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戰華園(3 / 3)

十一、遠方來客

《成都新報》的廣告版麵很大,每天都有兩三版。光是尋人、遺失或征求什麼的小塊廣告,就密密麻麻地有整半版;每天的尋人啟事總不下十幾條,幸喜得是這樣,不然在一個月中三次登出同樣的“尋人啟事”,豈不叫人奇怪?

才登出十來天的同樣內容的“尋人啟事”又在小廣告欄的角落裏出現了,這一回才是正份,是洪英漢從重慶來到成都後親自去登的。

洪英漢是第一次到成都,且不說他在重慶找“黃魚車”費了多大的勁,奔跑了十多天才算找到了,一路上遇到的麻煩不用說就更多了。別的不說,就說那個“老太爺”汽車吧,真像早已害了五癆七傷,最近老年哮喘又發作了的老太爺一樣,走起路來,搖搖擺擺,一身都在打戰戰,特別是在下坡的時候,幾乎不能控製,不知道他老人家要把高高地坐在貨物頂上的“黃魚客”們帶到哪個深山峽穀裏去,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至於爬坡,“黃魚客”都自覺地下車來,讓它老人家減輕負擔,必要的時候還要在它的屁股上搭上一隻手,幫助推上坡。就是這樣,也總是聽到它老人家呼哧呼哧直喘氣,像要斷氣的樣子。有時幹脆就趴在那裏不動,不知是死是活了。我們中國的汽車司機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能耐的汽車司機了,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領,他們在死汽車下,東敲西打,又是勸又是罵,有的地方還臨時貼上橡皮膏,居然救活了,又搖搖擺擺上路了。可以想見,成都重慶之間這一千裏路是怎麼走過來的了。洪英漢便這麼樣在成渝道上風雨裏當了十幾天的“黃魚客”。汽車在成都牛市口車站停下以後,他真要喊汽車老爺萬歲,僥幸沒有把他丟在荒山野路上,的的確確到了成都了。

他是第一次來成都,在西東大街找一個叫“遠方客店”的小旅館住下後,第一件事就是上街找《成都新報》的地址,去登廣告。他從遠方客店出來,照別人指給他的方向,向東走去。成都這個古老城市的街頭景象,映入他的眼簾來。

在東倒西歪的街房中,不時看到用竹片木板抹上水泥豎立起來的假洋房子,洋房子的櫥窗上貼著大減價、買一送一、買一送二的招徠顧客的廣告,有的用廢鈔票連串起來拚成減價圖案。洪英漢看到人頭鑽擠,不知是什麼熱鬧的地方,走攏一看,原來是銀元市場,各色人等手裏丁丁當當敲著銀元。挨著銀元市場的地方人雖然很多,卻不熱鬧,許多婦人孩子,懶心沒腸地站在那裏,或者坐在地上,望著前麵掛著一塊冰冷的“今日無米”木牌的米店,總希望今天還能開門,讓他們買到一升半升米回家,不死心地廝守在米店外,麻木地望著。在東大街沿街邊和人行道上擺滿了美軍剩餘廢舊物資的地攤,許多人蹲在那裏東翻西翻,總想用最少的錢買到自己最合用的舊東西。在人行道靠牆邊有落入乞討命運的流浪人,在地上鋪上一張寫滿苦情的紙在“告地狀”,希望好心人能夠向那張紙上投去一張兩張鈔票,好去換一兩塊燒餅或紅苕來充饑。還有在自己的衣領後插著賣身草標的男人和女人。在擁擠的人群中,洪英漢注意到成都的土特產——歪人和打秋風的流浪漢,在到處亂竄,東張西望。嗚嗚的警車才過去,接著又來了美式吉普,在吉普車上坐著穿著美式短軍衣的軍官,吉普車橫衝直撞,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在街邊人行道上走過來戴著憲兵肩章的憲兵隊,大皮鞋在路上叭叭地大踏步走過來,管你是地攤、地狀,一徑地踏了過去,以示威風。可憐那些擺地攤的趕快收拾東西,以免遭殃。在街頭淒淒惶惶奔走的升鬥小市民和小公務人員,和那些發了橫財坐著亮晶晶的“私包車”招搖過市的投機商人,和那些胖得發膩用牙簽剔著金牙齒、不住打嗝的闊太太,恰好成為鮮明的對比……

