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
“沒有錯,我就是王天洪打發來找你的。你不要見怪!”我懇切地說,站了起來。
“哎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呀!”他相信了。跳過來把我的手緊緊地捏住,他那一隻粗糙的大手,力氣很大,把我的手捏得很痛。我一把把他抱住,高興地說:
“好兄弟,我找的就是你。哦,現在應該叫你同誌了。”
“哎呀!找到了,找到了。找了這樣多年,到底找到了!”他也把我橫腰抱住,我的骨頭差點要被他擠碎了。
我們開始嚴肅的入黨談話了。我告訴他,黨已經決定吸收他入黨,指定我和他談話,審查曆史,舉行儀式。他聽了,激動得簡直有些發抖,眼睛裏噙著淚水。他怪不好意思地側過頭去,用手背擦掉了,聚精會神地聽我講話。
我盡量用通俗的語句和在鄉下現成的事情,和他談革命的道理和黨的基本知識。他側著耳朵聽,不時還津津有味地把嘴巴動一動,咽一下口水,好像把我講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吞了下去。
最後,我叫他談一談他的曆史。我特別想要他詳細地講他曾經找過紅軍的事。我還對他打趣地說:
“這一回可不能像上一回我問你的時候那樣回答:‘鄉下來的,幫長年的’,要講得詳細點。”
“這回那回是兩回,那回是對穿老虎皮的人,我哪裏肯講真心話,這回卻像對親娘說家常話了。”他也笑了。
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原來也不是做夥夫的,我原來是一個使牛的泥巴腳杆,我是一個幹人。這一點想必你早就知道了。我還是給你說說我找紅軍的事吧。
這是在哪一年我記不得了,總之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正是秋天割穀子的時候,我和好朋友王天太到王大老爺家裏打短工割穀子。他家田畝多,排場很大,請了好多人來割穀子,外地來的零工也不少。晚上,吃過飯,大家在曬壩邊曬席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歇涼,擺起龍門陣來。各人擺各人見到的和聽到的。比如什麼地方觀音菩薩顯了聖,降下聖諭說,明年要落七七四十九天火雨,天下惡人都要收盡呀;又比如說某個山上出了神兵,一條神符貼在身上,刀槍不入呀;又比如說什麼地方出了蛟龍呀;還有某家老爺的小姐偷了馬弁,養下了私娃兒呀……是真是假,哪個耐煩去尋根問底,反正是說一陣,笑一陣,解一天的累,像一陣涼風,吹得人睡瞌睡就是了。
我對於觀音顯聖、出神兵、走蛟龍這些事都沒有興趣,更不要說那些地主小姐偷人養漢的汙七八糟的事了。我的心裏正煩得慌,眼見這穀子一開鐮,我的難關就來了。幾輩人傳下來的王大老爺的欠租,像滾雪球,越滾越大。每年秋收都要算一回賬,打的糧食都送光,還要在新的欠約上按指拇印。這日子不知道要哪一年才有個幺台。
“我看總有一天要幺台。”有一天晚上,我和天太兩個在曬壩邊歇涼,我談起欠租的事,天太忽然這樣寬慰我。
“你怎麼曉得?”
“這是外邊來的人給我說的。聽說川北出了紅軍,出了共產黨,專門給幹人撐腰,打土豪,分田地,那裏幹人都見了天日了。”
這真像一個晴天霹靂,把我震得呆了,天下真有這樣的事嗎?我不大肯信,卻又非常希望是真的,就是聽一下心裏也舒坦得多了。這幾句話鑽進我的心裏就像點起一把火來,把我燒得毛焦火辣的。
我問他:“你是在說神話吧,哪有這樣的事?”
“怎麼沒有?人家親眼看見的。都是一色的標致小夥子,幹人。腰上纏的紅帕子,臂上纏的紅帶子,手槍上吊的紅墜子,大刀上掛的紅袱子,頭上戴的紅星帽子,前頭還得有血紅大紅旗,一身紅色,好不威風。都是飛毛腿,一夜飛走幾百裏。見幹人叫同誌,見土豪惡霸就整治。田地房子糧食都分給幹人,有的人不敢要,紅軍就把糧食背到你屋裏來。聽說當頭的姓蘇,叫蘇——什麼。”
他說得活靈活現的,我想,我要是能看到紅軍一眼,死了也甘心。我問:
“這紅軍到底在哪裏?”
“在川北,隔這裏遠得很。”
唉,說了半天是空歡喜。有紅軍,隔得遠,也是枉然。
這晚上我一夜合不上眼,總是想到紅軍。天快亮的時候,我才睡著了。我夢見我的腿上長了毛,一抬腿就飛了起來,一扭身就到川北了。哎呀,一片紅色,紅頭發,紅眉毛,紅衣服。我又夢見我帶著紅軍回來了,一下就把王大老爺捉起來。好家夥!他還凶呢,推了我一把,問我:“王天林,你在幹什麼?”我順手給他一個耳光,大叫:“我要殺你的腦殼!”正叫著,我醒了過來,睜眼一看,立在我麵前的正是王大老爺,他大聲叫:“王天林,你在幹什麼!這時候還不起來!”
