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飛仙嶺安排好住的地方以後,第二件要辦的事就是物色一個好交通員,在離城十幾裏路遠的雙河場建立起交通站來。地下黨活動沒有交通站是不行的。我住的地方必須保持秘密,隻有一兩個同誌可以直接來找我,其餘的同誌要來找我都必須通過交通站,由交通員約好時間地點轉告我,然後才能見麵。交通站的交通員既知道下麵的同誌,也知道我住的地方,同時還要替我送信、找人、傳話,要忠實可靠而又勇敢機智的人才能勝任。我找老胡替我找一個這樣的青年同誌來。過不幾天,老胡果然帶來一個青年,說是青年還不如說是少年。他的個子不高,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臉蛋上還有兩塊少年才有的紅暈,眼睛不大,瞳仁卻又黑又深,眼睫毛老是不停地閃動,那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呢。他的嘴角向上翹起,隨時準備發笑,不然就把嘴皮鄙夷地一抿,好像世界上無論什麼事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他走起路來,竭力把自己裝得穩重一些,好像個大人模樣,卻還是掩蓋不住他那副嫩氣和活蹦亂跳的勁兒。他一進屋就踏翻了我放在門邊的洋瓷洗臉盆,弄得稀裏嘩啦地響,似乎用這種聲音引起主人的注意:我來了。才那麼丁點年紀,卻在手裏拿著一支紙煙,看那指甲,是一個老煙槍了。
才一見麵,老胡還沒有介紹,我就暗吃一驚。這是怎麼搞的?老胡怎麼帶這樣一個人來呢?我一看見他抽煙的那副模樣,馬上就想起來了。這個人名叫王定安,是個“壯丁販子”,我是在一個叫穀豐場的小棧房裏遇到他的,這才不過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情。
我到這裏來的半路上,歇在一個叫穀豐場的小棧房裏。我走了一天,本來很累,可是吃過晚飯,我還是喜歡坐在堂屋裏和茶房擺龍門陣。這種茶房我見得很多了,無論是年老的或年輕的,都是那樣熱情、有禮貌而又有幾分狡猾的樣子。他們無例外都是一鄉一鎮新聞方麵的權威人士,在他們的腦子裏存得有一部鄉土編年史,隻待你去翻看。他們無例外都很會擺龍門陣,似乎哪一個要不會用那些奇聞逸事把旅客逗得喜笑顏開,他就不配領受鄉鎮棧房的茶房的光榮稱號。這個棧房的茶房姓周,和我坐下就擺個不完,正好,這可以幫助我了解這些地方的情況。我們正擺得熱鬧,忽然聽到我的房裏有聲音,好像是把桌子上的茶杯打翻了。我並不在意,在這種鄉場上的棧房裏,耗子是不會少的,我想大概是耗子出來在桌子上找尋吃的東西,沒有找到,很不高興,在發脾氣吧。我對老周說:“嘿!你們這裏的耗子真不講道理,還沒有等人睡下,就出來鬧翻天。”
茶房老周笑了起來,以為我這個人少見多怪。他說:“這算啥子?你要不洗腳,它不把你的腳趾拇當臭臘肉啃才怪呢。”
我們擺了一陣,快半夜了,老周當真是怕我的腳被耗子當成臭臘肉啃,打一盆熱水來,叫我洗腳。我洗了腳,提一盞煤油燈,走進房間,把門閂好,把倒了的茶杯扶起來,脫衣服準備上床睡覺。
“咦——!”我大吃一驚,在我的床上的被蓋裏已經有一個人蒙頭睡下了。我是不相信鬼的,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我聽到人在喘氣的聲音,膽子才壯了起來,便上前揭開被子。睡在被子裏的人猛然一拱,坐了起來。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瘦骨伶仃的,隻穿了一件草黃色的軍衣上裝,下身卻是光條條的。我看木格窗是打開過的,剛才聽到茶杯聲響,想必就是他進來碰翻的。
這成什麼話呢?不請自來,想來打我什麼主意嗎?我有些生氣,問他:“喂!怎麼搞的,亂鑽進來,嗯?”