洪英漢一路走去,看到這一切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令他惡心的成都風景,心裏產生一種無名的孽火,以致他的腳大踏步走起來,雙手展勁擺動起來,和一個穿著長袍、戴著轉窩帽子的小商人很不協調了。他努力約束自己,定一定神,走向春熙路後的《成都新報》廣告科,把他寫好的尋人啟事和廣告費交給辦事的職員。

第二天早上。假如你們不喜歡這麼囉囉唆唆的描寫,那麼我們再來幾個簡練的電影鏡頭吧。

正對鏡頭:一張《成都新報》。一個人的雙手捧著在看,看不到那個人的麵孔,隻看到一隻手的食指缺了一截,聽到他的聲音:“哦,登出來了。”

鏡頭轉過去,原來是洪英漢在看報,報上廣告的特寫:“尋人啟事:昨日在東大街走失精神病患者一人,名叫朱爾康,外號豬兒,年齡三十餘歲,平頭、中個圓臉,穿中式灰上衣,藍布褲,黑皮鞋,有尋得者,請於三日內通知東大街華園商號,備有厚酬。”

正對鏡頭:《成都新報》。一個人雙手捧著在看。拿報紙的手卻換了。也看不到那個人的麵孔,隻聽到聲音:“哈,這一回是真的登出來了。”

鏡頭轉過去,看報紙的原來是特務蓉站的牟站長。他得意洋洋,對剛才送《成都新報》來、坐在一旁的情報組長王元吉說:

“我就量定,上次報上的廣告不是他們重慶來的人登的,是這裏的共產黨登的,一個外地來的人怎麼會對成都大街小巷這麼熟,簡直像泥鰍一樣,一滑就溜掉了?他們是想麻我們的,以為重慶來的人已經來過了。這報上的廣告證明,現在才是重慶客真正來了,這一回要好好安排,不能再叫滑脫了。”

王元吉問:“站長的意思是捉還是放?是當麵發財還是盯梢放長線?”

牟站長說:“還是放長線,要滑掉時就抓。”

正對鏡頭:《成都新報》。還是一個人的雙手捧著報紙在看,也看不到那個人的麵孔,隻聽到聲音:“糟糕,還是登出來了。”

鏡頭轉過去,原來是川康特委書記老趙,他指著那個尋人啟事的廣告對老史說:“這一回可麻煩了,重慶來的同誌很可能落到特務的手心裏去。”

老史說:“是麻煩一些,但是總要千方百計救他出來。”

老趙說:“我想蓉站的特務頭子不會死心,他們還是想一箭雙雕,既抓重慶來的人又破壞我們的組織,他們當然也可能在華園當場就動手抓人。”

老史考慮一下說:“這回還是我出馬。我們帶的人要多兩個,要預防著他們武裝搶人。如果他們硬搶,我們就打他一個人仰馬翻,趁混亂中,珠珠和小川設法把來的同誌弄出去,如果他們在街上抓人,也是一樣。我們要不惜犧牲自己,救出上級送來的幹部。”

老趙說:“就怕從老解放區來的同誌,不熟悉白區工作,不能協同動作。為了叫他聽話,你就用省委同我個人約定的緊急接頭手勢,省委可能會告訴他。”於是老趙把省委同他約定的手勢告訴了老史。

老史又說:“這一回我們在華園茶廳不再出麵和他接頭了,最好把他住的旅館弄清楚,我們再設法到旅館會他,把他帶走。”

老趙也認為最好不在華園接頭,弄清他的旅館,去旅館和他接頭,或者帶出旅館去接頭。“但是,”老趙說,“你在華園認得他的時候,特務也認得他了,你盯他回旅館的時候,特務也盯他回旅館了。”