我抬頭往四下裏一看,一個紅軍也沒有了,隻有王天太在我身邊才爬起來,在打哈欠,我明白是做了一個夢。
一連幾天,我做活路沒有心思,站不是,坐不是,總想紅軍。我一定要去找紅軍,哪怕遠在天邊,隔著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找到他們。我把這事和平素跟我合得來的幾個莊稼漢說了,他們一聽都像幹柴遇烈火,一點就著了,都想離開這個背時的地方,去找紅軍。但是他們和我一樣,沒有出過遠門,不曉得怎樣找法。
一天下午,王大老爺的收租師爺找我說:“王天林,王大老爺交代,明天要我到你屋裏來收今年的租子,還有老約也該換一張新的了。”
好狗日的。他明天又要來把才打下的穀子搶光,我已經被他們捆得邦緊了,他們還想在我的身上再加上一根新繩子。我氣極了。
這時王天太站在我的身邊,暗地用手撞我一下,輕聲說:“答應他明天來吧。”
天太是我們窮漢中的軍師,他讀過幾年私塾,認得幾個字,腦子比我們靈些。不知道他想的什麼主意,我不放心,輕聲問他:“那還答應得?”
“你答應就是。”他堅持說。我也隻好依他,對收租師爺說:
“你明天早晨來就是,我給你。”
收租師爺轉身走了,我就問天太:
“答應了怎麼得了?”
“有啥子不得了?腳板擦油,溜了就是。找紅軍去!”天太才告訴我說,他打聽了好幾天,曉得到川北往哪裏走了。沒有盤纏錢,就一路賣零工,有力氣不愁吃不上飯。
真是好主意,我心裏忽然亮堂了。又想,何必等到明天受收租師爺的氣呢?今天走了算了。我對天太說:
“今天就上路吧。”
“明天走,明天和他算了賬再走。”天太說罷,便笑了起來。哦,我也懂了。看我這個笨腦筋!
我兩個馬上分頭去找想一起去找紅軍的四個朋友,約他們今天晚上到我的爛草棚裏來。
晚上,他們都來了。我們把門關起來,把王大老爺交我養的半大不小的豬拖出來宰了,放在鍋裏燉起來。又去打了兩斤燒酒,準備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回。我又把還沒有交王大老爺的租米抓兩升出來煮好,準備把肚子裝得飽飽的。管他娘的,他們吃得,我們就吃不得?反正明天早上我們就走了,他們到哪裏找去?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把準備交王大老爺的租穀拿出來,叫要跟我們走的幾個窮兄弟,偷偷運回家去。
我們關起門來,又吃又喝,又說又笑。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這樣開心。我說:
“明天王剝皮曉得了,把胡子都要氣得翹上天。”
大家都大笑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天太先來了,不一會,收租師爺也大搖大擺地提著賬簿和算盤來了。他一進門用賬簿把凳上的灰擦了,往桌邊一坐,把二郎腿蹺起來,命令說:
“先收了再算吧。”
“還是先算了再收吧,看到底還差多少?”我說。
“哼,莫非你還想留幾顆穀子?收完了也還不清賬尾巴,要算也行。”於是他翻開賬簿,敲起算盤來,不多一陣就算好了。他往算盤上一指說:“你看嘛,老租老利加新租一共是二十三石八。”
我的天!我才租他們三畝地,認的年租三石,怎麼幾滾就滾成這樣多?我簡直嚇懵了。
“怕什麼,還他就是。”天太笑嘻嘻地說,向我眨了一下眼。哦,我清醒了。我也滿不在意地說:
“還你就是。”
“沒有想到你今天這樣開通,莫非一鋤頭挖到個金娃娃了?”他挖苦我。又伸出手板來說:“拿來吧。”
“這不是!”我用竹棍子唰地打在他的手板上。他大叫起來:“反了!反了!”起身想跑,我兩個一擁而上,把他捆起來。天太對他說:
“師爺,天林不是該你二十三石八嗎,給你再加點利,還三十石。”說罷就是一棍,這家夥還不知道厲害,還要抖威風,說:“你們打吧。王大老爺不是吃素長大的!”
