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來了(2 / 3)

這一句話顯然是不全麵的,但是我再也不敢去糾正了。

另外一個又說:“啥子抗日,還是打土豪分田地最要緊。”

這一句話更明顯地違反黨的政策,卻居然得到許多人的附和:“對呀,對呀!”我也不敢去糾正了。我想,算了吧,今晚上是再也談不下去了,從明天起,我挨一挨二找人個別談話,先說通幾個,再來開會。特別是要說通王大山。從今晚上的情形看來,他在農民裏的威信很高,大家都肯聽他的話。於是我建議:

“今晚上算了吧,明天我找幾個人談談再說吧!”

“走哇,走哇,哪個來聽你說‘降書’。”

“明天要他說清楚來曆。”

於是大家都散了。

這天晚上,我和蘇老爹兩個回來,在路上一句話都沒說。我悶悶不樂地睡了,在床上不住翻身。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要怎樣才能把黨的正確政策解釋給農民同誌們聽呢?

今天晚上吃過晚飯,我和蘇老爹仍舊坐在土壩邊瓜架下,山村黃昏的景色還是那樣迷人。田野裏的秋蟲還是在唧唧地叫,遠處仍然聽到趕牛回家的“嗬嗬——叱——”的聲音。但是我再也不為這種牧歌式的秋天景色所陶醉了。昨天晚上挨了打,我的良好情緒再也沒有了,隻是愁悶不已。我不知道怎樣來完成我的任務。我叫蘇老爹今天去叫王大山來談談,王大山也一直沒有來。

我問蘇老爹:“王大山為啥這時候還不來?”

蘇老爹遲疑一下,回答說:“他說他今天白天忙,晚上才能來找你。”

兩個人又沉默不語了。那遠遠村子裏誰在吹牛角,嗚嗚地越發令人難受。過了一會,我又把今天對蘇老爹已經說過好幾遍的話又說起來。我說:“同誌們不信任上級派來的人是不對的。難道他們懷疑我是陸閻王的腳爪爪嗎?”

蘇老爹想了一下,回答說:“這也難怪,你看你昨夜晚說的那些話,哪一個聽得進去?我要不是這幾天聽你擺的多了,又看出你是一個好人,我也不信。”

“我是黨派來的,口號也對得上,平白無故懷疑我,為什麼?”我埋怨地說。

“咋的是平白無故?”蘇老爹說,“前年暴動失敗後不久,陸閻王就派過一個叛徒來這裏接過頭,他自己說是縣委派來的,也拿得有口號。歪把式就和他接上頭,並且把他帶去找陳老師。幸虧陳老師機靈,察覺這個人來路不明,盤問一下,露出了馬腳,才沒有上當。”

我說:“原來是這樣。”我又問,“哪個陳老師?”

蘇老爹回答:“就是你來這裏要我找的那個老陳。那年暴動就是他一個人跑掉了。因為他去縣委接頭,遲回來一天,不然也和老丁他們一起犧牲了。”

“他現在跑到哪裏去了?”

“他過大山那麵去了,起初聽說在江口場教書,後來就不曉得到哪裏去了。”

“他沒有回來過嗎?”

“他哪裏敢回來,陸閻王扯起網子在等他哩。”

我又問:“那個叛徒呢?”

蘇老爹說:“這號人還能叫他活著害人?給歪把式幾個青年小夥子拉去審問清楚,就收拾了。”

我說:“這種家夥是應該懲辦的。”

蘇老爹卻什麼話也不說了,老是吧他的煙杆,又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我看得出你是一個好人。”

蘇老爹無頭無腦地說出這樣一句話,我莫名其妙。我也沒有在意。

過了一會,蘇老爹歎了一口長氣,又慢慢地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是一個好人……”

這一下才引起我的注意。我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蘇老爹吞吞吐吐地說:“沒啥意思。”過了一會說,“我看你還是回去好。”

“回哪裏去?”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蘇老爹說。

我不以為然,說:“我還沒有接上頭,任務沒有完成,我回去幹什麼?”