老史說:“我們可以叫珠珠去給他擦皮鞋,暗地告訴他回旅館時,注意尾巴。”

老趙說:“這樣自然好,不過還要準備在華園大打,他們武裝抓人,我們就武裝救人。”

“這是自然的,要兩手準備。”老史點著頭說。說罷,便告辭去找人進行緊張的準備了。

十二、三戰華園

華園茶廳開門不久,洪英漢就來了。他昨天專門找到這個茶廳,進去看了一下,果然好一個大茶廳,人頭鑽擠。他怕坐在靠邊的地方,來接頭的同誌不容易看到他,看好一個適中的茶座,就在中間大廳的比較光亮的地方。今天他早早來到茶廳,就坐在昨天看好的茶座上了。他叫茶倌過來給他泡茶,來的剛好是招呼中間茶廳的小川,小川給他泡好茶,一眼就看出這茶客是專門來等朋友的,喝茶不那樣悠閑,他等珠珠來了以後,擺擺腦殼指給珠珠看,珠珠提著擦皮鞋的木箱,用刷子敲著木箱,吆喝:“擦皮鞋!”轉悠過去一看,正和昨天老史告訴他的長相和打扮一樣。他還買了一份《成都新報》在看。他雖然盡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食指短了一截,珠珠留心還是看出來了。一點也不錯,是他,該叫他什麼呢?叫他重慶客吧。

但是珠珠發現,在他周圍不遠的茶座上,已經坐上了幾個特殊人物,正盯住重慶客了,珠珠轉悠開去,暗示給坐在角落的老史和李丹,李丹早已把他帶來的武工隊員埋伏在周圍茶座,靠近那些特殊人物。這些人物本來長相和打扮也特別,等於給自己做了廣告,容易被人看出來,何況小川和珠珠天天在這茶廳裏活動,已經把他們看清楚了,珠珠早已指點給李丹了。隻要特務敢對重慶客動手,李丹一發信號,武工隊就先下掉特務們的槍,誰打槍就先敲掉誰。

老史在仔細地估算力量,從珠珠和小川指點出來的和他自己看出來的,一共來了五個特務,分坐兩邊。我們這一邊,除他自己和李丹外,來了三個武工隊員,五個人,一對一。這個重慶來的同誌是武裝幹部,雖然沒有帶槍,臨時可以算一個。加上珠珠,要動起手來,我們可以說占優勢。不過,一打響了,他們馬上會得到增援,要纏住我們打,對我們不利,要速戰速決。最好不響槍,就把他們解決了。李丹認為他們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我們一個人靠他們一個人,辦得到。

但是過了一會,老史和李丹商量,要改變主意了,因為他們看出來,特務隻是盯住重慶客。看來他們還是在想釣魚,擴大本地線索,不是見麵發財,隻抓到一個重慶客。因此今天可能不是武打,是文鬥,是盯梢和反盯梢。他馬上對李丹作了安排。先引走兩個特務,到外麵去丟梢,還剩下三個就好辦了。李丹做個暗號,起身走出華園茶廳,有兩個武工隊員跟了出去。李丹作了布置以後,又轉回來了。

過一會,一個武工隊員從華園茶廳門口走進來,找人的樣子,最後找到重慶客坐的茶座旁邊,向茶倌要了一碗茶,故意裝起神秘的樣子,和重慶客小聲寒暄幾句。又過一會,對重慶客打個招呼,站起來走出華園茶廳去了。真靈驗,那一張桌上坐著的情報組長王元吉,看得清清楚楚,以為在接頭,馬上暗示一個特務,小聲說:“盯住他!”

一個特務起身跟著走出華園茶廳去了。

洪英漢若無其事地仍然坐在那裏看報,等待來接頭的同誌。

又過了一會,從外麵進來另一個武工隊員,也是找人的樣子,走到洪英漢旁邊找座位坐下,細聲問:“這裏有人嗎?”