這個青年看我一下,大概發現我並不凶,不害怕了,他說:“我是逃壯丁的,沒有想到這屋子裏住得有人。”他端詳我一下,又說:“看你先生是個好人,救救我,讓我躲一下吧,他們抓到了要打死我的。”
哦!原來是逃壯丁的,這種事情現在很多。國民黨要打內戰,到處抓壯丁當炮灰,老百姓千方百計逃壯丁。逃不掉被抓了去的,用繩子一串一串地穿起來,牽著繩子走,像趕牲口一樣,又是打又是罵;白天淨叫吃些清湯寡水的稀飯,餓得你三魂丟了二魂,晚上關在屋裏還不放心,把你的褲子都脫了收起來,叫你跑脫了,光屁股也不好走路。至於捉到了逃跑的壯丁,重則槍斃,輕也要打個半死。像這樣被拖死、餓死、打死的青年不知有多少。
現在躺在我的床上的就是一個逃壯丁的,不要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就是一個普通的好心人,在這種場合下,也不能見死不救。可是我急切想不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來。他卻幾乎沒有考慮就想出一個主意,他說:“你就說我是你的跟班。”
這個辦法果然好。我把舊衣服從包袱裏取出一套來,叫他穿上,把草黃色的軍衣摔到頂棚上去藏起來。我和他約好了姓名,他說他叫王定安。我叫他再睡下,用白帕子把腦殼纏得臉都看不清了,鑽在被蓋裏哼起來,裝作害病。
不多一會,聽到外麵有人在叫客棧的門,清查逃跑壯丁的來了。我感覺有些緊張,要是給識破了,睡在我床上的這個小夥子就活不成,我也脫不倒手。我趕快把自己鎮定下來,拿一本書在燈下裝作看書的樣子,同時用手摸一下裝在我衣服袋子裏的那一張名片,硬邦邦的一塊紙還在那裏。這是我在出發前假造的,是給這一帶最歪的“大舵把子”的引見名片。
一會,聽到茶房老周引進來一個人。老周一麵走一麵在給那個人打招呼:“老總,我們這個棧房硬是一個逃兵也沒有。”那個人大概不信,催老周快帶路,他說:“莫說空話,快給我叫門。”於是老周把一個一個客房叫開,這個人就進到一個一個客房去查看,聽到又是在問、又是在用棍子在床底下亂捅的聲響。
查到我的客房裏來了,老周引進來的是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橫眉立眼似乎對於任何人和任何地方都抱著仇視和懷疑的眼光。他一進房就問:“看到有逃兵進來沒有?”
我理直氣壯地回答:“啥子逃兵?沒有。”
他在房子四處打量。這客房除開一床一桌以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他用手棍在床底下捅了幾棍。那棍子實在厲害,頭上安得有幾寸長的一個鐵尖尖,真要有人躲在床下,這幾下也夠戳穿肚皮的。
在我的床底下當然捅不到什麼,但是他卻指著床上問:“這是啥子人?”我說:“我的跟班,在打擺子。”正說著,床上的青年哼得更大聲,真像病人。那個軍官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大概看我夠不夠資格帶一個跟班。他懷疑地問:“你的跟班?”我又點一下頭。他似乎還有點兒不大相信,轉身問站在門口的老周:“這是他的跟班嗎?”
