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找紅軍(1 / 3)

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

為了地下黨的活動方便起見,必須尋找一個職業掩護,我想了好多辦法,才在一個偏僻的小縣城裏找到一個軍糧督辦處少尉見習督導員的差事。你別看這不過是一個芝麻大的官兒,軍糧督導員在鄉下卻歪得很哩。鄉下有一句俗話說:“來了督糧官,天高三尺三。”為什麼說天高三尺三呢?因為督糧官一來鄉下,地皮都要給刮掉三尺三,於是天就比原來的高三尺三了。我才報到,那些掛著上尉、中尉銜的老資格軍糧督導員,便很熱心地向我介紹他們在鄉下如何抖威風的經驗,好像生怕我不依照他們說的那樣辦,就有失軍糧督導員的工作傳統。聽他們說來,對那些窮老百姓固然可以任意毒打關押,為所欲為;就是對那些在地方上有點身份的財主,也不放在眼裏。甚至可以拿一張名片在縣衙門走動的紳糧,也要怕督糧官三分。要知道軍糧督辦處是國民黨駐軍抓糧食的機關,權力很大。誰要是糧交不齊,特別是包袱塞得不夠,就可以被督糧官扣押起來,以“抗不交糧,貽誤軍機”論罪。

聽了這些“老資格”的熱心介紹,卻使我大大地傷起腦筋來。這個差事可以使我自由自在地在鄉下走動,便於搞黨的工作,這是好處;但是我背起督糧官這個爛招牌下鄉,走一路,臭一方,對我也有不便。我向上級請示,上級指示我說,隻要刀把子在手,可以靈活運用,保護人民少受壓榨;甚至還可以借題發揮,整治土豪劣紳,隻是要做得幹淨。於是我欣然穿上少尉製服去上班,並且不久就被派到鄉下去。

別的督導員下鄉,都帶著三兩個兵。輪到我下鄉,卻沒有兵可帶了。不是編製上沒有兵,是給我們的處長吃缺額吃掉了。但是,處長總是有辦法的,他對我說:

“你就把夥房那個打雜的夥夫帶去吧。”

帶一個夥夫下鄉,成什麼體統!我稍微有點難色。處長看出來了,馬上說服我:“把他洗刷洗刷,給他套上一套軍裝,再給他掛上一支槍,看起來還不是一樣嗎?”

顯然,我不接受這位處長的創造性的意見是不可以的,我隻得裝出欣然接受的樣子。

我們的夥房裏一共有兩個夥夫,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叫郭本壽,一望而知是個老實人,一天到晚不聲不響地做活路,閑下來無事了,他就把他從私塾老師那兒接受來的那一點可憐的文化,利用來閱讀專談因果報應的“善書”。他唯一的嗜好是積幾個錢,買香燭紙錢到這個廟那個廟去敬神,積極地為他的下一輩子做安排。另外一個夥夫名叫王天林,卻完全不一樣,是一個不信邪的直憨人,年紀三十左右,個頭很大,身體壯實。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突出的滿布血絲的眼睛,還有兩片像生鐵疊在一起的嘴唇,好像無論什麼硬東西,隻要落進去,就逃不脫變成粉碎的命運。他到這機關來,是郭本壽介紹的。他和郭本壽一起,做活路倒是很合得起手,就是脾氣不對頭,一天難免要頂幾杠子;但是他們從來不扯得紅臉,總是郭本壽以不作聲來收場。

我住的房子在夥房隔壁,因此就常有機會聽他們頂杠子。有一回他兩個又頂起來了,郭本壽還是那樣心平氣和地在作辯解:

“算了吧,他的命好,該他玩格,我就將就他一點又算啥?前生修的命,今世得報應。”

郭本壽說的這個“他”,我猜想指的是我們機關的夥夫頭。這個夥夫頭有一種特殊的統治癖,他的“王國”裏隻有兩個老百姓,而他能夠真正實行統治的不過郭本壽一個人,但是他還要獨得其樂地喜歡在郭本壽頭上擺威風。

王天林對於夥夫頭的這種統治十分反感,對於郭本壽的屈從和認命,也很不以為然,他氣哼哼地說:

“隻有你才是這樣一個受氣包,一天給人家磕頭作揖,還免不了人家在你的腦門上撒尿。怎麼?我們人窮誌不短,賣力氣吃飯,莫非連人格也‘搭帶頭’賣了?你橫直說命呀命呀,我就不信這些鬼話。隻有你才是壽頭,有那樣多閑錢拿去給廟裏的和尚尼姑上供。”

每次當王天林直截了當地戳到郭本壽的這個痛處,郭本壽就采取沉默不語的老辦法。過了一會兒,王天林挑著水桶出來了,看樣子餘怒未息,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合得更緊,許多天沒有刮的短樁樁胡子挑釁地向四麵張著。

我的職業要求我經常留心周圍的勞動群眾。才不幾天,我對這個王天林就很感興趣了。恰好處長推薦的就是他。

我找他來談了一下。這倒不是要征求他的意見,既然處長決定了,他就隻有服從的份兒了。我想找他談談,是想了解他的情況,看帶這樣一個人下鄉,對於我的秘密工作有沒有妨礙。我問他:

“你是哪裏人?原來幹啥子的?”

