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現在,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必須要救你的命了,這是說定了的。我能再喝一杯茶嗎,斯特拉?別太淡啦。”於是又給她添了茶,阿舒斯特把那張紙折好,放進衣兜裏。談話轉到麻疹、柑橘、匙裏的蜂蜜和沒有功課等等的好處上去。阿舒斯特聽著,一言不語,與斯特拉交換著友好的臉色,她的麵容又恢複成被太陽曬過後白裏透紅的正常狀態。這樣置身在如此快樂的家庭中間真讓人舒心,看著她們的麵容真讓人著迷。茶點後,兩個小姑娘去榨取海藻汁,他便與窗座裏的斯特拉談話,看著她的水彩畫。這一切就象是個令人愉快的夢,時間與事情被擱置起來,重要性與現實性也被推到一邊。明天他將回到梅根身邊,除了他衣兜裏裝著那張沾有孩子們鮮血的紙外,這一切都將絲毫無存。孩子們!斯特拉可算不上是孩子了——都與梅根差不多大了!她的談話——顯得敏捷,相當堅定,也很羞澀,不過卻是友好的——似乎由於他的沉默而十分活躍,她身上有著某種冷靜、純潔的東西——猶如閨房中的一名少女。午餐時,喝了太多海水的哈利迪沒有來,薩拜拉說:

“我去叫你的弗蘭克。”

弗雷達一次次叫道: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阿舒斯特咧開嘴笑著,點點頭。

“每次斯特拉叫你阿舒斯特先生時,她就得受罰。這太可笑了。”

阿舒斯特看著斯特拉,她的臉在慢慢變紅。薩拜娜哈哈笑著,弗雷達叫喊道:

“她臉紅了——臉紅了!——呀!”

阿舒斯特向左右伸出雙手,每隻手都抓住一些金黃的頭發。

“喂,”他說,“你們兩個!別管斯特拉的,不然我就把你們捆在一起!”

弗雷達發出咯咯的聲音:

“哎唷!你是個不文明的人!”

薩拜娜小心地咕噥道:

“瞧,你叫她斯特拉來著!”

“我為啥不應該呢?那個名字很好呀!”

“好吧,我們允許你那樣叫她!

阿舒斯特鬆開頭發。斯特拉!她會如何叫他呢——經過這一切以後?可她啥也沒叫他,直到就寢時間他才故意說道:

“晚安,斯特拉!”

“晚安,——先生,晚安,弗蘭克!你真是有趣,你知道!”

“啊——那個!廢話!”

她和他握手時來得又快又直接,握過後一下就鬆開了。

阿舒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起居室裏。僅僅是在昨天晚上,他才在那棵蘋果樹和那些鮮花下麵把梅根摟在懷裏,吻她的眼睛和嘴唇。他喘息著,被記憶的急流衝擊著。本來今天晚上他和她的生活就會開始的,她隻想和他在一起呀!而現在,得度過一天一夜還要多才行,就因為——他沒看自己的表!為啥他剛告別天真及其別的一切,就與這個有著天真孩子的家庭交上了朋友呢?“不過我是打算要娶她的,”他想。“我那樣對她說過!”

他拿起一支蠟燭,點燃它,回到與哈利迪的房間相鄰的寢室。他走過去時傳來朋友叫他的聲音:

“是你嗎,老兄?喂,快進來。”

他坐在床上,一邊抽著煙鬥一邊看書。

“坐一會兒吧。”

阿舒斯特在打開的窗子旁坐下。

“我一直想著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迪非常突然地說道。“人們說你會把整個過去都回想一遍。我可沒有。我覺得自己並沒想得那麼遠。”

“你想什麼來著?”

哈利迪沉默片刻,之後平靜地說:

“哦,我確實想到一件事——太奇怪了——我想到在劍橋也許會得到的那個姑娘——你知道的。我很高興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不管怎樣,老兄,我現在能呆在這兒都應歸功於你,不然的話此時我就躺在那個大黑暗裏了。不再有床,或煙草,什麼都沒有。瞧,你認為咱們會怎樣呢?”

阿舒斯特咕噥道:

“像火焰一樣熄滅吧,我想。”

“喲!”

“我們會閃動一下,也許能堅持一會兒。”

“哼!我想那太讓人沮喪了。唔,希望我的妹妹們對你還有禮貌吧?”

“太有禮貌了。”

哈利迪放下煙鬥,雙手交叉擱在脖子後麵,把臉轉向窗口。

“她們都不是壞孩子!”他說。

朋友躺在那兒,麵帶微笑,燭光照在臉上,阿舒斯特觀察著他,不寒而栗。的確是那樣的!他本來會毫無笑容地躺在那裏,一切充滿陽光的表情都永遠消失!他本來根本不會躺在那裏,而是在海底“被沙子埋沒了”,等待著第九天複活,不是嗎?哈利迪的那種微笑在他看來突然象是某種奇妙的東西,仿佛生與死的差別都包含在它裏麵了——那微小的火焰——那一切!他站起身,溫和地說道:

“哦,我想你該睡覺了吧。我把蠟燭吹滅好嗎?”

