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來了(1 / 3)

秋天,日子一天天短起來,在這高山的山村裏,天黑得更快,太陽一眨眼就落進煙霧彌漫的群山裏去了。在農家吃過晚飯(這裏農家通常一天隻吃兩餐飯)不多一陣,天就慢慢黑下來。山村裏秋天黃昏的景色是迷人的,我是一個在城市裏長大的知識分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好的景色。初來的時候,每天吃過晚飯,我就坐在農家門外土壩邊的豆棚瓜架下欣賞黃昏景色:看那屋前滿樹夕陽漸漸消逝,天上的幾片紅霞,一瞬間變紫、變黑,融進青色的天空裏去,青灰色的霧像輕紗一樣,慢慢從山穀裏拉出來,蓋住了山村。四圍十分寂靜,隻聽到田野裏的秋蟲在唧唧地叫,遠遠聽到趕牛回家的“嗬嗬——叱——”的聲音。

在這一段要黑沒黑的時間,恐怕是農家娃娃們所能找到的最快活的時刻了。他們跟著大人在田地裏勞累了一天,卻不想馬上回去睡覺,而且對於爬進那間黑洞洞的汙濁的小茅屋裏去,實在沒有興趣。他們到處叫著鬧著,在瓜架裏,在果樹下,在籬笆間穿來穿去,小狗也跟著它的小主人們嬉耍,叫呀跳呀,似乎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憂患了。

我簡直為這種恬靜的田園風光和一種不可捉摸的甜蜜幻想所陶醉了。我並不了解我在書本上讀到的階級鬥爭知識在農村的現實生活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不知道在這慢慢濃起來的夜幕後麵,掩蓋著多少悲傷和眼淚,多少痛苦和仇恨。我幾乎忘記了我來這山村的任務正是把這些悲傷和眼淚轉化成為憤怒和複仇的力量。隻有在幾天以後,我和我寄住的農家主人蘇老爹談了許多話,又和其他一些農民有了一點接觸,幾乎每天晚上都參加他們擺龍門陣,我才明白我這是多麼荒唐的一種知識分子的夢幻!

每天傍晚,那些已經把他們一生的精力都貢獻給辛苦勞動的老年人,那些正背負著生活重擔的成年人,以至那些才稍微懂事的青年人,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地坐在那茅簷下邊,或者坐在打穀場角的草堆旁,吧嗒吧嗒抽著令人發嗆的葉子煙,擺起龍門陣來。在他們的身旁,總有女主人在黑地裏嗚嗚地搖著手紡車,那樣如泣如訴,像在把你的心一片一片地撕裂開來。農民卻並不厭煩聽這樣令人難過的音樂,似乎這種哀傷的調子正和他們擺談的辛酸的故事相協調,成為一種絕不可少的伴奏呢。他們擺的龍門陣是沒有預定的題目的,隨便一個人歎一聲氣,說一句話,就開了頭。他們談今年的收成,談鐵板租,談牛毛捐,談過去無窮的災難和將來渺茫的希望,比較達觀的人總不忘記在這些苦澀的閑談中攙進一點有味道的傳說和笑話,來排遣大家的辛酸。比如談談那些地主老爺們永無休止的醜事,這可以在大家愁苦的臉上引來一片兩片滿足的笑容,然而近來使大家更為動容,使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能夠發亮起來的,是從遠方傳來的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賀龍又回來了,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他統領著十萬紅軍。老年人聽了,直搖頭,不大肯信;中年人點著頭,半信半疑;年輕人都是眉飛色舞,相信是真的,並且摩拳擦掌,要去投奔紅軍。然而這樣令人興奮的消息常常不是真實的。這些美麗的傳說不過像一顆石子投進水池裏去一樣,隻在大家心裏激起幾層波浪,慢慢便消逝了。擺在他們麵前的仍然是永無休止的辛酸和屈辱的生活。夜慢慢深了,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繁重的“活路”在等著他們,於是他們把那些永遠沒有結果的龍門陣暫時告一段落,把旱煙杆在石頭上敲掉煙灰,別在腰上,摸黑路回家去了。