老周走進房來,看到我的床上睡得有一個人,有點兒莫名其妙,他是明白的,我根本沒有帶跟班來。我的心裏像打鼓,心想,這下壞了,他要說聲不是,事情就敗露了。這個老周是個好人,他略微遲疑了一下,馬上模棱兩可地回答:“嗯,這個……他們就是兩個人嘛。”這下我才比較放心了,背上還直冒冷汗。
這個軍官雖然有幾分相信了,但是他鬼得很,還要揭開被子看看。他說:“是你的跟班,也要叫他起來看看。”我起立阻止他說:“不行,著了涼不是耍的。”我看不使出我的最後一招是不行了。我裝模作樣地說:“咋個的?你也要先清問清問我是啥子人,莫非我還是藏逃兵的?”說罷,我在衣袋裏摸出那張名片來,送到他的手裏,說:“請你老兄看看吧。”
他把名片拿到燈下一看,原來是成都冷大爺給這裏王大舵把子的介紹名片,馬上就泄氣了。王大舵把子這一帶的人哪個不曉得?他跺一下腳,地都要打戰戰哩,哪一個敢惹去拜訪王大舵把子的人呢?他連忙賠一個笑臉,恭敬地退回名片,說:“對不起,對不起,兄弟冒犯了。”說罷,退出去了。
這晚上逃的壯丁大概不少,一夜晚滿場都是鬧哄哄的,弄得雞叫狗咬,天快亮的時候才平靜下來。大概是把沒有逃脫的壯丁又押起上路去了。
天才亮,茶房老周就打水進房,他問我:“你先生哪裏來的跟班?”這時那個逃壯丁的小夥子把被子一掀,坐了起來,叫了一聲:“周哥!”就笑了起來。
老周一看,吃驚地說:“哦,原來又是你來了!”
這個小夥子下床來,笑嘻嘻地說:“周哥,這次又多承你搭救,以後是要報答的。”
老周說:“報答啥子?你少照顧我們兩回就好了。你咋的總在這個場上跑,總是照顧我們這個棧房呢?”
那小夥子笑著說:“熟人熟地方,好辦事嘛。”
我正莫名其妙,這個小夥子車轉身對我說:“這回多虧你先生做好事,沒有什麼報答的,隻得說聲謝謝了。”他正說著,忽然發現小桌上有我丟的一截紙煙蒂,他馬上拿起來,用火柴點著,放在嘴上狠狠地吸起來,簡直把嘴皮都快燒著了,他還在用力吸。他緊咬嘴皮把煙子關在嘴裏,往肚子裏吞下去,幾乎沒有一點煙子跑出來,他才滿意地伸一下腰,說:“把老子餓得煙蟲都快爬出來了。”
他想要告別,但是他似乎想起來還穿著我的舊衣服。他把衣服拉一下,對我說:“你先生做人情索性做到底,這套衣服也借給我穿回去,我過幾天送到周哥這裏來,你過路的時候來取就是。”這個小夥子說得真是“撇脫”。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叫他打起光胴胴走路,我說:“算了,這套舊衣服就算送給你吧。”可是他卻很認真地說:“說一不二,硬是有借有還。”他說罷還拍一拍胸口。
那個茶房老周站在一旁,又給我出了一個主意,說:“我看你先生硬是跑世界的好人,索性成全他,給他幾個盤纏錢,打發他上路去吧。”
那個小夥子笑著說:“那就更好,山不轉路轉,石頭不轉磨子轉,將來轉到一起了,我是知恩報德的。”他真的把我當作行俠仗義的好漢,對我說起這一套江湖話來。我看他年紀小小的,卻裝成很懂事的大人樣,未免有些好笑。
在老周這種好人的促成下,我摸出兩萬塊錢的票子(那個時候的兩萬塊錢,還抵不上現在的兩元錢)給他。他拿著錢,連道謝也不說一聲,歡天喜地地去了。他那飛跑出去的樣子,才能看出他仍然是一個十幾歲的毛娃娃。
我覺得這個青年好利爽,就問茶房老周:“這是啥子人,你怎麼認得他?”
老周說:“哪個曉得他是啥子人,總不外是個壯丁販子。”哦,壯丁販子,我知道現在是出現了這種新“職業”,專門給人家頂替壯丁賣錢,半路溜脫,回去再賣。老周繼續說:“這個小夥子年紀小,卻很機靈,我看到他在這場上跑脫兩回了。每一回他都是偷偷爬進沒有住客的客房,睡到床上,冒充起客人來。二頭對麵,我不得不假認他是我們的客人。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嘛。”
活見鬼!我原來撞到一個壯丁販子,這種事都是鄉下的叫“賴時候”的人幹的,幹這種事的人沒有一個是本分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