的樹枝差不多把水都遮蓋了。樹葉茂盛,已快要開花,深紅色的蓓蕾含苞待放。在這個洗澡的狹小地方一次隻能容納一個人,阿舒斯特便等候著,一邊擦著膝蓋,盯住野生的草地;所有岩石、荊棘樹和野花,還有那邊的山毛櫸小樹林,在小丘上一片平平的地方冒起來。每根樹枝都在風中搖曳,每隻春天的鳥兒都在歡叫,斜斜的陽光給草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想到忒奧克裏托斯與查韋爾河,想到月亮,以及那個長著純真眼睛的少女。他想到很多事情,以致好象什麼都沒想似的;他感到幸福得真是可笑。
2
豐富的茶點吃得較晚,有蛋、奶油和果醬,以及用藏紅花點綴的又薄又新鮮的糕點。在吃茶點時,加頓又就凱爾特人問題詳談一番。那是關於凱爾特人覺醒的時期;他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凱爾特人,現在又發現這個家庭裏有著凱爾特人的血統,所以就感到興奮了。他懶散地躺在一把馬鬃椅上,卷曲的嘴唇角叼著一支手工煙,一直用他針尖般的冷眼盯住阿舒斯特的眼睛,同時讚美威爾士人的優雅舉止。從威爾士轉入英格蘭就象從瓷器變為土器一樣!阿舒斯特作為一個英格蘭人,當然並沒有發覺那個威爾士姑娘優雅的舉止和豐富的感情!他微妙地在仍然濕潤的馬鬃黑墊上移動一下,解釋說,她多麼栩栩如生地體現了那位威爾士吟遊詩人的作品中所描寫的情景啊——詩人叫莫根亞普,大概是12世紀的人吧。
阿舒斯特長長地躺在馬鬃做的沙發上,腳從底部伸出去許多;他抽著一根深色的煙鬥,並沒有傾聽,而是在姑娘又端上一些糕點進來時想著她的麵容。那簡直象是在看著一朵花,或者大自然中別的什麼漂亮東西——直到她好笑地微微哆嗦一下,低著視眼出去了,像老鼠般一點聲音也沒有。
“咱們到廚房去吧,”加頓說,“再多看看她。”
廚房是一個被刷白的房間,上麵有椽子,椽子上掛著一些煙熏火腿。窗台上有一些花盆,釘子上麵掛著幾支槍,另有一些奇特的杯子、瓷器與錫鉛合金的器皿,還有幾幅維多利亞女王的畫像。一張用普通木料做的又長又窄的桌子上放著碗和調羹,上方掛著一串洋蔥。兩條牧羊犬和3隻貓四處爬在地上。在凹進去的爐子一邊坐著兩個悠閑的小男孩,很乖;在另一邊坐著一個眼睛明亮、臉色紅潤的胖少年,頭發和睫毛與他用來擦拭槍管的大麻的顏色一樣。在他們中間納拉考貝夫人正神情恍惚地攪動一口大罐裏燉著的香噴噴的肉。另外兩個少年長著斜斜的眼睛,黑頭發,像那兩個小男孩一樣顯得相當頑皮,他們正懶洋洋地靠在牆上說著什麼。一個身材矮小、已過中年、臉刮得幹幹淨淨的男人穿著燈芯絨褲子,坐在窗戶裏看著一本舊雜誌。梅根姑娘好象是唯一活躍的生物,她把蘋果酒提起來,裝在壺裏從酒桶處端到桌子上。眼見他們要吃飯了,加頓說道:
“哈!假如你們願意的話,等你們吃完晚飯我們再來。”沒等對方回答他們又回到了客廳。不過廚房裏的色彩,那暖融融的氣氛,那香味,以及所有的麵容,倒使得他們這間光亮的屋子顯得更加慘淡了,他們又悶悶不樂地回到座位上。
“那些男孩通常都像吉普賽人一樣。隻有一個象是薩克遜人——就是那個擦槍的家夥。那姑娘在心理上則是個很難捉摸的研究對象。”
阿舒斯特的嘴唇抽動一下。此時加頓在他看來象是個傻瓜。很難捉摸的研究對象!她是一朵野花,一個你看著不無好處的生靈。研究對象!
加頓繼續說:
“她在感情上會是很奇妙的。她需要被喚醒。”
“你打算去喚醒她嗎?”