洪英漢說:“剛才有一個人,走了。”

武工隊員要了一碗茶,喝了幾口,細聲地和洪英漢寒暄幾句。問他:“您是從重慶來的嗎?”洪英漢以為是來接頭的,便回答:“嗯。”“路上好走嗎?”洪英漢更相信是來接頭的人,回答說:“不大好走。”就這麼問答幾句,武工隊員站起來又走了。洪英漢莫名其妙地望著走出去的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什麼不對口號就走了?哦,不對,不是來接頭的,是隨便和他說的寒暄話,他誤解了。他仍然耐心等著。

特務桌旁的王元吉又暗示一下,一個特務站起來走出華園去盯梢去了。

老史和李丹點頭微笑,真靈驗,引開了兩個,還有三個,到街上還可以想法分梢,在茶廳裏也還可以纏住一個。於是他趁珠珠過來擦皮鞋的時候,低頭小聲對珠珠作了布置。珠珠提起擦皮鞋的木箱,轉到中間,擦了一雙皮鞋後,轉悠到重慶客麵前,把擦皮鞋的腳蹬放在他的皮鞋邊上,對他說:“先生,擦皮鞋吧。”

洪英漢還沒有答應,珠珠已經把他的腳抬到腳蹬上了。洪英漢從武漢到重慶一路上早就知道,小孩擦皮鞋,本來有求施舍的性質,也不便拒絕,讓這個小鬼擦吧。

珠珠一邊擦,一邊看,看清楚了,右手食指短一截。他輕聲地說:“先生,剛才有個擦皮鞋的先生叫我帶個口信給你,他不來找你了,請你回旅館,他來旅館找你,你是住在……”

洪英漢感到奇怪,為什麼約好了不來對口號,卻托這麼一個擦皮鞋的小孩帶口信呢?是真的嗎?沒有口號,靠不住,他裝作沒事地回答:

“你搞錯了吧?”

“你是朱先生嗎?”珠珠問。

“他叫什麼?”洪英漢沒有回答自己姓什麼,反問珠珠。

“他叫於江。”珠珠回答。

哦,不錯,口號對頭,是於江叫他來傳話的,於是告訴珠珠:“我住遠方客店樓上十二號。”

“於先生叫我告訴你,有人在盯你。”

珠珠這時已經擦完了皮鞋,洪英漢給了錢,珠珠提起擦皮鞋的小木箱走了,又在茶座轉來轉去,擦了兩雙皮鞋,轉到李丹麵前,放下木箱,要給李丹擦皮鞋的樣子,對李丹小聲說:“遠方,十二號。”李丹聽明白了,裝作生氣的樣子,大聲說:“我不擦!”珠珠提起木箱走開了。最後他轉到了特務坐的那張桌子。他蹲下去還沒有等特務開口,便糊了一塊鞋油在那個特務的皮鞋上,同時叫:“先生,擦雙皮鞋吧。”這是擦皮鞋的孩子找生意的一種辦法,一般的茶客可憐這些窮孩子,便讓擦了。這個特務卻厭惡地說:“我不擦!”珠珠求告地說:“油都上好了,擦一下吧!”不管那特務同意不同意,便拿起刷子動手擦起來。

特務一看,皮鞋上糊了一塊鞋油,莫奈何,隻得說:“快擦,快擦!”珠珠把他的腳抬到腳蹬上去,插上隔油的皮套,抓住他的腳,刷了起來。珠珠發現,他正在注視重慶客。

老史眼見珠珠已經把話傳到,重慶客要起身走了,便告訴李丹:“走,我們到門口等他去。”

重慶客——我們當然知道就是洪英漢——知道改了接頭地方,決定走回旅館去等。他站起身來,走出茶廳。有兩個特務馬上站起來,偷偷跟了出去。珠珠正在擦他的皮鞋的那一個特務,猛然站了起來,也想馬上跟出去。

珠珠用手按住他的腳,說:“先生,一隻鞋還沒擦完哩。”

特務不理會,要走,他說:“有事,不擦了。”

珠珠說:“你不擦也要給錢嘛,我的皮鞋套子也要取下來嘛。”說著,按住特務的皮鞋不放,慢慢取下鞋套來,伸手要錢,特務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票子來扔給珠珠,馬上要走,珠珠拉住他說:“呃,先生,我還要找你的錢。”特務不理會,隻顧走,珠珠跟住他說:“先生,找你的錢。”特務推開珠珠,罵他:“滾你的。”不要珠珠找的零錢,急急忙忙走出茶廳。這時他跟的人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洪英漢才走出華園茶廳,從一個人的身邊走過,聽到一個聲音:“尾巴,尾巴!”