哈利迪抓住他的手。

“我說不上來,你知道;不過死了一定是很糟糕的。晚安,老朋友!”

阿舒斯特有些激動不安,他緊握一下對方的手,然後下樓去了。大廳的門仍然開著,他走出去,來到月牙形房子前麵的草坪上。深藍色的天空閃爍著明亮的星星,在星光照耀下,一些丁香夜裏呈現出花兒那種無法形容的神秘色彩。阿舒斯特把臉貼在一根花枝上,在他緊閉的兩眼前麵忽然出現了梅根的身影,她把褐色的小獚抱在胸前。“我想到也許會得到的那個姑娘,你知道的。我很高興沒有把她放在心上!”他把頭猛地從丁香處轉開,在草坪上踱來踱去,有個灰色的幻影一時在兩端射出的燈光裏具體顯現出來。他又和她一起來到那片新鮮活潑的白花下麵,溪水潺潺作響,月亮在那口洗澡的水池上投下鋼青色的微光。他又沉浸在狂喜之中,親吻她望著他的天真恭順、滿懷激情的臉,又回到了那個異常夜晚的疑慮與美景裏。他再次靜靜站在丁香的陰影中。在這兒,“夜晚”的聲音是大海而不是小溪;海水發出歎息,汩汩作響;沒有小鳥、貓頭鷹或歐夜鷹傳來叫聲,或者四處盤旋。不過有一台鋼琴發出清脆的音來,一座座白色的房子將堅實的輪廓襯托於天空之下,丁香花的香味彌漫在空氣裏。在旅店內,一扇高高的窗戶內仍然亮著光,他看見有個影子從窗簾處移過去。他身上湧動著非常奇特的感覺,某一種情感在自個攪動著,糾纏著,旋轉著,好象春天與愛情陷入煩亂與困惑中,在尋求出路時遇到了障礙。這個姑娘——她曾叫他弗蘭克,她的手曾突然緊緊地握了他一下,她是那麼鎮靜而純潔——她將如何看待那種十分狂熱、不夠正當的愛呢?他在草坪上坐下,盤起兩腿,背對房子,像雕刻的佛像似的一動不動。他真的要衝破天真,再偷偷溜掉嗎?要嗅一嗅野花的香味,隨後——也許——把它拋棄?“我想到在劍橋也許會得到的那個姑娘——你知道的!”他把雙手放在身子兩邊的草地上,掌心向下壓著。草地還是暖暖的,幾乎沒有濕潤,柔軟、結實而友好。“我該咋辦呢?”他想。也許梅根正在窗旁,看著花兒,心裏想著他呢!可憐的小梅根啊!“為什麼不呢?”他想。“我愛她!可我真的愛她嗎?或者我隻是需要她,因為她如此漂亮,又那麼愛我?我該咋辦呢?”鋼琴仍在彈出清脆的樂聲,星星在閃爍;阿舒斯特注視著前麵黑暗的大海,好象中了魔一般。他最後站起來,感到一身麻木發冷。窗戶裏已沒有了任何亮光。他走進房子裏睡覺去了。

他睡得很沉,什麼夢也沒做,後來才給一陣重重的捶門聲驚醒了。一個很尖的聲音叫道:

“嗨!早餐準備好啦。”

他一下坐起來。自己在哪裏呢?啊!

他發現他們已在吃著果醬,便坐在斯特拉和薩拜娜之間的空位上,薩拜娜看了他一會兒,說:

“喂,抓緊點。我們要在9點半出發。”

“我們要去‘貝雷頭’,老兄。你一定要去!”

阿舒斯特想:“去!不可能。我要收拾好東西回去。”他看著斯特拉,她急忙說道:

“一定去呀!”

薩拜娜揷話道:

“沒有你就不好玩了。”

弗雷達起身站在他椅子後麵。

“你得去才行,不然我就扯你的頭發啦!”

阿舒斯特想:“唔——得多一天——仔細想想看!得多一天!”隨後他說:

“好吧!你用不著扯我頭發呀!”

“萬歲!”

來到車站他又給農場寫好一封電報,但隨後把它撕了;他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們從布克斯漢乘上一輛極小的四輪遊覽輕便馬車。他擠在薩拜娜和弗雷達中間,兩膝時時碰著斯特拉的膝蓋,大家玩著“Up,Jenkins”遊戲;他心頭的憂鬱也被歡樂取代了。在這又一天裏他得仔細想想,可他又不願去想!他們賽跑,摔跤,劃槳——因為今天沒人想遊泳——他們還輪唱,玩遊戲,吃帶去的所有東西。返回途中兩個小姑娘靠在他身上睡著了,在狹小的馬車裏他的兩膝仍然時時碰著斯特拉的膝蓋。30個小時前他還根本沒把這3個黃頭發姑娘打上眼呢,這似乎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在列車裏他與斯特拉談著詩,得知她特別喜歡哪些詩,並帶著一種愉快的優越感告訴她自己很喜歡的詩。最後她忽然極其低聲地說:

“菲爾說你不相信來生,弗蘭克。我想那太可怕了。”

阿舒斯特有些困窘地嘀咕道:

“我並非相信或是不相信——我隻是不了解而已。”

她趕緊說道:

“這讓我受不了。那活著還有啥用呢?”