加頓看著他,露出微笑。“你真是個多麼粗俗的英格蘭人!”他那滿臉的笑容似乎在說。
阿舒斯特抽一口煙。喚醒她!那個傻瓜真夠自高自大的!他抬起窗把身子俯出去。夜幕越來越濃。農場的車庫全都一片模糊,略帶藍色,一棵棵蘋果樹不過成了朦朧的荒野;空氣中散發著從廚房的爐灶裏冒出來的木柴煙味。一隻比其餘鳥兒晚睡的小鳥無精打采地發出叫聲,好象對黑暗感到吃驚。從馬廄傳來一匹吃食的馬的噴鼻聲和跺腳聲。遠處,荒野隱隱顯現出來,羞怯的星星在遙遠的天上還不是十分明亮,它們將白色的光穿過深藍色的天空。一隻哆嗦的貓頭鷹在叫著。阿舒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夜晚出去散散步該多好啊!小徑上響起馬沒裝上鐵蹄的腳步聲,有3個昏暗的影子走過去——是小馬夜裏出來蹓躂。它們的頭部高出大門,黑黑的,模糊不清。聽見他輕拍一下煙鬥,看見一些小火星抖落下去,它們被驚嚇著轉身跑掉了。一隻蝙蝠撲打著翅膀飛過去,發出幾乎難以聽見的“吱吱”聲。阿舒斯特把手翻過來伸出去,感到露水撒落到手掌上。他忽然聽到從頭上傳來小男孩們帶有粗喉音的聲音,靴子砰地甩到地板上的聲音,以及另一個清脆溫柔的聲音——無疑是姑娘在讓孩子們上床睡覺。他還清楚地聽見她說:“不行,雷克,你不能把貓弄到床上。”然後是孩子們與她對著幹時發出的咯咯聲和哈哈聲,一種輕拍的聲音,一個十分輕微而可愛的笑聲,使得他不禁顫抖一下。接著是吹氣的聲音,照著上方昏暗地方的燭光熄滅了,頓時變得一片寂靜。阿舒斯特又回到屋裏坐下來,他覺得膝蓋疼痛,心中鬱悶。
“你去廚房吧,”他對加頓說,“我要睡了。”
3
對於阿舒斯特而言,睡眠的輪子慣常都轉動得悄無聲息,平滑迅速;但盡管同伴上來時他好象已沉睡了,實際上他卻完全醒著。加頓睡在這間低矮的房間裏另一張床上,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蓋著,在他鼻子朝天向著黑暗敬奉了許久之後,阿舒斯特聽到貓頭鷹的聲音。除了膝蓋不舒服外,他還是覺得愉快的——對於這個年輕人,在夜晚煩亂不安難以入眠之時,生活的焦慮並不十分明顯。事實上他根本沒什麼可焦慮的:他剛成為一名注冊律師,有著文學誌向,世界在他眼前展開,父母都沒有了,每年有400英鎊的收入。他去哪裏,做什麼,或者啥時候做,有什麼要緊嗎?他的床也是硬硬的,這使得他不至於發熱。他躺在那兒,聞著夜晚的香氣,這氣味從緊靠頭部的開著的窗戶飄進這低矮房間。阿舒斯特和朋友確實在生氣——同一個男人步行了3天後這也是自然的——除此而外,在那個不眠之夜,他所回想到的和呈現在眼前的東西都親切友好,令人渴望,使人興奮。有一個景象特別清晰,不合情理,因為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曾注意到它——這就是那個擦槍的少年的麵容。他目不轉睛但有些震驚地望著廚房門口,視線很快移動到那個端著蘋果酒壺的姑娘。她眼睛藍藍的,睫毛呈淡色,頭發是亞麻色,紅潤的臉膛牢牢地印在他記憶中,簡直與姑娘本身的麵容一樣,如此清新純樸。但到了最後,他從沒拉上窗簾的窗口看到白日從四方形的黑夜裏出現,並聽見一隻困乏的烏鴉發出嘶啞叫聲。隨後又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直到一隻大概還沒睡醒的畫眉鳴囀起來,貿然將沉寂打破。阿舒斯特盯著那框形中的亮光,睡著了。
次日他的膝蓋腫得很厲害,顯然不能再作徒步旅行。加頓次日得趕回倫敦,中午時便帶著一種諷刺的微笑先離開了,那微笑留下一個氣憤的疤痕——不過他那迅速離去的身影一旦繞過陡峭的小路拐彎處消失掉,疤痕也就愈合了。阿舒斯特一整天都坐在紫杉樹門廊旁那片草地上的一把漆成綠色的木椅裏,讓膝蓋得到休息,在這兒陽光將樹幹和紫羅蘭花的香氣,以及一絲茶蔍子矮樹叢裏的香氣蒸發出去。他無比愜意地抽著煙,做著美夢,一邊四處看著。
春天的農場萬物複蘇,幼小的東西從芽與殼裏鑽出來,人們微微興奮地觀察著這樣的變化,喂養並照料著新的生命。青年非常平靜地坐在那兒,甚至有一隻母鵝大搖大擺地帶著6隻黃脖灰背的小鵝走過來,用它們小小的嘴在他腳旁的草葉片上磨著。納拉考貝夫人或梅根姑娘不時過來問他需要什麼,他總是微笑著說:“啥也不需要,謝謝。這兒好極啦。”接近茶點時分她們一起來了,碗裏端著用某種黑色材料製成的長長的膏藥;她們用了許久時間一本正經地仔細檢查他腫脹的膝蓋後,將膏藥敷上了。待兩人離去後,他還想到姑娘那聲溫柔的“啊!”,想到她那雙同情的眼睛,以及她微微皺起的眉毛。他再次覺得自己與離開的朋友生氣是不理智的,雖然朋友對她胡說了一通。待她把茶點給他拿來時,他說:
“你認為我朋友咋樣,梅根?”