十三、落入圈套

洪英漢走出華園茶廳,在東大街不緊不慢地走著,他想,他已經到了地下黨工作的環境裏來了。一切都要謹慎,要照李大姐教他的來辦,剛才在茶廳裏來擦皮鞋的孩子對他說的話看來不是沒有來頭的,在茶廳門口聽到的“尾巴,尾巴”,顯然也不是偶然的。可能的確有人注意他了,要盯他的梢了。但是他初到成都來,一切都照李大姐教他的辦,沒有漏洞呀,為什麼一來就長了“尾巴”呢?他不能理解,但是他寧肯相信的好。因此他要試驗一下,是不是自己已經被盯住了。沒有搞清楚以前,絕對不能回旅館,這是李大姐告訴過他的。

他在大街上轉一下,又轉入小巷,走了一陣,他果然發現有一個可疑的人老尾在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像個遊魂。在那個人的後邊,遠遠地還有人跟著。看來他是的確長了“尾巴”了。但是他在成都人生地不熟,怎麼丟掉“尾巴”呢?李大姐教他的辨別“尾巴”和丟掉“尾巴”的辦法,都湧進他的腦子裏來,首先要沉著。但是他總不放心地時不時地借故往後邊看,他在東大街附近的幾條小巷子裏轉了一陣,在一個轉角地方,他回首望一下,居然“尾巴”不見了,果然是被他丟掉了。他很高興,他決定照李大姐說的,甩掉了“尾巴”,還要在僻靜的小巷子裏穿行,確實證明沒有人跟了,才能回旅館去。他這麼辦了,在小巷穿行,證明沒有“尾巴”了,他安然地穿出東大街,回到遠方客店他的十二號房間,等待於江來接頭。

但是他不知道,他並沒有丟掉“尾巴”。他遭了“迎頭梢”了。以情報組長王元吉帶頭的兩個特務,從華園茶廳跟了出來以後,緊緊盯住洪英漢,總想把這個重慶來的共產黨住的地方搞清楚,放長線不愁釣不到大魚。但是他們跟了一陣,發現洪英漢回頭在看,已經發現他被盯住了,這樣他可能老在外麵遊蕩,根本不回住所。因此王元吉就對另一個特務說:“你超過前麵巷子口去,迎頭跟他。”那個特務以小跑的步子從另一條小巷子穿出去,在這條巷子頭上迎住洪英漢,看他往哪裏去。果然洪英漢在這條巷子裏已經看不到有人跟他了,他放心地走出巷子口,轉回遠方客店去。他哪裏知道他走出巷子口的前麵,早有他不認識的特務等在那裏,暗地監視。看他走進了遠方客店,這個特務跟著進了遠方客店,在客堂裏看到洪英漢進了十二號房間。他跑到街上來,找一個電話打給他的情報組長:“在遠方客店十二號。”

情報組長喜出望外,馬上回話:“你去遠方守住,我馬上來。”王元吉去向牟站長彙報以後,馬上帶幾個武裝特務到遠方客店紮口子來了。

再說老史和李丹,走出華園茶廳,在門口街邊眼見洪英漢從身邊走過去,不敢叫他,因為眼見兩個特務跟上來了。李丹隻說了“尾巴,尾巴”,希望引起洪英漢的注意。他們等特務走過去以後,也尾隨在特務的後邊,暗地保護。如果特務動手抓人,他們從後麵突然襲擊特務救人。老史發現特務跟了一會,就主動退下來,不再跟了。老史馬上明白,這是為了欺騙洪英漢的。特務超到前麵巷口搞“迎頭梢”去了。