阿舒斯特看著她微斜的美麗眉頭皺起來,回答道:

“我並不因為有人願意那樣做,就相信讓大家都深信不疑的事。”

“可假如一個人不願相信,那幹嗎又希望再活一回呢?”

她直盯住他。

他不願傷害她,但想占上風的渴望又促使他繼續說道:

“一個人活著時,他自然想永遠活下去了,那是活著的一部分。不過或許也就僅此而已。”

“這麼說,你根本不信奉《聖經》了?”

阿舒斯特心想:“現在我真的會傷害她啦!”

“我信奉‘山上寶訓’,因為它永遠都很美,很好。”

“但你不認為耶穌基督是神聖的嗎?”

他搖搖頭。

她很快把臉轉向窗口,他心裏忽然想到了梅根的祈禱,那祈禱被小尼克重複著:“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還有阿舒斯先生!”誰還會像她一樣為他祈禱呢——她此刻一定在等著——等著見到他在那條小徑上出現吧?他頓時想到:“我是怎樣一個惡棍啊!”

整個那天晚上這一想法都不斷縈繞在他心頭,但每次都越來越沒那麼強烈——這也並非不同尋常——最後幾乎好象成為一個惡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並且——真奇怪!——他不明白,假如自己打算回到梅根身邊去,或假如不打算回到她身邊去,自己又是不是個惡棍。

大家玩著牌,最後讓孩子們去睡了,這時斯特拉走到鋼琴旁。窗座那裏快要暗下來,阿舒斯特從那兒看著燭光之間的她——長著金黃色的頭發,脖子又長又白,隨雙手的動作向前傾斜著。她彈得很流暢,臉上沒多少表情;不過她顯現出怎樣一種模樣來啊——微微煥發出金色的光輝,某種可愛的氣氛回旋在她周圍!她穿著潔白的衣服,身子擺動著,頭像天使的一般,麵對這樣一個姑娘,誰能產生充滿情欲的念頭或瘋狂的欲望呢?她彈的是舒曼的一首叫“為何”的曲子嗎?隨後哈利迪拿出一支長笛,這段富有魔力的時刻便被打破了。接著他們讓阿舒斯特唱歌,斯特拉從一本舒曼的曲譜裏彈著一支曲,為他伴奏,直至彈到“Ich grolle nicht”時,兩個穿著藍色晨衣的小身影悄悄鑽進來,極力藏到鋼琴下麵去。晚上就這樣給搞亂了,薩拜娜說它“好玩極啦”。

那晚阿舒斯特幾乎徹夜未眠。他思考著,輾轉反側。近兩天來那種親密濃厚的家庭環境,那種強烈的哈利迪家的氛圍,似乎包圍著他,使得農場和梅根——甚至梅根——好象變得虛幻起來。他真的向她求過愛——真的答應過把她帶走和自己一起生活嗎?他一定是中了春天、夜晚和蘋果花的魔法啦!這個5月的瘋狂隻會把他們兩個給毀了!想到他要讓她成為自己的情人——那個還不到18歲的天真孩子――他就充滿了一種恐懼,那一想法甚至還刺傷並鞭打著他的生命。他獨自咕噥道:“我所做的事情——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舒曼的樂聲與他狂熱的念頭一同顫動並交織在一起,他又看見斯特拉平靜鎮定、一身潔白的身子,金黃的頭發,俯著的脖子,以及煥發在她周圍奇特可愛的光輝。“我一定是——一定是——發瘋了!”他想。“我身上都鑽進了什麼東西呀?可憐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吧,還有阿舒斯先生!”“我想和你在一起——隻想和你在一起!”他把臉埋在枕頭裏,將一陣哭泣克製下去。不回去是可怕的!而回去——就更可怕了!

感情這東西,在你年輕並真正將其發泄出來時,會減輕它對你的折磨。“那有什麼呢——就幾個吻——一個月後就全都忘了!”想到這他便睡著了。

次日早上他將支票兌成現金,把那家賣鴿灰色衣服的商店像瘟疫一樣避開,而是去給自己買了一些必須品。他整天都心情不正常,有些悶悶不樂。他不再像前兩天一樣滿懷渴望,感到一片茫然——所有充滿激情的渴望都消失了,仿佛被那一陣湧出的淚水撲滅。茶點後斯特拉把一本書放在他旁邊,不好意思地說:

“你讀過它嗎,弗蘭克?”