蘇老爹說:“沒有人信得過你,留在這裏也是枉然,說不定還會出事。”

我滿有信心地說:“出什麼事?就是陸閻王曉得我在這裏活動,他也把我莫奈何,現在是國共合作了。”

蘇老爹搖頭說:“陸閻王才不管你啥子合作呢。不能明殺,他就暗殺。……不過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說……”他忽然停住了。

這時在遠遠對麵山的山坳坳裏出來兩個火把,慢慢向山溝走下去了。這裏的人走夜路就興用幹竹篙壓碎點燃當火把,又照亮夜路,又防野獸。蘇老爹站起來看了一下,說:“他們就要來了。”

我問:“哪個他們?”

“就是歪把式幾個青年人。”

我知道他說的歪把式就是王大山,這裏的人都這樣叫他,我看他昨天晚上對我那樣粗魯,那麼歪,這個諢名硬是取得合適。我想那正好,今晚上要好好和他談談。我要批評他這種對待上級的態度。我說:

“他來了正好。”

蘇老爹有點著急的樣子,說:“我看你還是快走的好,離開這裏。我信得過你是一個好人,才這樣對你說的。”

我問:“你這是啥意思?”

蘇老爹遲疑著不回答,忽然看到山溝那邊山坡坡上又現出了火把。

蘇老爹像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說:“哎,他們就要下溝了,我信得過你,就告訴你吧,他們今天晚上要拉你去審問。”

我聽了非常奇怪,審問這兩個字怎麼能落到我的頭上來呢?我懷疑是聽錯了,問:“什麼審問?”

蘇老爹說:“審問就是問案子,把你押起來,問你的話,問一句,你說一句,不說就整你。”

我奇怪了,他們對一個黨員怎麼可以這樣無理,特別是對上級派來的同誌?我說:

“他們這樣無理嗎?”

“什麼無理,對付敵人就是這樣。”

“我是敵人嗎?”

“他們反正不相信你是上級派來的就是了。”

我說:“那怕什麼,真金子不怕火來燒,我是真共產黨,還怕他們盤問嗎?”

蘇老爹說:“我看你是個讀書人,不懂這裏的事情。我怕你還是用昨夜晚你說的那些話和歪把式去頂,頂出禍事來。你不曉得歪把式是我們這裏有名的粗人,說不對就動手動腳,有時還動刀動槍。在這山溝溝裏,殺個把人,算得個啥子?我怕你撞到他刀口口上,要背時。”

我生氣地說:“怎麼,他敢殺我不成,他敢殺上級派來的同誌?了得!”

蘇老爹說:“他要真曉得你是上級派來的同誌,那有啥子說的?他會乖乖的啦。你要他的心子,他都能給你掏出來。如今他不信你了,他很疑心你是陸閻王派來的人。他今天就叫我看住你,今晚上要提你去審問。我和他吵一陣,他也不信,他們幾個都不信。風頭不好哩,你還是躲過他這一回吧。”

我聽了蘇老爹的話,不能不吃驚,不能不考慮了。看來歪把式就是粗魯得很,昨夜晚他掌握會場掌握得那樣糟糕,今夜晚恐怕比昨夜晚還要壞,不殺我也要整個半死,那太糟糕了。我不能不考慮蘇老爹的一番好意了。我問他:

“你說怎麼辦?”

“你還是馬上走了的好,回去吧。”

我怎麼能回去呢?我到這裏來沒有完成任務,還這樣狼狽地落荒而逃,回去說起來也羞死人了。我說:“我沒有接上這裏黨的關係,我不回去。”

這時那火把走過溝底,開始上這一匹山上來了。蘇老爹看到了,越是著急。他說:“這左鄰右舍都沒有你躲的地方……”他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你就翻過大山到江口場那些地方去,碰碰看能否找到陳老師。”

對了,我這次來接頭主要是找陳老師,沒有找到他,倒惹這些麻煩來,不如去江口場找他試試看。我同意了,蘇老爹把我的小包袱拿出來交給我,給我指路說:“你從這右邊繞過去,慢慢摸黑走。下了溝就順溝朝東去,路上有棧房。你今夜歇一晚,明天從那裏上山。你千萬莫向左邊走。”

我匆匆地背起小包袱,順著他指的方向走了,我竟忘記向蘇老爹告辭。才走不過一根田埂,他又叫住我,他進屋拿什麼東西去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攆上了我,在我手裏塞了兩個包穀粑粑,說:“明天過大山,一百多裏,帶兩個粑粑路上墊肚子。”他說罷就匆匆地回轉去了。

我接著那兩塊熱烘烘的粑粑,不覺掉下眼淚來。不是傷心,蘇老爹越是對我這麼好,越叫我感到慚愧。想到我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是多麼無能呀!