他遲疑了一下,不馬上回答,好像在思考應該怎樣回答。他端詳著我,想猜出我的問話後麵隱藏著什麼陰謀詭計。我很能理解中國的農民根據他們祖輩人傳下來的經驗和自己切身的體會,絕不可以輕信老爺們少爺們以及各色各樣官員說的任何話,一定要從他們的話背後去找尋意思,因此我並不發急,耐心地等待著。他終於淡淡地回答了:

“從鄉下來,原來幫長年的。”

哦,他原來是一個雇農,是我們的基本群眾,我比較放心了。我又問他:

“你認得字不?”認得字的人跟我一起走,對我的工作是不大方便的。

“不認得。”

這合我的要求。我又問他:

“你背過槍嗎?”

他忽然緊張起來,不肯回答。我猜想大概是怕我把他拉去當壯丁吧,那時候拉壯丁是十分平常的事,我馬上寬慰他:

“你不要慌,是要你臨時出差,背槍跟我下鄉收糧去。”

“哦。”他這才把我找他談話的意圖弄明白了,比較安心了。但是他仍然不很肯定地回答:“背過,不大會。”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了。王天林換上軍裝,背上一支二十響的盒子槍,倒也威武,臉上也不像昨天那樣陰沉沉的了。一路上,他和我始終保持著距離,不肯和我多講話。

我們走到一個山埡口的黃桷樹下,在大石頭上坐下來歇氣。王天林抱著手槍坐得遠遠的,我小解回來,從樹後發現王天林非常熟練地打開扳機,上下子彈,並且舉起槍來對著前麵一個什麼目標瞄準。看來他絕不是一個打槍的生手。我走回去後,他又若無其事地把槍抱在懷裏。他這舉動引起我極大注意,我不能不對他多加留心。我的職業要求我這樣。

我在鄉下秘密地和我們黨的組織接上頭了。過去督糧官下鄉,總是接受紳糧地主們塞的包袱,和他們一鼻孔出氣,把征糧任務都壓在窮苦老百姓的頭上。這一回我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任務狠狠地壓在紳糧地主們的頭上,好讓窮兄弟們歇一口氣。當然也要有名無實地給他們寫上一點糧,做個樣子。

起初地主們總以為新官上任,要放三把火,把任務壓在他們頭上不過是做個架勢,抬高我的價錢罷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一把一把票子塞到我的口袋裏,不怕我不去登門拜訪,稱兄道弟,規規矩矩地把他們的任務取下來。

開始收糧了。有幾戶怕事的窮家小戶,倒先來認賬交糧,地主們卻照例觀望不動。這時王天林發起急來,竟然越權過問,他說:

“這些大頭兒都不動,專靠這些小戶三升兩升地交,什麼時候才收得完?”

“大戶自有我找他們談判,你先去催催小戶也好。”我對他說。看來他很不以為然,對我所說的“談判”引起了懷疑。

過了幾天,地下黨的同誌來告訴我說,王天林碰到那些窮家小戶向他訴苦求情的時候,他就表示同情地說:“是呀,是呀。”以後就不再去催了。甚至暗地裏對他們說:“不忙,看那些大戶交了再說吧。”原來他是去幫倒忙去了。

那些地主派管事找我摸行市來了。一個地主的管事,毫不知趣,居然在我麵前表現出高傲無恥的神氣,當麵數起鈔票來誘惑我,以為我會見財心軟,和他賣好。我氣壞了,要攆他出去,我用力把門推開,砰的一聲,門板把王天林的頭碰了一下,原來他正在門後邊偷聽我們說話。我順便叫他:

“王天林,送客!”

王天林進屋來,對那管事毫不客氣地叫:“快出去!”連請帶推把這家夥弄出去了。

他折回房來,異常興奮,一麵摸他的額角上剛才碰的青包,一麵給我倒茶打水,怪親熱的。

這些地主老財看見拿軟的壓不倒我,就拿硬的和我碰。一顆糧也不交。這一招我們早就料到了,在地下黨同誌的幫助下,早把他們的糧倉查得一清二楚,我便叫王天林拿著封條跟我去把這些倉都封起來。王天林簡直高興極了,他東奔西跑,腳板像飛一樣。他一麵在地主的倉上貼封條,一麵就哼哼地不知道唱些什麼;貼好以後,還要把頭歪過來歪過去看,看還有什麼地方沒有貼得巴適,用拳頭狠狠地在封條上捶幾下。