是法勒的《基督傳》。阿舒斯特笑了。她對於他信仰的擔憂在他看來是滑稽的,不過也是動人的。也許還有感染力呢,因他開始渴望著為自己辯護——如果不是要改變她信仰的話。傍晚,當孩子們和哈利迪修補捕蝦網時,他說:

“就我所見,在正統教的背後總是存在著報償的觀念——即你為行善所獲得的東西。那是一種對於恩惠的乞求。我想這一切都產生於恐懼。”

她正坐在沙發上用一根繩子打平結,這時很快抬起頭來,說:

“我想要遠比那個深刻得多。”

阿舒斯特再次感到想占上風。

“雖然你那麼認為,”他說,“可在我們所有人心裏,想要‘quid pro quo’是最為深刻的事情!要弄清其根源是極為困難的!”

她迷惑地皺起眉頭。

“我想我弄不明白。”

他固執地繼續說:

“唔,想想吧,看看那些最信奉宗教者,是不是覺得今生並沒讓他們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東西的人。我信奉行善,是因為行善本身是不錯的。”

“那麼你的確信奉行善了?”

她此時顯得多麼漂亮——對她行善並非難事!他點點頭說:

“瞧,教我怎樣打那種結吧!”

她手指碰到他的手指,用那根繩子向他演示著,他感到安慰和快樂。睡覺時他有意老想著她,想象著讓自己包圍在她那平靜美麗、如姐妹般的光輝裏,仿佛他穿上了某種護身的外衣一般。

次日他發現他們已安排好坐火車去托特尼斯,到“貝雷 波麥羅城堡”去野餐。他仍然堅決地將過去忘記,和他們一起坐進了四輪馬車,緊挨著哈利迪,與拉車的馬背對著。然後,他們沿濱海區行駛,快要到達轉向車站的地方時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是梅根——梅根本人!——正在遠遠的小路上走著,身穿著那條舊裙與短上衣,戴一頂蘇格蘭式便帽,望著一張張行人的臉。他本能地一下將手舉起來擋住自己,隨後又假裝把眼裏的沙子擦掉;不過他從手指間似乎仍能看到她在那兒移動,並沒有自由自在地邁著鄉下人的那種步子,而是猶豫不決,現出迷惑可憐的模樣——像某隻從主人身邊丟失的小狗,不知道是往前跑呢還是往後跑——不知往哪裏跑才好。她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呢?——她找到了什麼離開的理由?——她希望得到什麼?但車輪的每一轉動讓他和她離得越來越遠,他心裏反抗著,大喊他叫他們停下,讓他下去,到她那裏去!馬車轉過車站的拐角處時他再也忍受不了,於是打開車門咕噥道:“我忘了某樣東西!你們走吧的——別等我!我坐下班火車到城堡來找你們!”說罷他跳下車,絆了一下,身子搖晃著;他極力站穩,繼續往前走,讓馬車載著驚訝的哈利迪幾兄妹轆轆駛去。

他從拐角處隻能看到梅根,她這時在前麵很遠的地方。他跑了幾步,隨即又停下走起來。他每接近她一步就離哈利迪幾兄妹越遠,這時他也越走越慢。這會如何讓事情改變呢——這樣見到她?如何讓去見她的行為,以及由此產生的必然結果不那麼醜陋呢?因為他是根本無法掩蓋的——自從遇見哈利迪幾兄妹後,他就逐漸確信自己不會娶梅根了。那隻會是一段瘋狂的戀愛時光,一段困惑、悔恨和艱難的時光——然後——唔,然後他會厭倦的,就因為她把一切都給了他,她是如此天真,如此信任,如此純潔。而清新——也會漸漸消失的!那個暗淡的小點,她的那頂蘇格蘭便帽,在他前麵的遠方遲疑地移動著;她正望著每一張麵容,望著房子裏的一扇扇窗戶。有哪個男人經曆過這樣殘酷的時刻嗎?不管他做什麼,他都覺得自己會是個畜生。他發出一聲歎息,讓一個照看兒童的小保姆轉過頭盯他。他看見梅根停下來靠著海堤,望著大海,於是他也停下來。她很可能從未見過大海,甚至在痛苦的時候她都忍不住要看看它。“是的——她以前啥也沒見過,”他想。“一切都展現在她眼前。幾個星期的激情過後,我就將把她的生活給徹底毀了。我寧願去上吊也不那樣做!”忽然間他好象看見斯特拉平靜的眼睛正盯住他,她額上的頭發被風吹得披散著。啊!那將是在發狂,將意味著放棄一切他所敬重的東西,放棄他的自尊。他轉身迅速往回朝車站走去。但想到那個可憐而迷惑的小身影,那雙焦急地在行人中搜索的眼睛,他再次受到沉重打擊,並再次轉身朝大海那邊走去。