她迫使自己把上嘴唇閉上,好象擔心笑是不禮貌的。“他是個有趣的先生,讓我們發笑。我想他非常聰明吧。”
“他說了什麼讓你們發笑呢?”
“他說我是吟遊詩人們的女兒。他們都是誰呀?”
“是威爾士的詩人,他們生活在幾百年前。”
“請問我為啥是他們的女兒?”
“他的意思是,你是他們吟唱的那種姑娘。”
她皺起眉毛。“我想他喜歡開玩笑,對吧?”
“要是我告訴你,你會相信我嗎?”
“哦,會的。”
“唔,我想他是不錯的。”
她露出了笑容。
阿舒斯特心想:“你真是一個漂亮的東西!”
“他還說,喬像撒克遜人一樣。那又是怎麼的呢?”
“誰是喬?就是長著藍眼睛,臉紅紅的那個?”
“對。他是我姑父的侄子。”
“這麼說不是你表兄?”
“不是。”
“你看,他的意思是,喬像大約1400年前來到英格蘭並征服了它的那些男人。”
“哦!我了解他們。不過他是那樣的嗎?”
“加頓太熱衷於那種事情了。不過我得說喬確實有點像‘早期的撒克遜人’。”
“對。”
這一聲“對”讓阿舒斯特心頭癢癢的——它多麼清脆優美,多麼果斷,對於顯而易見的情況多麼有禮貌地給予了默認。而這一切她都是毫不明白的。
“他說別的所有男孩都像通常的吉普賽人一樣。他不應該那麼說。我姑媽是給逗笑了,但她當然不喜歡他那麼說,我的表姐妹們也生氣了。我姑父是個農夫——農夫可不是吉普賽人。傷害別人是不對的。”
阿舒斯特真想抓住她的手捏一下,但他隻是回答道:
“你說得很對,梅根。順便說說,我昨晚聽見你讓孩子們上床睡覺來著。”
她的臉有點發紅。“快喝你的茶吧,要冷了。再給你弄一些好嗎?”
“你是不是有時間為自己做點什麼事呢?”
“哦,有的!”
“我一直在觀察,就是還沒看到。”
她迷惑地皺起眉頭,臉變得更紅了。
她走後阿舒斯特心想:“難道她以為我在嘲弄她嗎?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呀!”到了他這般年齡,在有些男人看來“美就是一朵花”——像詩人所說的那樣——美也會在他們心中激發起騎士精神。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此時的處境,所以過了一些時間,才發覺那個加頓稱之為“一個像撒克遜人”的少年正站在馬廄門外邊。他穿著被弄髒了的褐色平絨衣褲,沾滿泥漿的長統靴,和一件藍色襯衣;胳膊和臉膛都紅紅的,太陽將他的頭發從大麻色曬成了亞麻色;他一聲不響久久地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這副模樣真是有點獨特。當注意到阿舒斯特正看著自己時,他才——邁著年輕的鄉下人總是羞於不能放慢速度、穩步向前的步伐,穿過了庭院,繞過房角朝廚房門口走去,消失了。阿舒斯特打了個寒戰。他們都是些鄉巴佬嗎?即使懷著世上所有好意,要與他們相處融洽也是多麼不可能啊!而再看看那個姑娘!她穿的鞋子都破裂了,兩手也粗糙。可——那是怎麼回事呢?她真像加頓所說的,有著凱爾特人的血統嗎?——她是個小姐出身,是個寶貝,雖然她大概隻能讀寫點什麼罷了!