我匆匆地順著山腰走下去,還沒有走到山腰轉彎處,就看到來的兩個火把一閃一閃地慢慢地走上來,同時又看到從蘇老爹屋門打出一個火把,匆匆地跑過去迎上那兩個火把。不多一會就聽到有聲音在叫喊,好像是在爭吵。過一會,三個火把都順著左邊大路追下去了。大概是蘇老爹帶著歪把式追我來了。

我看著那愈去愈遠的火把,我真的坐在路旁石頭上傷心落淚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天上的寒星在戰栗,好似在為我而傷感。山林的夜風颯颯吹過,也好似在為我而歎息。我呀,我呀……

我走了三天,才翻過那匹大山,走到了江口場。這裏已經不是在大山裏頭,卻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帶,物產富饒得多,人煙也比較稠密,江口場就坐落在一條從大山流出的小河上,看來卻也繁華。我進場找一個小棧房住下,就打聽好小學校的位置。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那個小學去打聽陳老師的下落。我在門房問那個傳達:“你們這裏的陳老師在學校裏嗎?”

那個傳達略微有些奇怪的樣子,暗暗地上下打量我。我心裏想,莫非陳老師在這裏已經出了事情了嗎?那個傳達回答:“陳老師早就不在我們學校了。”

我問:“他到哪裏去了?”

他回答:“不知道。”說罷,便忙別的事去了,不再理我。

我走回棧房,很失望,一時想不出一個主意來。晚上我想,陳老師假如沒有離開這一帶,他總不外是教書,我就在這一帶小學校挨一挨二去問他個遍,看找得到不。好在現在已經開始抗日,國民黨再不那麼盤查森嚴,不會有人來找我的麻煩了。

我跑了幾天,問了幾個小學,都說沒有姓陳的老師,我越加失望了。怎麼辦呢?回百丈崖去,當然不行;回省城去,更沒有臉,隻好坐在棧房裏發愁。自己過去讀了許多書,現在簡直一點也幫不了忙。

第四天,我吃過晚飯,在棧房堂屋裏閑坐,向人打聽回省城去的路。一個住在隔壁房間裏姓張的房客也出來閑坐,我們就閑聊起來了。他是跑點小生意的,他問起我的職業,我隻好說是小學教員,到這裏來找一個姓陳的朋友介紹職業的。我說找了幾天沒有打聽得到,我沒有辦法,隻好回省城另打主意去了。他就給我出主意:“他既然在那個學校教過書,有時恐怕也會轉回到那個學校來耍。你何不留一封信在那裏,碰碰運氣,他的熟人看到也會轉給他的。”

沒有別的主意,隻好這麼辦了。第二天一早,我寫了一封短信封好,送到小學校去交給傳達。傳達起初不肯收,我說萬一陳老師回來就交給他吧,他才收下了。我在信裏用一個普通的朋友的口氣寫的,但是從信裏完全可以看出接關係的口號來。我回棧房準備再等兩天,不行就隻好回省城去了。

奇怪得很,就在第二天,我上街後回棧房,棧房夥計交給我一封信,說是剛才有一個人送來的。我打開一看,真是喜出望外,陳老師果然收到了我的信了,而且我昨天去留信,今天他就回了信,看來陳老師一定就在這個場上,說不定還是在那個學校裏。那個傳達害死了我,叫我這幾天到處打聽,跑了不少冤枉路。我真該感謝隔壁房間裏那個做小生意的人,多虧他給我出這個隻有萬一希望的主意。但是他昨天已經走了,不然今天告訴了他,他也該多高興啦。