有的農民卻連參加擺龍門陣的興趣都沒有,隻是獨自一個人愁苦地坐在家門口,在黑暗中沉思默想,他們是把自己的痛苦從心裏摸出來,一片一片地放進自己的嘴裏,慢慢地咀嚼,不想拿去叫夥伴們分嚐,因為夥伴們自己的也夠他們咀嚼的了。

我借住的農家主人蘇老爹就是這樣。他吃過飯,也不想理會我,獨自一個人坐在瓜架下的一個小竹凳上,吧嗒吧嗒地老抽他的旱煙袋,在慢慢濃起來的黃昏中,火光一亮一亮的,照出他那又粗糙又善良的麵孔。今晚上還有點不同,火光還照出他那緊鎖著的眉頭,和在眉頭上麵纏著的白帕子,白帕子下麵有一個用草藥敷著的傷口。他吧了一陣葉子煙,那旱煙杆已經不冒煙了,他還在那裏吧嗒吧嗒地吧個不完,一句話也不說。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心事。

我今晚上沒有出去參加擺龍門陣,也坐在一個小竹凳上,隔他不遠,也咬住一根旱煙杆在吧;我平常抽煙是不行的,這又焦又辣的葉子煙更是嗆得人難受。但是今晚上我也像蘇老爹一樣坐在那裏吧個不完,也是一句話不說,因為我也有心事,煩惱得很。

特委派我到這個叫百丈崖的山區來清理黨的組織,已經有七八天了。我來的時候,特委給了我和這裏黨組織接頭的暗號,叫我來找一位姓陳名耀光的小學教員。到了這裏,我沒有找見陳耀光同誌,我隻好找另一個名叫王大山的農民同誌接頭。問了幾個農民,都說不認識王大山。後來碰到一個老漢,問起王大山,他把我打量了好一陣,才把我引到僻處,輕輕對我說:“哦,你說的‘歪把式’,噢?你找他啥事?”

我憑我才學到的一點秘密工作知識,當然不能告訴我的來意,我說:“我找他問陳耀光老師在哪裏。”

“咹?你認得陳老師?”這老漢更吃驚了。

我說:“不認得,有個朋友讓我帶個信給他。”

這個老漢才比較放心,把我引去找王大山。我和他一對口號,就對上了,和他接上了關係。當時王大山同誌就給我介紹這個老漢叫蘇老爹,要我就住在蘇老爹家裏。他是一個獨戶,在山村裏麵。

我在蘇老爹家裏住了幾天,王大山一直沒有來找我。我請蘇老爹去催,他叫蘇老爹回話說,秋收的活路太忙,沒有工夫,要我再等幾天。我隻好住在蘇老爹家裏等他。

蘇老爹家裏人不多,隻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兒媳婦,還有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孫子。兒子出門去打短工割穀子去了,家裏的活路就靠蘇老爹一個人幹,夠忙的。我閑著無事,除開和他天南地北地說些閑話外,也幫他做一點雜活路。我做得雖然很認真,有些活路我卻不會,反倒給蘇老爹幫了倒忙。蘇老爹也不生氣,看我認真的樣子很高興,也認真教我做,慢慢我們就混熟了。

一連幾天晚上,我和蘇老爹吃過晚飯,就在壩子邊瓜架下閑談。我問了許多鄉下的事,蘇老爹都一五一十地給我說了。我從蘇老爹的口中才第一次聽到農村中駭人聽聞的殘酷剝削和野蠻壓迫。眼前足以引起我多少奇思遐想的山村風光,那冉冉下降的夕陽和夕陽中的悠揚山歌,都引不起我的詩情畫意來了。

我也擺了一些革命和打日本的道理,可惜講得太枯燥,文縐縐的一派書生氣。他看我在作種種努力,想擺脫說話中的書生氣,結果也不過是把“什麼”換成“麼子”,“怎麼樣”換成“咋的”,他不禁笑了起來。但是他對我講的話不住點頭,與其說是他相信我講的革命道理,還不如說是他從和我相處的這幾天日子中相信我這個人。

王大山同誌還沒有來找我,我有些著急起來。秋收的活路忙過去了,為什麼還不來找我,彙報這裏黨的組織情況呢?我請蘇老爹去催一下,他才來了。他還是三推四推地說要陳老師才曉得,他不清楚。其實我看他總是用那雙炯炯發光的鼓眼盯住我,半信半疑地不住打量我這個知識分子的打扮,還轉彎抹角地打聽我的來曆,我知道他是不大相信我。