那頂帽子已見不到了,小小的紅點也已消失在中午的人流裏。他懷著充滿激情的渴望,同時感到缺少了什麼——當生活似乎將某種東西卷走讓你無法得到時,你就會產生這樣的感覺——在這種情況的驅使下他急忙往前走去。到處都見不到她,他找了半小時,來到海灘上一下撲倒在沙地裏。要想再找到她,他知道隻有去車站等她從徒勞的尋找中返回,乘車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車回到農場去,這樣她回去時就會見到他。可他一動不動地爬在沙灘上,周圍是一群群拿著鏟和桶、對他滿不在乎的孩子。她那小小的身影在遊蕩著,尋找著,他對於她的同情幾乎融合在自己湧動著青春活力的血液裏。因為他此時的感覺完全變得瘋狂起來——他先前有過的那種騎士精神已蕩然無存。他再次需要她,需要她的吻,她那溫柔、小巧的身子,她狂放的舉止,她所有強烈、溫暖、特有的感情;需要那晚在月亮照耀的蘋果樹枝下,那種美妙的感覺;他極其強烈地需要這一切,就象農牧神需要美少女一樣。那歡快明亮的小鮭溪發出的潺潺聲,那讓人眼花繚亂的毛茛,老“野人”們的那些岩石,布穀鳥、綠啄木鳥和貓頭鷹的叫聲,從漆黑的夜空裏探看著那片鮮活的白花的紅月亮,她在窗口離他近在咫尺、完全迷失在愛的神情的麵容,在蘋果樹下他們心貼著心,彼此親吻,這一切情景都包圍著他。可他仍一動不動。是什麼在與同情和強烈的渴望抗爭,讓他在暖和的沙灘裏呆著不動呢?是那3個長著淡黃色頭發的人,那張白皙的臉蛋,那雙友好的藍灰色眼睛,那隻緊握著他的纖細的手,還有那個說出他名字的敏捷的聲音——“這麼說你的確信奉行善了?”是的,還有一種象是被四牆圍起來的英國花園的空氣——那花園裏有石竹、矢車菊和玫瑰——以及薰衣草和丁香的芳香,它們都寧靜而美麗,絲毫無損,幾乎顯得神聖——他感受到的所有這一切無不純潔美好。這時他忽然想到:“她也許還會沿海堤走過來並看見我的!”於是他站起身,朝沙灘較遠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兒,浪花撲打在他臉上,他可以更冷靜地想一想。回到農場去,在林子裏和岩石堆中和梅根相愛,周圍一切都富有野性,十分相宜——但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而讓她移居到某個大城市,讓徹底屬於大自然的她住在某個小公寓或一些小房間裏,那麼他心中的詩人是會退縮的。他的激情隻會是一種感覺上的狂喜,不久就會消失。在倫敦,甚至她的純樸,她在知識上的欠缺,都將使她成為他私下的玩物——僅此而已。他在那塊岩石上坐得越久——他的腳在一潭綠池上方擺動著,海水正從池中退潮——他就越清楚地看到這點。可好象她的雙臂和整個身子在慢慢從他身邊滑開,掉進池裏,被卷向大海。她的臉向上望著,帶著懇求的眼睛和濕濕的黑發被水淹沒,這情景迷惑、縈繞並折磨著他!最後他站起身,爬上那個不高的岩石峭壁,再下去進入一個隱蔽的小灣。也許在大海裏他能夠恢複自製,減少狂熱!他脫掉衣服遊了出去。他想把自己弄得很勞累,這樣什麼事都無關緊要了;他不顧一切地遊得又遠又快,忽然間他無緣無故地畏懼起來。假如他再也遊不回岸邊了呢——假如水流將他卷出去,或者他抽了筋,像哈利迪那樣!他轉身往回遊。那發紅的峭壁看起來還很遠。要是他淹死了他們會發現他的衣物。哈利迪幾兄妹會知道,可梅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在農場根本不看報紙。菲爾·哈利迪的話又回響在他耳邊:“一個我在劍橋也許會得到的姑娘。我很高興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在這茫然的畏懼時刻,他發誓別把她放在心上了。於是他沒有了畏懼,輕輕鬆鬆地遊了回去,在太陽裏曬幹身子,穿上衣服。他感到痛心,但不再有渴望;他覺得一身涼爽,又恢複了精神。

當一個人像阿舒斯特那樣年輕時,同情並非是一種強烈的感情。他回到哈利迪家的起居室,狼吞虎咽地吃著茶點,感到自己很像是個從發燒中恢複過來的人。一切都好象清新而明朗。那茶水、奶油麵包和果醬的味道好極了。煙草從來沒那麼香過。他在空空的屋裏踱來踱去,這兒那兒停下來摸一摸或看一看。他拿起斯特拉的針線籃,摸著一卷卷棉線和一條鮮色的縫紉絲線,聞著她裝滿了車葉草的小袋子。他在鋼琴旁坐下,用一根手指彈著曲子,心想:“今晚她要彈琴的。我要看她彈琴。看她彈琴真好。”他拿起書,她曾把這本書放在他身邊,現在它仍在那兒;他極力看著。但梅根陰鬱的小身影馬上又出現在眼前,他站起身靠在窗口,傾聽著新月形花園裏的畫眉,凝視大海,在樹林下麵想入非非,憂鬱沮喪。一個傭人走進來收拾茶點,他仍然站在那兒,呼吸著夜晚的空氣,極力不去想。隨後他看見哈利迪兄妹們穿過新月形房屋,斯特拉在菲爾和兩個小妹妹前麵一點,手裏拿著籃子,於是他本能地往後退去。他心裏太痛苦迷惑了,怕與他們相見,然而又希望得到親切的安慰——他一方麵對此懷著怨恨,另一方麵又渴望著其無所顧忌的清白行為,得到看著斯特拉那幅麵容的快樂。他靠在鋼琴後麵的牆上看見她走進來,站在那兒顯得有點茫然的樣子,好象感到失望。然後她見到了他,露出微笑——那是一個短暫而燦爛的微笑,讓難過的阿舒斯特覺得暖暖的。

