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找紅軍(3 / 3)

第二天早上,我們謝了馮老爹的一番好意,告辭出來。我們都不甘心,想往前走,可是怎樣走法呢?

還是天太的腦子靈活些,他說:“我們要往前走,可是也不能睜起眼睛去跳崖,要想個辦法。我們裝成割穀子的是不行了,要改扮成挖野藥的,從大山裏走,混過青竹關,就好說了。”我們就照著天太說的辦,用竹子編幾個背篼,在附近小鎮買幾把小鋤,就往大山裏去了。我們在路上約好,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一路走,人家問什麼,都聽天太答話,大家跟著他說。我們在深山野林裏走了半天,淨是懸崖陡壁,費了好大勁,才爬到山脊上。翻下山大概就過了青竹關吧。正要下山,沒有料到從左邊樹林裏跑出幾個兵來,帶隊的惡狠狠地叫:“站住!不準動。”

我們一看,糟了,是中央軍。那帶隊的問:“幹什麼的?到哪裏去?”

我們都有些驚慌,天太卻沉著地說:

“老總,我們是挖藥的嘛,不到哪裏去,就在這山裏頭。”

但是不由分說,把我們一起趕下山,押著到青竹關街上去了。在路上,天太暗地傳話,打死了也隻說是挖藥的。走在半路,挨我走的一個兵看樣子比較善良,很同情地悄悄對我說:“嗐,哪個叫你們來闖鬼門關?”

在一間大屋裏有個油頭滑腦的家夥來審問我們,他一口咬定說我們是紅軍的探子。我們一口咬定是挖藥的,並且指挖的野藥為證。這家夥滑得很,他看出每次答話都是天太,起了疑心。他突然站起來,抓起我的背篼,隨便拿起一味野藥問我:

“這叫什麼藥?”

我是不認得藥的,今天天太臨時教過我們幾味中藥名,他拿起來的那味藥我倒是記得的,我說:“觀音草。”

他又抓起一味野藥問我,我卻分不清了,天太就急忙替我說:

“這是狼毒嘛。”

“不準你說,我問他。”

“狼毒。”我跟著說。

“這個呢?”這家夥壞得很,又拿起一味藥考我,這下把我考住了。正在為難,從門口跑進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軍官,進來就叫:

“混蛋!抓的幾個伕子全跑了。”

他忽然看到我們幾個莊稼漢子,很有興趣地走過來,望著我們,並且用手指頭夾一夾我的臂膀,用皮鞋踢一下我的腿肚,好像到了買賣牲口的市場,像買牛那樣,摸摸腿,看看牙口。真氣人!

“哈哈,這是幾塊好材料呀!”他忽然對那審問我們的壞蛋說。說完又大笑一陣才命令我們:“走,給我挑東西去。”

“慢一點,營長,這幾個人還沒有問清楚,怕是共匪的探子。”

“啥子探子,你一天就是整這些事,共匪哪裏來那樣多探子?你不看都是才從田裏爬起來的使牛匠。走,跟我走!”

我們跟著這個營長走出去了,那家夥莫奈何地直搖頭。

我們異常熱心地幫那個營長收拾擔子,簡直有些過分了。天太用眼睛遞點子,叫我們留神。挑的都是些箱籠軟包袱,不知道這個家夥又在哪裏發的橫財,著急要往家裏搬了。他派兩個兵押我們上路,一個就是那個說我們闖鬼門關的,一個卻是捉我們下山的那個壞蛋,那個兵叫他排長。

在路上走了不久,我就盤算起來,兩個武裝押六個伕子當然押得住,但是那個背長槍的對我們態度卻不壞,如果他不動手,我們六個人對付那個提手槍的家夥是搞得贏的。我故意挑到天太身邊,悄悄和他說了。他高興極了,悄悄說:

“這就有辦法了。分頭傳話,聽你的號令。”

我們又走了十幾裏路,走到左右是樹林的山坡邊了。我看這裏就好動手。天太點了一下頭,大家都明白了。我走近那個排長身邊說:“排長,歇一下再走吧。”

“不行,這裏不準歇氣。”這家夥很狡猾,他機靈地離開了我幾步。

一不做,二不休,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把擔子一丟就撲了上去。剛抓住他的肩頭,這家夥一扭就滑脫了。他急忙逃開幾步,回頭舉槍要打我。天太看事情壞了,大喊:“快跑!”我就一步從路邊跳到石坎下麵,我們幾個都沒命地分開逃走。

這家夥朝我打了一槍,沒有打著,他大聲叫喚:“抓住!抓住!”

“砰!”我在石坎下聽到一聲槍響,就再沒有聲息了。過了一會,聽到那個背長槍的兵在叫:

“出來,出來,沒事了。”

我和天太兩個爬上石坎一看,全都明白了。是他在背後冷不防給了那排長一槍,把他打死了。我們走到那背長槍的兵麵前,向他道謝,他指著排長的屍體說:

“你們今天不整他,我也要整他了,這個混賬東西!”