後來說了一陣,他說可以找他的三朋四友來聽我擺一擺抗日的事。我想也好,隻要能和大家接觸,就好做工作。我相信他說的三朋四友其實就包括了這裏的黨員,或者還有一些農民積極分子。隻要把黨中央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和大家說清楚,就可以動員大家組織起來,準備在日本鬼子打過來以後,在這大山裏打遊擊了。

昨天晚上天快黑的時候,王大山來約我和蘇老爹一起到一個山溝裏去。我們出發了,在山溝裏左轉右轉,才轉到一個竹林深處的茅屋裏去。一進門,嘿,二三十人把這間小屋擠得滿滿的。王大山在前麵開路,才把我和蘇老爹帶到屋中間一張破方桌邊坐下。窮苦農民家裏除開逢年過節,是不興點燈的,今夜晚不知道從哪裏弄了一盞桐油燈來點著,雖然不很亮,卻顯出有一個中心了。

我抬頭看,周圍都是一色的赭紅色的粗糙麵孔,都在微笑和期待著,看來是想來認真聽我講些什麼的,我多少感到有些興奮。我參加革命不久,今晚上可以說是第一次和貧苦農民像兄弟一樣地擠坐在這間小屋子裏,我第一次聞到他們的汗臭氣,感覺到一種幸福,我懷著和他們要長期同生死共患難的愉快心情。

自從王大山通知我要和大家見麵後,我把和農民同誌要講些什麼,作了充分的準備。根據上級指示,當然是宣傳黨的根本政策——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關於統一戰線的一些基本文件,我都熟讀過了,許多重要文句幾乎都能背得出來,並且我來的時候,還把有關的文件帶來了,今晚上也帶在我的身邊。我相信今天晚上能夠準確地傳達這些文件的精神,大家一定會為這些文件而大大鼓舞起來,投身於抗日救國的偉大鬥爭中去。當大家在微笑著期待我的時候,我也微笑著向他們點頭,對於他們的鼓勵表示高興。

王大山開始說話了:“夥計們,黨裏頭派來一個張同誌,今天晚上要和大家見見麵,談一談,這就是張同誌。”他隻這樣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準備讓我講。大家聽了,都興奮地小聲議論起來。王大山說:“大家雅靜一點,聽張同誌講話。”大家都不說話了,十分雅靜,隻聽到坐在我旁邊不遠的幾個農民出大氣的聲音,那桐油燈一閃一閃的,增加了肅靜的氣氛。燈光雖然不強,卻照出那樣多閃閃發光的期待著的眼睛,似乎都想把我講的每一個字都吞進去。

於是,我照著我預先準備好的腹稿講了起來。我盡力保持一種從容不迫的態度,並且盡力想講得通俗一些,可是除開在講話中生嵌進去幾個這幾天才學到的本地的土話外,還是滿嘴的知識分子的文明詞兒。比如說“日本帝國主義向我們中華民族展開了空前規模的進攻,它想滅亡中國,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頭,每一個中華兒女都有做亡國奴的可能性。所以現在是民族矛盾超過了階級矛盾,階級矛盾退居到次要的地位去了。我們要聯合一切不願做亡國奴的中國人,向敵人展開決死的鬥爭……”

起初大家都豎起耳朵聽,生怕漏了一個字。屋子裏除開我講話的聲音,別的什麼聲音都沒有,連窗外溪邊的流水聲,屋外夜風搖動竹梢的聲音都聽得見。可是我才按照我的計劃講了頭一條,可以說才把我準備的腹稿說了一個帽子,還沒有進一步深入分析,卻忽然聽到一個同誌歎了一聲氣。我抬頭看了一下,當然並沒有意思想去追尋這一聲不禮貌的歎氣聲從哪裏發出來的,隻是隨便抬頭看一下,我才看到許多雙眼睛都莫名其妙地望著我。很明顯地看出來,他們簡直無法接受我這一段邏輯性很強的語言,一下就把我的腹稿打亂了。我開始有些慌亂起來。原來準備好的背得很熟的句子都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在屋角開始出現細聲的議論,坐在桌邊的幾個農民為防止被我的話催眠,摸出銅頭旱煙杆來裝上葉子煙,在燈上點火吹起來。有一個坐在我旁邊的青年農民,明顯不耐煩地用旱煙杆在桌邊上敲煙灰,敲得冬冬地響。我越是慌亂,越是說得不順暢,連有意識嵌進去的一兩句本地土話也不見了,我的喉頭並沒有塞上什麼東西,卻總想幹咳一聲兩聲,想起一點鎮定自己的作用。看來效果不大,因為從竊竊私語變成嗡嗡之聲了。王大山也是那樣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還用手挖一下耳朵,以為是自己的耳朵有毛病,聽不進去一樣。我不得不向王大山求援了,用眼睛望著他,他明顯看出我的窘態,隻好幫我維持秩序。他說:“哎,你們像打破了的蜂桶,嗡嗡地叫啥子,好生聽倒嘛!”屋裏的嗡嗡之聲小起來了,又平靜了。