我又把那封信仔細看了一陣,卻又是奇怪。估計陳老師就住在這場上,他卻在信中要我到五十裏外東皇山裏清虛觀去,叫我在廟裏去找一個叫胡道人的,便知道他的下落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不過是一個新黨員,對於黨的秘密工作,幾乎完全不懂,既然他叫這麼辦,我也隻好照辦,除此以外,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來草草梳洗罷,吃了一點東西,就出發到東皇山去了。這一天天氣十分好,冷霧慢慢散去,血紅的太陽穿過薄霧生氣勃勃地升上來了,身上馬上感覺到暖洋洋的,怪舒服。其實這恐怕未必是這晚秋的太陽有這樣大的力量,卻是因為我的心情愉快,感覺熱烘烘的緣故。我這次到山裏來清理組織一直不順當,要不是遇到蘇老爹這個好人,還差一點給自己的同誌當作特務整一頓。多虧蘇老爹指點,叫我到江口場這裏來找陳老師。誰知道到這裏來又不順利,陳老師不在,找了好久找不到。又多虧棧房裏萍水相逢的那個跑江湖的小買賣人指點我,留下一封信,才找到陳老師的下落。這一下就好了,隻要在清虛觀找到胡道人,就問得到陳老師的下落了。找到陳老師就不愁說不通統一戰線政策,就不愁接不上百丈崖的黨組織了。

一路上,我經過了多少竹籬茅舍,多少小橋流水,在幽靜的山道上聽到多少小鳥在歌唱,特別是看到一片兩片楓林,那霜葉在太陽光下,紅燦燦的,十分耀眼。我簡直又開始為這美麗的山景所陶醉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又跑出來了。我幻想:要是在革命勝利之後,到這小橋邊,竹林後的小茅屋裏來住上一些時候,讀上一陣書,在山上觀賞一回,在山間小道上盡情地歌唱,唱得累了,走得乏了,就在那石橋邊小飯鋪裏吃上一個“冒兒頭”,吃上一碗辣辣的菜豆腐,弄得滿頭大汗,和那些背背架兒的老鄉說著笑著走回去,該是多麼愉快呀……

“站住!”一聲大吼,才把我從那些美妙的幻景中喚回來。在前麵山口上猛然站起來一個兵,拿著槍,把我喝住。他叫:“檢查!”我才看到在這個兵的後邊還有幾個兵,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在幾個老鄉的背篼裏亂翻,在裹著破衣服的身上亂摸,把背篼裏的東西翻得滿地都是,在有一個背篼裏翻到了一些梨兒,他們就毫不客氣地各拿幾個,有的就放在嘴裏得意地咬起來。可憐那個老鄉,卻什麼話也不敢說一句,他明白他要再表示一點不歡迎的意思,那一背篼梨兒大概都過不了這一個關口了。有一個兵對一個小生意模樣的人特別有興趣,在他身上摸了一陣,兩個就扭起來,那個小生意人被另一個兵用槍托敲了一下,就坐在地上去了。

有一個兵走上來問我:“幹什麼的?”

我回答:“教書的。”

教書的誰都曉得是窮光蛋,沒有油水,連檢查也免了,放我過去了。我從城裏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白晝行劫的事,不免有幾分憤憤然,剛才那一腦子美麗的意境,全沒有了,才明白在這風景美麗的山裏,仍然是一個人吃人的世界。我丟掉幻想,急急忙忙趕我自己的路去了。