果然他們趕到遠方客店時,已經發現有特務守在櫃台外邊的客堂裏了。

老史果斷地決定在遠方客店怎麼鬥法。他對李丹說:“你大膽去住店,盡可能住得靠近十二號,注意動靜,要保護好他。我去找珠珠來,叫他混進十二號去告訴重慶來的同誌,他已經被特務監視,要設法跑出去,由珠珠引他到紅牌樓和我見麵。我馬上帶武工隊在這客店附近守住,以便保護他安全脫險。”

李丹說:“我就去,現在搞不清楚的是特務會馬上派人來把他抓走呢,還是在這裏設陷阱守住等人?如果馬上逮走,就不好辦了。”

老史說:“如果他們要馬上逮走,我們就裝袍哥兄弟夥跟他橫扯,鬧他一台子,把水搞渾,乘機救人。”

李丹裝成客商到了遠方客店的櫃台前,要開個房間。指明要光亮一點的房間。於是茶房把他引上二樓看好一間客房,十八號,在二樓轉角樓的天井,斜對麵便是十二號,遠遠可以望得見。

老史趕回去找來珠珠,對他說:“你趕快混進遠方客店十二號去和來客對上口號,告訴他已經被特務監視,要趕快設法逃出去,你帶他到紅牌樓來見我。他不聽你的,你就做這樣一個手勢給他看,要他聽你的命令,跟你走。”老史對珠珠做了手勢後又說:“你去的時候還要帶化裝的東西去,叫他裝個裝水煙的老頭吧,不然出不來。”

珠珠馬上去收拾他的香煙、花生、瓜子提籃,在提籃底下放了爛衣服,還帶著竹水煙袋。他徑直到了遠方客店,在這種旅館和客店裏,時常有賣煙、瓜子、花生的,送水煙的,擦皮鞋的,看相的,按摩的,包醫梅毒的,還有唱小曲賣唱的進來。他們就是靠在旅館和客店裏向住的客人求吃。珠珠經常在這個旅館、那個客店裏轉進轉出,根本不驚不詫。他叫喚著:“瓜子,花生!”就進了遠方客店。隨便得很。

珠珠在這個房間那個房間叫賣香煙、花生、瓜子,還到那些客人打麻將的桌子邊,去給忙著打牌和看牌“抱膀子”的客人裝水煙吸。慢慢轉到二樓,到了十八號門口,隻聽見叫:“賣煙的!”

珠珠進去,原來是李丹埋伏在裏邊。李丹一見麵就告訴珠珠:“剛才我看見有一個戴禮帽穿長衫的人進十二號去了一陣。不知道是幹啥的?”怪,珠珠隻知道老史派他進去通知洪英漢快逃出去,沒有聽說派別的人去呀。怎麼倒已經有人進去了呢?李丹叫珠珠快進去搞清楚。

十四、客店救人

珠珠轉到了十二號。他趁樓下堂房裏守著的特務不注意的時候,一下推門進去了。珠珠劈頭就說:

“我是上午給你擦皮鞋的。你是重慶來的朱先生吧?”

洪英漢奇怪地問:“你找哪一個?”

“我找重慶來的朱爾康。”珠珠清楚地說。

“你找朱爾康?”洪英漢簡直奇怪了。這明明是來和他對口號的,但是為什麼剛才已經有人來和他對口號了呢?

原來是特務蓉站的情報組長王元吉得到特務報告,知道重慶來的共產黨住在遠方客店後,馬上去向牟站長請示。牟站長忽然別出心裁,叫王元吉先去找重慶來的共產黨接關係,摸一摸他來成都的任務,並且穩住他,慢慢來搞清楚這個人物的底細。因為牟力行昨天接到西南特區的通知,說是有一個斷食指的人,從武漢到了重慶紅岩村,找共產黨,後來出紅岩村坐小汽車跑了,很可能負有重大使命,到成都來了,所以叫王元吉帶兩個特務趕來遠方客店。他叫特務埋伏在客店外,他自己走進客店去,徑直到了十二號,和洪英漢對起接頭口號來,王元吉是幹過共產黨的,雖然叛變許多年了,可是裝個共產黨卻還像那麼一回事,文質彬彬的。接關係的辦法他也略知一二。

他進了十二號找到了洪英漢:“請問貴姓?”