我繼續講下去:“所以……所以我們黨發起組織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什麼是抗日統一戰線呢?抗日統一戰線就是……”我的話才開始比較流利,卻忽然被坐在我身邊的那個青年農民的一句問話打斷了,他粗聲粗氣地問:

“呃,你莫說那樣多,你說到底紅軍咋樣了?現在在哪裏?”

他們對於紅軍的下落有興趣,當然不奇怪,我正要談紅軍的下落。他打亂我的秩序,我雖然不高興,但是提前說了也行。我回答說:

“紅軍長征勝利地到了陝北,現在已經改編成八路軍了。”

“啥子八路軍?”王大山也不明白,他問。

我回答說:“這就是因為我們剛才說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緣故。在全中國已經組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致對日抗戰,共產黨和國民黨又合作了……”

“啥子?”

“咹?”

“呃?”

“……”

忽然從四麵八方像怒泉一般射出來懷疑的聲音。王大山的聲音最大,他的眼睛發紅,狠狠地盯住我,像頭一回和他接關係的時候一樣。

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有什麼可怕的,我沉著地解釋:

“是這樣嘛,國共合作了嘛。我們同意不搞赤化暴動,不打土豪,不分田地;國民黨同意不再圍剿我們,紅軍改編成八路軍,開赴抗日前線……”

“你胡說!啥子國共合作!”

“哪個說的不搞暴動,不打土豪了?”

“哪個說的不分田地了?”

“……”

又是一片像暴風雨一般的質問聲,落到我的頭上。我還沒有來得及再解釋,王大山在桌子上一拍,把桐油燈都震得跳了一下,他惡狠狠地望著我,大聲說:

“哼!我就是看到不對頭哩,果然!你叫我喊大家攏來,就是聽你說這一套嗎?共產黨跟國民黨合作?你倒說得怪好聽,你在哪裏販來的這個混賬主意?”

“呃!你可不能這樣說喲!這確是我們黨中央……”我還想解釋,他又打斷我的話,說:

“黨中央,黨中央,哪個黨中央?是刮民黨中央還是共產黨中央?我不相信共產黨出這個投降主意。”

“怎麼能不相信呢?真的是……”我還想解釋。王大山霍地站了起來,把一隻腳踏在條凳上,用手指著我的鼻子,對大家說:“夥計們,你們看,黨裏派來這樣一位‘先生’,”他把“先生”兩個字說得很響,“要我們去和陸閻王合作,還要和陸閻王那個辦刮民黨的兒子陸歪嘴去合作,你們說這個主意出得多好呀!哈哈哈哈……”

大家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我簡直有些生氣起來,怎麼可以這樣亂哄亂鬧呢。我還是堅持解釋,我說:“同誌們……”

“滾你的,哪個是你的同誌?哪裏有和刮民黨合作的同誌?”我旁邊那一個農民高聲大叫。

我還是堅持說服,並且迅速地從懷裏摸出中央文件來,“同誌們,你們可不能這麼說。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黨的政策,你們不信,這裏還有黨中央的文件,白紙黑字……”

“去!去!少拿那些本本來嚇唬我們這些睜眼瞎子吧,我們不信!”王大山又打斷我的話,大家也鬧了起來。

“說的怪新鮮,要我去和陸閻王手下背槍的混蛋肩膀靠肩膀打日本呢,把我的頭割了,我也不幹!”