地主們無論如何不知道我使的是什麼法,一下就把他們的老底挖到了,他們隻好乖乖認賬。但是也還有幾個愛財如命的頑固疙瘩,死不認賬。我就挑選一兩個軟的,叫王天林去捉起來,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王天林對於捉地主老財似乎比封倉庫的興趣更大些。他總是一麵笑嘻嘻地望著我,一麵用槍頂住地主的背脊;我隻要一轉眼,他就用槍筒捅地主的背脊,捅得地主哎哎地呻喚。把地主押在黑屋裏關起來,他還主動把地主的手臂用繩子紮得結結實實的。除開吃飯,他就自告奮勇地站崗看守。

有一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我還沒有睡著,忽然聽到關押人的黑屋裏有人在哎喲哎喲地叫喊,同時聽到噗噗噗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打在棉絮上一樣。我趕忙起來,披起衣服,到那屋裏用電筒一照,嗬!原來是王天林在用竹鞭子打那個被押起來的地主。那地主用厚厚的棉衣袖子蒙住腦殼,鞭子都落在棉衣上。實際上並沒有真打著他什麼,他就哎哎地叫喚了。那地主手裏還捏著幾張鈔票,地上還打落了一兩張。王天林一麵打,一麵罵:“好狗日的!你那幾個臭錢,買不到我窮人的良心。”

我問王天林:“你在幹什麼?”

他也不回答,望了我一下,丟下鞭子,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呸!”走出去了。那個地主看到是我,向我央告:

“長官,我認糧就是了,叫那個老總不要再打了。”

不要“再”打了?看來王天林一定打他不止一次了,這個地主今晚上是想用鈔票收買王天林,所以特別激怒了他,就挨了一頓好鞭子。

後來我才發覺,他常常背著我去把關起來的地主收拾一頓。那些地主根據他們過去的經驗判斷,以為王天林這樣熱心地向他們“打啟發”,不過是想多撈幾個外快罷了,於是就給王天林手裏塞票子。誰知道越是這樣,越是挨得多些。地主們積累了幾十年的經驗,居然在這樣一個普通士兵身上不靈驗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真的,我也莫名其妙,這個王天林到底是怎麼一個人呢?

最使我不解的是我發現他的身上帶得有一個小本本,他在空閑時候,總偷偷拿出來看,嘴裏還輕輕念著。當我一叫他,他就匆忙地把那個小本藏在貼身內褲的口袋裏去了。他對我說過,他是不認識字的,我也曾經采取一些辦法來試驗他,他確實不認識字。但是他又確實在看一個什麼小本本,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們收了一陣糧,回城裏去。我們又在上次歇氣的黃桷樹下石頭上坐下來。這次王天林再不是避著我坐得老遠的了。我想起他整地主時的情形,不禁暗笑起來,我問他:

“王天林,你為啥子總是整他們?”

“該整!”他簡單地回答。

“為什麼?”

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望著我,似乎想從我的臉上研究出什麼名堂來似的。臨到我們站起來,又快上路了,他忽然對我說:

“你是一個好人。”

這一句話使我大為高興,同時也使我明白,王天林跟著我這樣久,大概他對我也作了相當仔細的觀察和研究,才終於得出我算得一個好人這樣一個結論。

我回到城裏,向黨組織報告了下鄉工作的情況,也提到了王天林的事。上級也覺得奇怪,估計王天林有可能是我們黨的“散兵”。那時候在白色恐怖下,黨的組織被敵人打散了,有的同誌脫了黨流落在外的事是常有的。他即使不是我們黨的散兵,也可作為一個工作對象。因此決定派人去了解他的政治麵目,對他進行工作。

大約過了兩個月,上級通知我,對王天林的工作,很有成效,可以吸收入黨,要我直接和王天林打通關係談話,審查曆史,履行入黨儀式。和他約好接關係的口號是他的一個叫王天洪的小同鄉介紹去找他的。

在這個敵人的軍事機關裏,我不可能和王天林暢快地談話,更不可能為他舉行入黨儀式。我隻好耐著性子等派我出差下鄉的機會。果然不久,我又被派下鄉。這已經成為通例,並不要經過請示批準手續,我就可以帶王天林下鄉去。

大清早,一路上冷冷清清的。我們出發的時候,還是朝霧朦朧,等我們爬上那個山埡口時,濃霧已經散盡,太陽烜赫地掛在東方。我們又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歇氣,這條鄉下小路很荒僻,很少有人來往;這是一個很適宜於我們秘密接關係和談話的地方。

我坐在石頭上,望著王天林,我越看越覺得他可愛。恨不得立刻站起來,跑過去把他橫腰摟住,親熱地叫一聲:“好兄弟!”王天林坐在那裏見我老望著他笑,又不言語,倒使他驚詫起來。

我決定和他對口號接通關係了。我問他:

“王天林,這裏有你的小同鄉嗎?”

“沒有呀,這裏沒有我的同鄉。”他完全沒有想到我會是共產黨員,正要和他對口號接關係呢。

“怎麼沒有呀?你不是有一個叫王天洪的小同鄉嗎?怎麼忘記了呢?”

“哪裏我有個王天……噢!你就是……”他十分驚異地跳了起來,笑著走向我的身邊。可是他忽然把頭搖了幾下,而且警戒地退了幾步,不信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