“好吧,你就叫他來紅軍裏頭找我們吃葷吧。”天太說罷,又是一棍;我也狠狠地用棍子打他,他殺豬似的大聲叫救命,我們就用爛棉花把他的嘴塞起來。我們還沒有打到二十棍,這家夥就昏過去了。
天太說:“快走吧。”
我說:“放把火燒了這爛草棚。”
天太說:“不行,放了火就走不脫了。”我們就把門關了,從屋後的小路走。
“不忙走!”天太一麵說著一麵又折回我的草棚裏去。不知道他要搞什麼,我也跟著折轉去。原來他用一截木炭在矮牆上寫字。
我問他:“這是幹什麼?”
“冤有頭,債有主,叫王剝皮來找我們兩個吧。”
“對。你念給我聽聽。”
“王剝皮,我們走了,回來找你算賬剝皮。王天太、王天林。”
好。我們關死了門,從小路上山去了。
我們在平常很熟悉的山梁上會齊,馬上要出發了。這時太陽升高了,把那塊壩子照得亮堂堂的。我回頭看一下生我們養我們的那個壩子,心裏忽然有些難過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在那塊壩子裏,我們受災受難,還總是舍不得。大家都站在那裏看。我硬著性子把頭一扭,說:
“走吧,總有一天我們還要回來。”
我們也不知道川北到底在哪裏,就一麵打零工割穀子,一麵往北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山越來越大,人煙越來越少,路也越來越不好走了,可是還是沒有看到紅軍的影子。
一天天擦黑的時候,我們正急急忙忙地想找個人家借宿,走到一個小土地廟歇一下氣。天太到小廟背後解手,忽然他在那裏叫了起來:
“來看,來看,這裏貼的是啥子?”
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趕忙轉過去看,天太手裏正拿著一張紅紙。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張紅色油光紙,上麵印得有許多字。我是個睜眼瞎子,一個字也不認得,又交回給天太,叫他快念。他看著字念了起來:
“幹人——要——翻身,快來當——紅軍。嘿!你們看,這是紅軍路過貼的傳單嘛。”
我把那塊油光紙搶過來,生怕他們扯壞了。要天太再念下去。他又念了:
“幹人要翻身,快來當紅軍,打倒——刮民——黨,消——滅白——,下麵的一塊還貼在牆上。”
“嗐!你怎麼撕爛了?”我馬上用小刀子在牆上把還沒有撕下來的一塊紙小心地啟下來,鬥在一起,叫天太再念。
“消——滅白匪軍,土豪全掃光,田地——都平分,建立蘇——維——埃,工農掌政權。”
我們走得很熱,聽他這樣一念,卻像一股涼風吹進心坎裏,渾身清爽。我們的勁頭更大了,又向北開步走,好像前麵就是紅軍,今晚上就能趕上一樣。
天完全黑下來,肚子也實在餓了,我們看見遠處山彎彎裏有燈火在閃動,就向燈火走去。走攏去一看,是一間山裏頭的茅草小棚棚。我們推門進去,看到一個莊稼老漢坐在火塘邊。山外邊天氣還熱,這大山裏夜間不向火就冷得很。我們向老漢問了好,請求借宿。他一點也不拒絕。到底是莊稼人嘛。我們吃了玉米糊糊,就坐在火塘邊閑談。老漢告訴我們他姓馮,我們就親熱地叫他馮老爹。他身邊隻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娃子。我們正談著,天太又把那張寶貝傳單拿出來借火塘的火光看。馮老爹看到那塊紅色的油光紙,笑了一下。又過一會,他問我們:
“你們幾個要到哪裏去?”
“我們是出來打短工割穀子的。”我們還是用那句老話回答。
馮老爹又笑又搖頭,不相信我們的話,他說:
“這山裏頭田都沒有一塊,你們來割啥穀子?來割石穀子嗎?”這一句話把我們都問住了,我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辦法回答。馮老爹看著我們遭問倒的樣子,笑得更歡了。他說:
“我看你們是到北邊去趕隊伍的吧?”他一句話就把我們的底揭穿了。我們看這位馮老爹是和我們一樣的幹人,不會是壞人,隻好默認了。他說:
“我一看你們拿那張紅紙傳單那樣專心看,我就明白了,那是紅軍貼的傳單嘛。你們這些年輕人,天不怕,地不怕,要當紅軍,硬是得行,就是太冒失。紅軍從這裏已經走了十多天了,中央軍跟到他們的屁股後麵送行,不要說你們攆不上,就是攆上去了,碰到中央軍,拿住你們,還不把你們當紅軍的探子辦了!小兄弟,你們這是拿腦殼往刀口上碰哩。勸你們再不要往北去了,前麵三十裏就是青竹關,一條獨卡子路,有中央軍住在那裏,飛也飛不過去。你們還是趕快往回走吧。”
馮老爹說的是好話,可是像在我們頭上兜頭潑了一桶冷水。我們走到這步,總不甘心,想了好多辦法,馮老爹都說不行。勸了我們半夜,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呀,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呀……我們坐在火塘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