我們怕有人來,趕快把這家夥的屍首拋到石坎下藏起來,把東西挑進樹林去。但是以後怎麼辦呢?大家都不說話。繼續往前走,去找紅軍吧,據那個兵說,越到前麵越緊,是通不過的;再說紅軍已經走了十幾天,也趕不上了。回去吧,那是死路一條。我氣哼哼地說:

“莫非這樣大的世界,就容不下我們這幾條漢子!紅軍也是人幹的,他們能幹紅軍,我們就幹不得紅軍?我們不能自己來立紅軍?”

我本來是說的幾分氣話,他們卻一下都同意了,一起說:“對!我們自己來立紅軍!”

可是紅軍到底怎麼立法呢?我們都不知道。跟我們來的那個兵名叫羅光德,原本也是幹人,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弄得家破人亡。他雖然當過幾年兵,可是還沒有看見過紅軍,也不知道怎麼幹法。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陣,都說要成事,要緊的是大家一條心,都主張到廟裏磕頭賭咒,砍斷頭香。我們就在附近找了一個破廟,也不知道是什麼菩薩,我們七個人一字兒跪下,賭咒發誓,要當紅軍,誰要變心,天誅地滅,一起砍了斷頭香才站起來。論歲數是我最大,立紅軍是我起的頭,他們六個人都推我當“大哥”,要我做頭兒。我也不推辭,就當頭兒。還叫天太做我們的軍師。又叫羅光德做管事,因為他懂得點打仗的事。

說實在的,我這個頭兒也不知道怎麼辦。好在我們撿到紅軍一張傳單,那上麵說的都是我們幹人的心裏話,就照那樣辦,總不會錯。

我們把那個營長的冤枉財送到馮老爹家裏,我告訴他說,我們自己立起紅軍來了。他聽了很高興,說:

“年輕人,有出息,幹得好。我的大兒子要沒有跟紅軍走,也要和你們一起去幹。就是要把細,不要冒失,他們猾得很囉。”

我點了一下頭。

我們一共有兩支槍,羅光德有一支長槍,那個該死的排長的短槍,亮光光、藍黝黝的,是杆好槍,就給我這個頭兒背起來。後來我們突擊了一個國民黨落伍兵,又得到一支長槍,由天太背起來;天德的手藝巧,他照樣子用木頭做一支假槍,也很氣派地背起來。

我們七個人,有了三支真槍,一支假槍,也像個事了。我們就在這大山裏竄來竄去。有機會就打那些地主豪紳,特別痛快的是拉土老財的“肥豬票”,要他們拿錢拿槍來贖取。他們越痛,我們越舒服。但是我們沒有打出旗號來,人家還以為我們不過是山裏頭的幾個毛賊,也就沒有人來參加我們立的這股紅軍。

我們都沒有見過紅軍是什麼樣兒,就隻好照我們聽說的那麼裝扮,在腰上纏條紅帶子,槍上吊著紅墜子,還把頭上纏的白帕子染紅了,硬是一身都紅起來了。但是我們還沒有機會弄到一麵血紅的紅旗。

我們順著大山梁子向西活動過去,我們的軍師天太說,總蹲在一個地方是不好的。有一回,我們搶一家地主,找到一幅大紅被單,就用竹竿揭起來,紅旗就有了。天太又搞到一點紅色油光紙,他就照著紅軍的那張傳單,抄了好多份,走到哪裏貼到哪裏。原來的那一張傳單雖然我們都背得上麵的話了,還是舍不得丟掉,我們用厚牛皮紙把它裱糊起來,像個紙夾子,帶在天太的身上。

說也奇怪,我們一打出紅旗,貼了紅軍的傳單,又把打土豪得來的東西分給幹人,名聲一下就大起來了。前前後後有些和我們一樣的幹人來找我們,要參加紅軍。不到幾個月,我們就有三十幾個兄弟夥了。新來的兄弟夥都說,外麵到處傳開了,說紅軍又回來了,拖了個遊擊隊在山裏活動,為幹人申冤報仇,打富濟貧。

誰想這樣就驚動了中央軍。馮老爹派人傳話進來,說中央軍要來剿我們這一股遊擊隊,要我們特別小心。哼!這有什麼了不起,來就來吧,打他狗日的!

過不多久,果然有白匪的保安團來搜山。我們靠對地方熟,消滅了他們一小股,又得到二三十支好槍。因為打了勝仗,威名傳出去,又有十幾二十個幹人來參加,我們也都收了。

誰知道就在這裏出了一個大毛病。敵人知道我們大開門收人,就派了一個探子裝成幹人混進來。我們沒有在意。這個該死的壞蛋把我們的底細摸到後,密報了敵人,敵人就照這個密報,用大包圍圈把我們從四方八麵包圍起來,然後再慢慢收緊包圍圈。

我們還蒙在鼓裏,還正在為我們才打了一個大勝仗添了槍又添了人高興哩。直到馮老爹派他的沒有跟紅軍走的小兒子,忍受千辛萬苦,冒了生命危險,穿進包圍圈,給我們報信,我們才明白了。可是已經遲了,我們決定突圍的時候,包圍圈已經收緊了。

