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與舊(1 / 3)

(光緒年)

日頭黃濃濃曬滿了教場坪,坪裏有人跑馬。演武廳前麵還有許多身穿各色號衣的人,在練習十八般武藝。到霜降時節,道尹必循例驗操,整頓部伍,執行升降賞罰,因此直屬辰沅永靖兵備道各部隊都加緊練習,準備過考。演武廳前馬劄子上坐得是千總同教官,一麵喝茶,一麵點名。每個兵士俱有機會選取合手行頭,單個兒或配對子舞一回刀槍。馳馬盡馬匹入跑道後,縱轡奔馳,真個是來去如風,人在馬上顯本事,便用長矛殺球,或回身射箭。看本領如何,博取采聲和嘲笑。

戰兵楊金標,名分直屬苗防屯務處第二隊。這戰兵在馬上殺了一陣球,又到演武廳來找對手玩“雙刀破牌”。執刀的雖來勢顯得異常威猛,他卻拿著兩個牛皮盾牌,在地下滾來滾去,真像刀紮不著,水潑不進,相打到十分熱鬧時,忽然一個紅褂子傳令兵趕來,站在滴水簷前傳話:

“楊金標,楊金標,衙門裏有公事,午時三刻過西門外聽候使喚!”

戰兵聽到使喚,故意賣個關子,向地下一跌,算是被對手砍倒了,趕忙拋下盾牌過去回話。傳令兵走後,這戰兵到馬門邊歇憩,大家一窩蜂擁過去,皆知道今天中午有案件要辦,到時就得過西門外去砍一個人的頭。原來這人一麵在教場坪營房裏混事,一麵在城裏大衙門當差,不止馬上平地有好本領,還是一個當地最優秀的劊子手。

吃過飯後,這戰兵身穿雙盤雲青號褂,包一塊縐絲帕頭,帶了他那把尺來長的鬼頭刀,便過西門外等候差事。到晌午時,城中一連響了三個小豬仔炮,不多久,一隊人馬就擁來了一個被嚇得癡癡呆呆的漢子,麵西跪在大坪中央,聽候發落。這戰兵把鬼頭刀藏在手拐子後,走過席棚公案邊去向監斬官打了個千,請示旨意。得到許可,走近罪犯身後,稍稍估量,手拐子向犯人後頸窩一擦,發出個木然的鈍聲,那漢子頭便落地了。軍民人等齊聲喝彩,(對於這獨傳拐子刀法喝彩!)這戰兵還有事作,不顧一切,低下頭直向城隍廟跑去。

到了城隍廟,菩薩麵前磕了三個頭,趕忙躲藏到神前香案下去,不作一聲,等候下文。

過一會兒,縣太爺帶領差役鳴鑼開道前來進香。上完香,一個跑風的探子,忙匆匆的從外邊跑來,跪下回事:“稟告太爺,城外某處有一平民被殺,屍首異處,流血一地,凶手去向不明。”

縣太爺雖明明白白在稍前一時,還親手抹朱勒了一個斬條,這時節照習慣卻儼然吃了一驚,裝成毫不知情的神氣,把驚堂木一拍,“青天白日之下,有這等事?”

即刻差派員役,城廂各處搜索,且限令出差人員,得即刻把人犯捉來。又令人排好公案,預備人犯來時在神前審訊。那作劊子手的戰兵,估計太爺已坐好堂,趕忙從神桌下爬出,跪在太爺麵前請罪。稟告履曆籍貫,聲明西門城外那人是他殺的,有一把殺人血刀呈案作證。

縣太爺把驚堂木一拍,裝模作樣的打起官腔來問案。劊子手一麵對殺人事加以種種分辯,一麵就叩頭請求太爺開恩。到結果,太爺於是連拍驚堂木,喝叫差役“與我重責這無知鄉愚四十紅棍!”差役把劊子手揪住按在冷冰冰四方磚地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那麼打了八下,麵對太爺稟告棍責已畢。一名衙役把個小包封遞給縣太爺,縣太爺又將它向劊子手身邊摜去。劊子手撈著了賞號,一麵叩頭謝恩,一麵口上不住頌揚“青天大人祿位高升”。等到一切應有手續當著城隍爺爺麵前辦理清楚後,縣太爺便打道回衙去了。

一場悲劇必需如此安排,正合符了“官場即是戲場”的俗話,也有理由。法律同宗教儀式聯合,即產生一個戲劇場麵,且可達到那種與戲劇相同的快樂目的。原因是邊疆僻地的統治,本由人神合作,必在合作情形下方能統治下去。即如這樣一件事情,當地市民同劊子手,就把它看得十分慎重,尤其是那四十下殺威棍,對於一個劊子手似乎更有意義。統治者必使市民得一印象,即是官家服務的劊子手,殺人時也有罪過,對死者負了點責任。然而這罪過卻由神作證,用棍責可以禳除。這件事既已成為習慣,自然會好好的保存下來,直到社會一切組織崩潰改革時為止。

劊子手砍下一個人頭,便可得三錢二分銀子。領下賞號的戰兵,回轉營上時必打酒買肉邀請隊中兄弟同吃同喝,且與眾人討論刀法,討論一個人挨那一刀前後的種種,並摹擬先前一時與縣正堂在城隍廟裏打官話的腔調取樂。

——戰兵楊金標,你豈不聞王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一個戰兵,膽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持刀殺人!

——青天大人容稟……

——鬼神在上,為我好好招來!

——青天大人容稟……

於是喊一聲打,眾人便揪成一團,用筷頭亂打亂砍起來。

戰兵年紀正二十四歲,尚是個光身漢子,體魄健康,生活自由自在,手麵子又好,一切皆來得幹得,對於未來的日子,便懷了種種光榮的幻想。“萬丈高樓從地起”,同隊人也覺得這家夥將來不可小覷。

(民國)

時代有了變化,前清時當地著名的劊子手,一口氣用拐子刀團團轉砍六個人頭不連皮帶肉,所造成的奇跡不會再有了。時代一變化,“朝廷”改稱“政府”,這個小地方斃人時常是十個八個,因此一來,任你怎麼英雄好漢,切胡瓜也沒那麼好本領幹得下。被排的全用槍斃代替斬首,於是楊金標變成了一個把守北門城上閂下鎖的老土兵。他的光榮時代已經過去,全城人在寒暑交替中,把這個人同這個人的事業早完全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