“你到底是哪個黨派來的,嗯?”

“說不定又是陸閻王派來玩啥子花樣的吧!”

“……”

大家議論紛紛,亂哄哄地鬧得一塌糊塗,我簡直連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了。大家氣勢洶洶把我圍住,簡直要把我吃了似的。說實在的,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會陷進這樣的困境,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幸虧蘇老爹出來才開了交。我住在他家裏,和他多談了一些話,不管他相信不相信我說的話,至少他總看出我是一個好人吧。他把手揚一揚說:“呃!莫打岔嘛,聽他說吧,是真是假,難逃眾人眼呀!”

“聽他說,聽他說。”另外幾個老實老漢支持蘇老爹的意見。我又開始說了:

“同誌們,我的確是共產黨派來的……”

“你是哪一個共產黨派來的?”王大山又刁難我。這簡直是對於黨的侮辱!我不高興地回答:

“中國隻有一個共產黨,怎麼說哪一個共產黨呢?”

另外一個大漢說:“我們這裏就出過兩個,陸閻王還派來過他的共產黨哩。”

“我是真共產黨呀,我是毛主席的那個共產黨派來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是毛主席提出來的。日本鬼子打來了,光靠我們一股力量還不行,要把抗日力量都聯合起來……”

“那麼陸閻王那個刮民黨你聯合不聯合?”王大山又盯住問我。

“這個嘛,那要看情況。”我說。

“你莫這個那個的,你說清楚,陸閻王那個刮民黨你聯合不聯合?”王大山咬住不放,要我回答。

“他抗日,也要聯合,國共合作嘛。”我勇敢地這樣照原則回答。

幾乎所有的人都轟動起來,王大山的聲音最大。他說:“兄弟們,你們聽到了嗎?來了這樣一位共產黨‘先生’,要我們去聯合陸閻王和他的刮民黨囉!”他說罷大笑起來,那聲音可以使人感到毛骨悚然,但是我並不害怕。

“叫他去聯合陸閻王吧,到陰曹地府裏去聯合陸閻王吧!”

“我看他就是陸閻王派來的,啥子共產黨?”

“叫他說清楚,他是哪裏派來的。”

“……”

又是一片叫聲,責罵聲,我簡直弄得聽不清誰在說什麼了。但是我不認為可怕,我還想解釋幾句。但是說不下去,大家亂七八糟地打岔。忽然有一個人噗的一聲就把桐油燈吹滅了,另外一個人吹了一聲口哨“唧——”,接著就在黑暗中有人叫:“打死他狗日的!”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拳頭就落到我的頭上了,跟著一個煙杆腦殼打在我的頭上,起個大包,因為頭發厚,算沒有打破。我叫喊:“同誌們,不能這樣胡鬧……”坐在我旁邊的蘇老爹把我的頭抱住,就往他的懷裏一按,用自己的身子把我掩護起來。接著就聽到許多拳頭打到蘇老爹的頭上和背上。蘇老爹大叫:

“不要亂來,不要亂來!”

王大山也大叫:“是哪個把燈吹滅了?點起來!莫非他長翅膀飛了不成。”

燈點起來了,我從蘇老爹的懷裏掙紮著抬起頭來,就看到蘇老爹的左前額在流血了,很顯然是坐在我旁邊的那個青年用銅煙杆把腦殼敲破的。我很難過,但是我來不及安慰他,我必須趕快防止大家再打起來。剛才我挨的那一拳頭,把我打得清醒一些了,這場打是因為我剛才說的“陸閻王要抗日,也要聯合”的那一句話引起的。這一句話在原則上當然是正確的,但是和這裏的特殊情況是不符合的,所以大家被激怒了。陸閻王是這一方的大惡霸,我來的時候在路上就聽說了。這種人根本不可能抗日,日本人來了,第一個打旗子歡迎“皇軍”的一定是他。我必須進一步說明,來平息眾怒。

我大聲地說了:“當然,像陸閻王這種人是不會抗日的,日本人來了,他會去當漢奸的。他要當漢奸,我們就殺他的腦殼!”

王大山說:“對囉!這還像說的一句人話。”

另外一個大漢說:“不管他抗日不抗日,先取他的腦殼來祭旗,我們再去打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