他昨晚在廚房看見的那個已過中年、臉刮得幹幹淨淨的男人,領著一隻狗來到院子裏,他正把一些母牛趕去擠奶。阿舒斯特看到他跛著腳。
“你那些孩子們真不錯!”
聽到這話跛腳的男人喜形於色,他露出長期的苦難常會給人帶來的那種仰望的眼神。
“是呀,他們都是不錯的家夥,還是很好的擠奶員呢。”
“我敢肯定他們是的。”
“希望你的腿好些了,先生。”
“謝謝,一天比一天好了。”
跛腳男人拍拍他的腿說:“我自己曉得是咋回事。這膝蓋真夠讓人焦慮的。我的腿都不好已有10年了。”
阿舒斯特發出同情的聲音,收入足以自給的人很容易產生這種同情來;跛腳男人這時又現出微笑。
“不過叫什麼苦呀,都快要好了。”
“嗬!”
“是這樣的。與原來相比,差不多就象是好的一樣。”
“她們給我包紮了一種相當好的藥。“
“是姑娘去采摘回來的。她配上花兒真好看。有的人好象懂得治病的東西。我母親就很精通。希望你很快好起來,先生。哦,再見!”
阿舒斯特笑了。“配上花兒!”她自己就是一朵花!
那晚,他吃過冷鴨肉和凍奶食品,喝過蘋果酒後,姑娘走進來。
“對不起,姑媽說——你想吃一塊我們的五逆節糕嗎?”
“如果我可以到廚房裏去拿的話。”
“唔,行!你會想念朋友的。”
“不會。不過你肯定沒有人介意嗎?”
“誰介意呢?我們會非常高興的。”
阿舒斯特盡管膝蓋僵硬,可他卻突然站起身,搖搖晃晃的,又坐了下去。姑娘輕輕抽一口氣,伸出雙手。他抓住她又小又黑並且粗糙的手,控製著想親吻它們的衝動,讓她把自己拉起來。她將身子貼近他,肩頭向他移過去。他讓她扶著穿過了房間。那肩頭好象是他所觸摸過的最令人愉快的東西。不過他還是夠鎮定的,從架子上取下手杖,並在走到廚房前把手抽了回去。
那晚他睡得相當熟,醒來時膝蓋幾乎恢複了正常。上午他又坐在那片草地上的椅子裏,胡亂塗寫著一些詩句。不過下午他就與兩個小男孩,即尼克和裏克,去四處走動了。這天是星期六,他們早早地放學回到家裏。他們是兩個六七歲的小淘氣鬼,活潑、羞怯而無知,不久也愛說話了,因阿舒斯特對待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4點鍾時他們已讓他看到了自己毀滅生命的一切方式,隻是還沒能夠捉到鮭魚。他們把褲子卷起來,身子俯在那條有鮭魚的溪上麵,裝著也有這個技能。他們當然啥也沒捉到,不是發出格格的笑聲就是大聲喊叫,把所有發現的東西都嚇跑了。阿舒斯特在山毛櫸樹叢邊的一塊岩石上看他們,聽著布穀鳥啼叫,直到年齡大一點但沒那麼有耐性的尼克走過來,站在他旁邊。
“吉普賽妖怪就坐在那個石頭上,”他說。
“什麼吉普賽妖怪?”
“不知道。從來沒見過。梅根說他就坐在那兒,有個老吉姆看見過他。在我們那匹小馬踢到——爸的頭以前,晚上他就坐在那兒。他還拉小提琴呢。”
“拉的啥曲子?”
“不知道。”
“他是什麼樣子?”
“他是個黑人。老吉姆說他一身都是毛。他完完全全是個妖怪,隻有晚上才出來。”小男孩斜斜的眼睛四處轉動著。“你認為他會來把我帶走嗎?梅根害怕他。”
“她看見過他?”
“沒有。她不害怕你的。”
“我想她也不會。她為啥要怕我呢?”
“她為你祈禱過。”
“你咋曉得的,你這個小淘氣鬼?”
“我睡覺的時候,她說:‘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還有阿舒斯先生。’我聽見她在低聲說話。”
“要是你並沒有真正聽見,卻說自己聽見了,那你就是一個小惡棍!”
小男孩不說話了。接著他突然挑釁地說:
“我能把野兔的皮給拔掉。梅根受不了拔它們的皮。我喜歡鮮血。”
“啊!是嗎,你這個小怪物!”