到了東皇山腳下,有一排店房,大約有十幾戶人家。在那裏吃了一點東西,問明到清虛觀的去向,就上山走向清虛觀。

走了大約十幾裏路,在山彎彎的森林裏隱約看到一個廟宇。走攏一看,山門倒塌,長長的石階上長滿了青草。這個廟看來也有些年代了,是一個久已斷了香火的深山野廟,到處靜悄悄的。忽然聽到“哇”的一聲,把我嚇了一跳,抬頭看卻原來是一個老鴉在高樹上向它的同伴們發出警告,接著噗啦啦地都飛走了。我真懷疑在這種野廟裏還住得有人。但是既然來了,自然要進去看看的。我推開廟門進去,陰森森的沒有一點聲音,庭院中一棵楓樹紅豔豔的,滿地都是楓葉,沒有掃除,這哪裏像有人住的樣子。但是我猛抬頭,看到階前卻有三兩個土花盆,有幾株菊花寂寞地開著,這倒是有人住在這裏的證據。我大膽走上石梯,走進空朗的大殿,還是不見一個人。甚至除開在屋角上張著網子的蜘蛛外,連有生命的東西似乎也沒有看到。我真有些害怕,很想快點跑出山門,走下山去。忽然在殿旁側門外,聽到幾聲挖地的沙沙聲,我謹慎地推開側門一看,這裏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真是別有天地。一個小園子還種滿蘿卜,有一個道人在挖地。走廊階沿再不是雜草叢生,卻是幹幹淨淨的。走廊裏幾間房子雖是破舊了,窗格子卻糊著白色窗紙,上麵還畫著蘭花,題著草字呢,這倒像個雅致的地方。那個道人似乎並沒有聽到我推門的聲音,仍然鋤他的地。我走到地邊叫一聲:“道師。”他才抬起頭來,也不打招呼,也不說一句話,隻望著我。

我問他:“道師,請問胡道人在廟裏嗎?”

他看了我一陣,問:“你找他幹什麼?”

這一句卻把我問倒了,我沒有思想準備,真的,一個凡人到這深山野廟找一個不相識的道人幹什麼?我隻好臨事支吾:“哦,是這樣的,他有個在俗的朋友,托我帶個口信給他,我是從這裏過路,順路來看他的。”

這個道人慢吞吞地說:“哦,是這樣,他不在,出山去了。”他說罷又低頭鋤他的地,再也不想理會我了。

這真是糟糕,胡道人不在,我就找不到陳老師的下落了,怎麼辦呢?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線索,自然不肯放棄,我又問:

“請問,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那道人還是低著頭鋤地,回答我:“哪個曉得?說不定這兩天就回來,你改天來看吧。”

這有什麼辦法呢?我隻好退出小門,走下大殿,走出山門。我的運氣總是這樣壞,東碰西碰,總是不巧。但是沒有找到胡道人,找不到陳老師的下落,我絕不甘休。我決定到山下小場鎮的棧房去住一兩天,再上山來問。

這個小場叫五家店,雖說不隻五家人,也多不了多少。有一個小客棧,也不過夠過往小客商歇歇腳罷了。我走進客棧,找夥計在那通鋪上安了一個鋪位,就準備洗腳、吃晚飯。這個客棧很冷落,我算是今天來歇腳的第一個客人。

我正洗腳呢,有一個住客棧的農民走進來了。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這不是蘇老爹嗎?怎麼他到這裏來了呢?我叫起來:

“蘇老爹,你來了!”

“哦,哦,老師你到哪裏去?”蘇老爹支吾著問一句,也不準備聽我的回答,就走進通鋪屋裏去,叫夥計給他安鋪住去了。我也不管洗腳了,拖上鞋子就走進通鋪屋裏去,一把抓住他叫:“蘇老爹!”我簡直難受得想哭起來。我出來這一趟,到處不順利,隻是碰到蘇老爹這個好老頭兒。現在見到了,真像在他鄉流落的人,偶然逢到親人一樣,把他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他很冷淡地擺脫我的手,說:“老師,你洗腳吧,洗了我們說話,真是好久沒有看到你先生了。”

我這才把我的感情壓住,退出房,繼續洗腳。他拿著一雙草鞋出來,坐在我旁邊小凳上,一起在木盆裏洗腳,趁這時候沒有旁人,他輕聲地說:“怪不得陳老師說,你這個人是個老實人,就是不懂得規矩。”

他劈頭蓋腦地給我說這樣一句話,我莫名其妙,但是“陳老師”三個字卻把我大大地吸引住了,我大聲問:

“陳老師?你看到陳老師了嗎?”

他用眼睛看著我,製止我大聲地叫,他小聲說:“你看,這是說話的地方嗎?”他再也不說第二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