“你根本沒來找我們,弗蘭克。”

“對,我發現來不了。”

“瞧!我們摘了一些新近才開的紫羅蘭,多麼可愛啊!”她把其中一束向阿舒斯特遞過去,他聞了聞,內心產生出朦朧的渴望;但他似乎又見到梅根那張焦慮不安的臉,它在望著一個個行人的麵容,於是他立即變得消沉起來。

他簡短地說:“真好呀!”便轉身走開了。他上樓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避開正在上樓的兩個孩子,一下撲到床上,兩隻胳膊交叉著遮住臉躺在那兒。現在他感到真的木已成舟,梅根被拋棄,因此他就恨自己,也幾乎恨起哈利迪兄妹和他們這種健康快樂的英國家庭的氣氛來。

他們為啥碰巧在這兒,將他的初戀趕走呢——讓他看到自己不過是個玩弄女性的普通騙子?羞怯而美麗的斯特拉有啥權力,讓他肯定自己決不會和梅根結婚呢;最為糟糕的是,讓他在帶著悔恨的渴望與極大的同情中痛苦不已?梅根此時已回去了,在難過的尋找中被弄得精疲力竭——可憐的小東西!也許,她正期待著回家時發現他在那兒。在充滿悔恨的渴望中阿舒斯特咬住衣袖,將歎息壓製下去。他去吃飯時也憂憂鬱鬱的,一言不語,此種心情甚至給孩子們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這是一個愁悶不堪、脾氣惡劣的夜晚,大家都覺得厭煩了。有幾次他瞥見斯特拉帶著受到傷害、迷惑不解的表情看著他,這倒給他惡劣的心情增添了快意。他睡得很不好,一大早起了床,漫步走出去。他來到海灘,獨自與被陽光照耀著的寧靜的藍色大海在一起,心裏得到了一點安慰。自以為是的傻瓜——以為梅根會非常看重此事!過一兩周她差不多會把它給忘了的!而他呢,唔,他會獲得美德之獎賞!一個不錯的小夥子!要是斯特拉知道了,她會為他抵抗住了她所相信有的惡魔,而祝福他的。他因此大笑起來。但那寧靜而美麗的大海與天空,那些飛翔著的孤獨的海鷗,慢慢地讓他感到害臊。他遊了一會兒泳,之後轉身回家。

此時,斯特拉本人正坐在新月形花園裏的一把輕便折凳上寫生。他悄悄走到她身後。她是多麼美麗可愛啊,孜孜不倦地彎著腰,拿起畫筆,一邊測量著,皺起眉頭。

他輕輕說道:

“對不起,我昨夜真是個畜牲,斯特拉。”

她吃驚地轉過身,漲紅了臉,像平常那樣敏捷地說道:

“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心裏有事。朋友之間是沒有關係的,對吧?”

阿舒斯特回答:“朋友之間——我們是朋友,不是嗎?”

她望著他,使勁點點頭,在那短暫而燦爛的微笑中再次閃現出了上齒。

3天後他回到倫敦,與哈利迪兄妹們一路同行。他沒有給農場寫信。他能說什麼呢?

在次年4月的最後一天,他便與斯特拉結了婚……

(此處隔行)

這就是阿舒斯特在銀婚紀念日裏,靠著牆坐在金雀花當中所產生的回憶。他第一次見到梅根時,她一定就站在他此刻擺放午餐的地點,身子映襯在天空下。這一切巧合是多麼奇異啊!他心裏湧動著一種渴望,想下去再看看農場、果園和那個吉普賽怪物的草地。用不了多久的,斯特拉也許還需要一個小時。