“怪物是什麼?”
“喜歡傷害其他東西的家夥。”
小男孩皺起眉頭。“我們吃的隻是一些死了的野兔。”
“沒錯,尼克。對不起,別再說啦。”
“我還能拔青鮭的皮。”
可阿舒斯特已變得心不在焉。“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還有阿舒斯先生!”他忽然不再理睬尼克,讓尼克摸不著頭腦,於是他又跑回到溪邊,格格的笑聲和大聲的喊叫馬上又從那兒響起。
待梅根把茶點給他端來時,他說:
“吉普賽妖怪是幹什麼的,梅根?”
她驚異地抬頭望著。
“他對我們幹壞事。”
“你肯定不相信鬼魂吧?”
“我希望永遠別見到他。”
“你當然不會的。沒有這樣的東西。老吉姆見到的是一匹小馬。”
“不!在岩石裏麵藏著一些妖怪,他們是很久以前活著的人。”
“不管怎樣他們不是吉普賽人,那些老人在吉普賽人到來前早就死了。”
她隻是簡單地說:“他們都是壞東西。”
“為什麼?如果有的話,他們也是野妖怪,就象野兔一樣。花並不因為是野的就壞。人們從不種荊棘樹——你也不在乎它們。我晚上下去看看你說的妖怪,和他談談。”
“啊,不!啊,不!”
“哦,要去!我要去坐在他的岩石上。”
她把自己的雙手緊緊抱住,說:“啊,請別去!”
“為啥呢!要是我遇到了什麼事有啥關係?”
她沒回答。他有點生氣地補充道:
“唉,我敢說是見不到他的,因為我想自己不久就要離開了。”
“不久?”
“你姑媽並不想讓我留在這兒。”
“哦,是的!我們夏天總要把房間租給別人。”
他直盯住她的臉,問:
“你願意讓我留下不?”
“願意。”
“那我今晚會為你祈禱的!”
她的臉變得通紅,眉頭緊皺;她走出了屋子。他坐下來,咒罵自己,直到茶的味道都變濃了。他好象用厚厚的靴子踢了一叢藍鈴花似的。他幹嗎要說出如此愚蠢的話呢?難道他也像羅伯特·加頓一樣隻是個城市裏的大學傻瓜,根本不理解這個姑娘?
在接下來的一周裏,阿舒斯特去附近的鄉村走走,讓腿進一步得到恢複。對於他而言今年的春天呈現出新的東西。他感到有些陶醉,仔細觀察著某棵生長緩慢的山毛櫸樹白裏透紅的幼芽,它們沐浴在陽光裏,映襯在深藍色的天空下;或者觀察著那幾棵蘇格蘭冷杉的樹幹與樹枝,它們在強烈的陽光下呈現茶色;或者又觀察著高沼地上被大風刮得彎彎的落葉鬆——當風吹到鏽黑色的矮樹枝上方其幼小的綠色植物上麵時,它們看起來充滿了生機。或者他躺在土埂上,盯著一叢叢犬堇菜,或望著死了的歐洲蕨,撫弄著露梅明淨的粉紅色蓓蕾。這時一些布穀鳥歡叫著,綠啄木喜笑著,或者一隻雲雀從高高的天上把歌聲像珠子似的撒下來。這當然與他所經曆的春天不同,因為春天在他體內而不在體外。白天他很難見到那一家人,待梅根把飯菜給他端來時,她好象老是要麼在房裏忙著,要麼在院裏的那些小東西中間忙著,無法停下來多說一會兒話。不過晚上他就坐在廚房裏靠窗的位子上,一邊抽著煙,一邊與跛足的吉姆或納拉考貝夫人聊天,而姑娘則縫著什麼,或走來走去,把晚飯吃過用過的東西收拾幹淨。有時,他會產生貓滿足地發出嗚嗚聲時一定具有的那種感覺,意識到梅根的雙眼——純真的灰色眼睛——帶著某種纏綿溫柔的神情盯住他,異常討人喜歡。
星期日傍晚,他躺在果園裏聽著一隻畫眉啁啾,構思著一首情詩,這時他聽見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並看見姑娘在樹林裏跑著,而那個臉頰發紅、反應遲鈍的喬卻緊追在後麵。大約跑了20碼遠兩人停止跑動,麵對麵地站在那兒,沒有注意到草地上有個外人。男孩一步步逼過去,姑娘把他擋開。阿舒斯特能看見她那張氣憤、不安的臉,而男孩的臉呢——誰會想到那個臉頰發紅的鄉巴佬竟會現出狂亂的樣子!看到這一情景他感到很不好受,一下跳起來。此時他們看見了他。梅根放下雙手,縮回到一根樹幹後麵;男孩則氣憤地咕嚕一聲,衝向堤埂,一下翻過去消失了。阿舒斯特慢慢朝她走去。她呆若木雞地站著,咬住嘴唇,細細的黑發被吹散到臉上,一雙眼睛盯著下麵,那模樣太漂亮了。
“請原諒,”他說。
她抬頭望他一下,眼睛睜得大大的。待喘過氣來時,她轉身離開。阿舒斯特跟著她。
“梅根!”