我看形勢不對,隻好利用黑夜突圍,可是幾次想衝出去都沒有成功,還犧牲了十幾個弟兄。後來才發現是那個探子朝我們要衝出去的方向打信號槍。我們都氣炸了,把他捉起來,槍斃了。

趁著黑夜,我們找了一個新的方向突圍,仗打得很凶,敵人有二三百,我們隻剩三十幾個弟兄。忽然我們的軍師天太受了重傷。他眼見得自己不行了,把我叫了去,對我說:

“大哥,我是不行了,你今夜一定要帶弟兄夥衝出去,出去一個算一個,出去兩個算兩個,今夜出不去,天一亮就跑不脫了。總要出去幾個,保住根子。你一定要去找真紅軍,找到共產黨。”他費力地從懷裏摸出那個夾著傳單的牛皮紙夾子,交給我,說:“這個夾子好比我們的一本經,靠它起事,千萬不能丟了……”說罷便咽了氣。

我真想大哭一場,可是敵人又進攻來了,我帶著最後剩下的二十幾個弟兄,高聲大叫:

“要活命的跟我來!”

我們從山邊衝了下去。跟我衝出去的有十一二個弟兄,還有幾個弟兄,由羅光德帶著,和我失去了聯絡,沒有跟出來。敵人窮追不放,我們又累又餓,又犧牲了幾個弟兄。剩下的五六個人也被完全打散了。我一個人不知道東西南北,往深山老林裏鑽。天快亮的時候,槍聲越來越稀了。這時候我才在樹林裏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找紅軍沒有找到,那樣多生龍活虎的好弟兄都犧牲了。更是對不起馮老爹,他派來送信的小兒子,也犧牲了。剩下來的幾個也不知道下落了。我們失敗了!

我現在到哪裏去呢?找紅軍當然不行了,回家更是死路一條,我更沒有臉去見馮老爹,失悔沒有聽他幾次送來的好話。我隻好把槍埋在林子裏,裝成一個打柴的,背了一捆柴,從西邊走出森林。走到一個集鎮,正逢趕場。我的肚子實在餓壞了,胡亂把那一捆柴賣了,到一個又是茶館又是飯館的鋪子裏吃“冒兒頭”。茶館裏正在嘰嘰哇哇擺說,像才揭開蓋子的一鍋開水。都在說:“紅軍回來一個遊擊隊,遭打垮了。最後剩下幾個硬漢子死不投降,打到最後,把槍在岩石上砸爛,跳崖死了。中央軍把他們的頭都割下來,掛在城門樓上示眾哩。”

我知道這就是羅光德帶的幾個人。這樣我才明白,是他們硬頂住敵人,掩護我們,我們才衝出來的,他們卻全都犧牲了。我好難過呀!我又聽到一個像師爺模樣的斯文人在搖頭擺尾地說:“哼!這一回,一個都沒有跑脫,都打死了!”我看他那個得意的樣子,恨不得走上去用三個指頭把他那個正搖著的小腦殼夾下來,告訴他:“看著吧,我王天林這個根根還在哩,總有一天要翻梢!”

我看這個地方也不好安身,就一直朝西走去,靠打柴過日子,走了幾天才走到這個小城裏來。我在這裏當苦力,做短工,一混幾年了……

王天林講到這裏停住了。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講到這裏,他眼裏含著淚水,憂鬱地望著東方連綿不斷的山嶺,那是他鬥爭過的地方,許多好兄弟都犧牲在那兒。

他慢慢地從他的內褲口袋裏,摸出那個小本,打開看了一下,送到我的麵前。這是一個用牛皮紙不知裱糊過多少次的小夾子,上麵浸透了汗跡。打開一看,在中間嵌了一張褪了色的紅油光紙,紙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了,但是我好像仍然看到它像金子一樣在閃閃發光:

幹人要翻身,快來當紅軍,

打倒刮民黨,消滅白匪軍,

土豪全掃光,田地都平分,

建立蘇維埃,工農掌政權。

王天林忽然提高聲音說:“我們自己立紅軍雖說是失敗了,但是我硬是不信他們的江山是鐵打的,就砸不垮!我一定要把他們這個攤攤打得稀爛!我一定要去找真紅軍,找共產黨,總有一天要找到。”

“現在,同誌,你已經找到了。”

“是呀,到底找到了!”他笑了起來,他的臉變得那樣光彩煥發,像初升的太陽。

王天林入黨後不久,他就向黨組織提出要求,要到他過去拖隊伍的那一帶去找尋失散的幾個夥伴,他特別要去看看馮老爹,他要告訴他們,終於找到紅軍了。他又提出,請組織派他到他的家鄉一帶去秘密活動,他很想早一點讓鄉親們知道,出頭的日子快到了。

王天林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同意了他。我們知道,這是一顆不會熄滅的火星,落到哪裏,哪裏就會燒起大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