所有這些他記得多麼清楚——那一小片極其高大的鬆樹,還有後麵那座長滿雜草的陡峭的山!他在農場的大門口停下。那座低矮的石頭房子,那個紫杉樹門廊,那些開花的黑醋栗——一點都沒變。甚至那把綠色的老椅還擱在窗戶下麵的草地上,那晚他就在那兒向她伸出手接過鑰匙的。然後他轉身朝那條小徑走去,靠在果園的大門上——這時它已經成了灰暗的大門骨架了。甚至有一隻黑色的豬在樹林裏竄來竄去。26年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嗎,或者他做了一場夢,醒來發現梅根正在那棵大蘋果樹下等著他呢?他不知不覺地抬起手摸著灰白的胡子,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他打開大門,穿過闊葉野草和蕁麻,來到其邊緣和那棵老蘋果樹本身。還沒有改變!隻是多了一點灰綠色的青苔,一兩棵死了的樹枝,其餘的就象那天晚上梅根跑開後,他抱著那根長滿青苔的樹幹,呼吸著它散發出的木料氣味時的情景一樣,當時他頭上被月光照耀的花兒好象呼吸起來並有了人的生命似的。在這早春時節有少許蓓蕾已顯露出來,畫眉在高聲歌唱,一隻布穀鳥歡叫著,陽光既明亮又暖和。一切都沒什麼變化,讓人難以置信——有鮭魚的小溪仍然潺潺地流著;那兒是他每天早晨曾躺在裏麵的小池,他會在身子兩側和胸部拍打著水;在那片野草地裏還長著一些山毛櫸樹,還有那塊被認為是吉普賽怪物坐過的石頭。一種對於逝去的青春的想念,一種渴望,以及對於被廢棄的愛情與甜蜜的意識,緊緊扼住了阿舒斯特的喉嚨。無疑,這個世上充滿了純真自然的美,一個人是必須將令人狂喜的東西緊緊抱住的,就象天與地將它緊緊抱住一樣!然而,人們又無法辦到!

他來到小溪邊,看著下麵的那口小池,心想:“青春與春天!不知道它們都怎樣了呢?”

隨後,他忽然害怕這種美好的記憶被人打斷,於是又走到那條小徑上,若有所思地返回到交叉路口。

汽車旁邊有個胡須灰白的老工人靠在一根拐杖上,與司機聊著。這時他馬上走開,好象為自己的無禮感到愧疚;他用手觸了一下帽子,準備跛著腳沿小徑走去。

阿舒斯特指著一個長有綠草的小土堆,問:“你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

老人停下來,臉上現出一種表情,似乎心裏在想:“你算找準了對象,先生!”

“是一座墳,”他說。

“可為啥埋在這兒呢?”

老人笑了。“可以說,這裏麵有一個故事。我已不是第一次講它啦——很多人都要問那個草土堆的事。咱們這兒把它叫做‘處女墳’。

阿舒斯特把煙袋遞給他,說:“裝點吧?”

老人又用手觸一下帽子,慢慢給一支陶土製的煙鬥裝著煙草。他滿臉皺紋,頭發蓬鬆,兩眼向上望著,仍然十分明亮。

“要是你不介意,先生,我就坐下來,我的腿今天有點痛。”說罷他就在草土堆上坐下了。

“這個墳上始終都會有一朵花。它也不太寂寞的,如今有好多人坐著新汽車等等東西經過它——不象過去那樣了。她在這兒有不少人陪著。她是個可憐的人,自殺了。”

“我明白了!”阿舒斯特說。“是一座路口墳。先前我不知道這種習俗還保持著。”

“啊!不過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們那時有個非常虔誠的牧師。讓我想想,米迦勒節要到了,我領養老金已經有6年,那事發生的時候我剛50歲。在世的人沒有誰比我更了解的。她是附近一帶的人,就是納拉考貝夫人那個農場裏的,我過去常在那兒幹活,現在它是尼克·納拉考貝的了。我現在還臨時替他幹點活。”

阿舒斯特正靠在大門上,點著煙鬥,在火柴上的火焰熄滅好一陣子後他彎曲的雙手還在臉前一動不動。

“怎麼了呢?”他說,覺得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既嘶啞又異樣。

“她是百裏挑一的好人,可憐的少女!每次我經過時都要在這兒放上一朵花。她又可愛又善良,雖然他們不願意把她埋到教堂墓地裏,也不願埋到她希望的地方。”老人暫停一下,把自己多毛扭曲的手平放在藍鈴花旁的草皮上。

“然後呢?”阿舒斯特說。

“可以說,”老人繼續道,“我認為那是一個愛情故事,盡管根本沒有人能肯定。你無法了解一個少女頭腦裏裝的啥,那不過是我自己想到的罷了。”他的手在草皮上移動著。“我以前很喜歡那個姑娘——我不知有誰會不喜歡她。她的心太好了,就那麼回事,我想。”他抬起頭。阿舒斯特的嘴唇在胡子下麵抖動著,他又咕噥道:“然後呢?”

“那是春天的事,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吧,或者稍後一些——是開花的時節。那時有個年輕的大學生逗留在農場裏,他也是個好小夥子,隻是有些東想西想的。我很喜歡他,從沒看見他們之間有啥問題,不過我想他把姑娘弄得神魂顛倒了。”老人從嘴裏取出煙鬥,吐一下口水,接著說:

“瞧,有一天他突然走了,再沒有回來。他們還留著他的背包和一點東西呢。我心裏老想著這事——他從沒有讓人來取走它們。他叫阿舒斯,或大概是那樣叫的吧。”

“然後呢?”阿舒斯特又問道。

老人舔舔嘴唇。

“她啥也沒說,可從那天起她看起來就有些茫然了,好象出了什麼問題。我一輩子從沒見過變得像她那麼厲害的人——從沒有。農場裏也還有一個小夥子,叫喬·比達福德,他也是很愛她的。我猜他經常向她獻殷勤,讓她心煩了吧。她變得相當瘋狂起來。我傍晚把牛趕回去時,有時會看見她。她就站在果園裏,在那棵大蘋果樹下,兩眼直盯住前麵。‘唔,我常常想,‘我不知道你怎麼啦,不過你看起來真可憐,真的!’”