可她繼續往前走。他抓住她胳膊,輕輕讓她轉過身來。
“停下和我說說呀。”
“你為啥要請我原諒呢?你不應對我那樣的。”
“哦,那就請喬原諒吧。”
“他怎麼敢來追我?”
“我想是因為他愛上你了。”
於是她跺著腳。
阿舒斯特短促地笑了一聲。“你讓我給他的腦袋一拳嗎?”
她頓時情緒激動地哭起來:
“你在嘲笑我——你在嘲笑我們!”
他抓住她的雙手,但她退縮著,直至充滿激情的小臉和鬆散的黑發被困在粉紅色的蘋果花中。阿舒斯特舉起她的一隻被抓住的手親吻著。他感到自己多麼富有騎士風度,比那個鄉巴佬喬高出一籌——他剛用嘴輕輕吻了一下那隻粗糙的小手!她突然停止退縮,好象顫抖著向他靠近。阿舒斯特感到從頭到腳熱乎乎的,十分愜意。如此看來這個苗條的少女——她的確天真、漂亮而可愛——是喜歡讓他親吻的了!他屈服於一時的衝動,雙手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吻著她的額頭。然後他給嚇著了,因她臉色很蒼白,閉上了眼睛,使又長又黑的睫毛擱在發白的麵頰上;她的雙手也一動不動地擱在身子兩側。他碰到她的胸部,頓時渾身哆嗦一下。“梅根!”他歎息著說,把她放開。畫眉在萬賴俱寂中發出叫聲。接著姑娘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到臉頰、胸口和嘴唇上,熱烈地吻著,隨後跑進長有苔蘚的蘋果樹樹幹當中去了,直到它們把她完全擋住。
阿舒斯特在一根幾乎與地麵平行生長的、扭曲的老樹上坐下,他仍然渾身顫動著,手足無措,茫然地盯住剛才位於她頭發之上的花——那些粉紅色的花蕾,其中有一朵白色的星狀花兒已開。他都做了什麼呢?他怎麼會讓自己因為美——同情——或——隻是這春天,而衝動行事呢!但他仍然覺得異常快樂,快樂而狂喜,同時感到手腳顫栗,還有一種模糊的警告。這是——什麼的開端呢?蚊子在咬他,翩翩起舞的小蟲子試圖飛進他嘴裏,他周圍整個的春色似乎越來越活躍可愛。布穀鳥與畫眉的歌聲,綠啄木的喜笑,斜斜的陽光,以及剛才位於她頭上的蘋果花!他從老樹幹上站起身,大步走出果園;他需要空間——一個遼闊的天空——以便與這些新奇的感覺相融洽。他朝荒野走去,一隻鵲從樹籬中的一棵灰樹上飛出來歡迎他。
就男性而論,自從5歲以後誰能說他從未在任何年齡愛過呢?阿舒斯特就愛過自己舞蹈班上的舞伴,愛過自己的保育員,以及學校裏的女孩們。也許那根本不是出於愛,而總是懷著某種或多或少、有些疏遠的欽佩。但此次不同,一點也不疏遠。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讓人歡喜得發狂,給他帶來一種徹徹底底的成為男人的感覺。他把這樣一朵野花拿在手裏,能夠放到嘴邊親吻,並且感受到它在自己嘴上高興得發抖!多麼令人陶醉,同時又——讓人為難啊!如何辦呢——下次怎樣麵對她呢?他的初吻是冷靜而富有同情的,但下一次就不會了,既然她那麼熱烈地對他的手給予了短暫地一吻,並把他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前——他由此知道她愛他。有些人的性格會因所得到的愛而變得粗陋,其他人的性格——如阿舒斯特的——就會為自己所感到的某種奇跡變得動搖不定,緊張不安,同時又感到溫暖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