老人把煙鬥重新裝填一下,若有所思地吸著。

“然後呢?”阿舒斯特又問。

“我記得有一天自己對她說:‘怎麼啦,梅根?’——她名叫梅根·戴維,像她姑媽——即納拉考貝老夫人——一樣是從威爾士來的。‘你在為啥事煩惱吧,我說。‘沒有,她說,‘我沒啥煩惱。’‘是的,你有煩惱的!’我說。‘沒有,她回答,頓時湧出了眼淚。‘你在哭著——那又是咋回事呢?’我問。她把手擱在胸前,說:‘我心痛,不過很快會好的。可要是我出了什麼事,傑姆,我想讓人把我埋到這棵蘋果樹下。’我笑起來。‘你會出什麼事呀?’我說。‘別犯傻了。’‘不,她說,‘我不會犯傻的。’瞧,我曉得女孩們是個啥樣子,所以對這事根本沒去多想,直到兩天後,大約傍晚6點鍾時我趕著牛群回來,忽然發現小溪躺著個什麼黑東西,就在那棵大蘋果樹旁邊。我心想:‘那是一頭豬吧——豬竟然跑到那兒去真可笑!’於是我朝那東西走去,才發現是怎麼回事。”

老人停下來,兩眼向上望著,既明亮又帶著痛苦的表情。

“原來是那個少女,她倒在由一塊岩石隔起來的相當狹小的水池裏——我曾看見那個年輕紳士在裏麵洗過一兩次澡。她臉朝下爬在水中。就在她的頭上方,從石頭縫裏長出了一棵毛茛。我去看到她的臉時,它是多麼漂亮可愛,像小孩的一樣很平靜——太漂亮可愛了。醫生見到她的時候,說:‘如果她沒有給弄得神魂顛倒的話,她是絕不會在那一點點水裏給淹死的。’啊!看看她的臉吧,她就是那麼個樣子。這事讓我哭得好難過——她真漂亮呀!那是在6月份,不過她在別處什麼地方找到一點蘋果花,把它插到了頭發上。所以我想她一定是給弄得神魂顛倒了,要那樣子去尋求快樂。唉!那口水池也隻有一英尺半深。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吧——那個姑娘心裏是怎麼想的。我知道這事,她也明白,誰也不會勸告我說不是那樣的。我對他們說,她是如何對我講要讓人把她埋到這棵蘋果樹下。可我想這事讓他們感到不安——假如她存心要那麼做,就顯得太過分了。所以他們就把她埋到了這兒。我們當時的那個牧師是非常苛刻的。”

老人又把手在草皮上移動了一下。

“這好象太奇妙了,”他慢慢補充道,“少女們為了愛竟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她有一顆可愛的心,我猜想是她的心破碎了吧。可我們啥也不了解!”

他抬起頭來,似乎想讓自己的故事得到認可,但阿舒斯特已經從他身邊過去,仿佛他並沒在那兒似的。

爬到山頂上,在他擺放午餐的那一邊,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在地上爬下去。這麼說他獲得了美德的獎賞,愛情女神“西普裏安”已經複仇了!他淚眼模糊,眼前出現了梅根的麵容,她手裏拿著蘋果花枝,黑頭發濕濕的。“我做錯了什麼嗎?”他想。“我都做了啥呢?”可他回答不出。春天帶著激情奔湧而來,也帶著鮮花和歌聲——春天在他和梅根的心裏!難道是愛神在尋求一位犧牲者嗎!這麼說那位希臘人說得對——他在《希波呂托斯》裏的詩句今天仍不無道理!

“因為愛神之心已經發瘋,他的翅膀閃現出金光;

他正值青春年華當中,完全像中了魔法一樣。

在大山、海浪與小溪裏麵,所有強勁而年輕的生命氣息——地球上的一切無不生長出現,或者在紅紅的陽光下呼吸。是的,人類。西普裏安,西普裏安呀,王室的寶座都完全屬於你一人啦!”

那位希臘人說得對!梅根!可憐的小梅根——從山那邊翻越過來了!梅根正在那棵老蘋果樹下等著瞧著!梅根死了,身上留下了美的印記!

此刻傳來一個聲音:

“啊,你在這兒!瞧!”

阿舒斯特站起身,接過妻子作的畫,默默地盯住它。

“上麵的前景畫得行嗎,弗蘭克?”

“行。”

“可還缺少了什麼,對吧?”

阿舒斯特點點頭。缺少什麼呢?那棵蘋果樹,它既善歌唱又珍貴無比!

他認真地把嘴唇貼到她的額頭上。這是他的銀婚紀念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