“洪英。”洪英漢按他帶的身份證明和在這客店登記的姓名回答。這稍微有點出乎王元吉的意外,他以為他是叫朱爾康。

“那麼你從重慶來,朱爾康先生托你帶得有信嗎?”王元吉問。

洪英漢想,朱爾康是對口號的名字,這個人可能是這裏的黨派來的吧。他看來人的老實樣子,大概也不錯。但是他仍然謹慎地問:“請問你是……”他希望按規定讓來人說出對方的口號。

“高飛先生叫我來找你的。”王元吉說。

洪英漢一聽,不對頭。李大姐明明告訴我是“於江”呀。有問題。洪英漢馬上封口:“對不起,我不認識高飛先生,也不知道朱爾康先生帶信的事。”

王元吉也詫了,怎麼他既不承認朱爾康,也不承認高飛,莫非是真的搞錯了?哦,莫非是用另一個名字“於江”嗎?在密寫中是有兩個名字的。於是他又忙補充說:“還有於江先生也叫我向你問好。”

但是洪英漢已經從李大姐那裏得到紀律的約束,接關係的口號不對頭,哪怕是你認得的親人,也不能承認關係。亂說幾個口號來懵你也不行,不認賬。洪英漢還是故作驚訝:“於江先生是誰呀?”

王元吉簡直懵了。怎麼這個人一個口號也不認呢?但是他的長相打扮,特別是斷食指,不是和廣告上說的一樣嗎?因此他還不死心,幹脆亮開來說:“同誌呀,我們知道你是從重慶來的,我是專門來接你的關係的,你不承認,這怎麼行呀?”

洪英漢想,這更出了譜了。口號沒對上,就是關係沒有接上。關係沒有接上以前,怎麼就喊起同誌來了?這是李大姐對他說過的,沒有對上口號,反正就是不認賬,什麼也不說,接不上關係寧肯回重慶都行。洪英漢裝出越發詫異的神色,說:

“先生,你說啥子關係嗬,你到底是找哪一個?我叫洪英,住在十二號房。你說的我一點也不懂,你先生找錯房間了吧?”

王元吉沒詞了,他也懷疑,是不是根本搞錯對象了?怎麼這個人矢口否認?他想隻好回去請示牟站長再說。不過不能叫他走了,樓下客房放的監視哨,還不能撤走。

於是王元吉道了一句歉:“嗬,怕是找錯了房間了。”他退了出去,下樓安排兩句,監視哨還守住。他匆忙趕回蓉站請示。

這個人走了不久,又來了這個小鬼,也說找朱爾康,是來對口號的樣子。這是怎麼一回事?洪英漢還是按規定問:

“請問你是……”

“於江先生叫我來的。”口號完全說對了。對方還補充說:“他是看你登的廣告後叫我來的。今天上午你在華園茶廳,被特務包圍了,所以叫你回旅館。但是你回旅館,又被特務守住了。老於叫我通知你,趕快逃出客店,到紅牌樓去,他在那裏等你。”

洪英漢一聽,這小鬼說的完全在行。上午來通知他走的也的確是他,口號完全對上了,就要認賬。他問:

“怎麼我一來就被特務注意了呢?”

“現在沒時間說這個了。快走。”珠珠催他。

“我回旅館沒有人跟上呀,怎麼這裏也危險?”洪英漢問。

“你遭了迎頭梢了。”

“什麼迎頭梢?”

“以後再說吧。現在……”珠珠馬上把老史教給他的手勢做了出來讓洪英漢看。洪英漢看了,吃了一驚:“啊!”馬上也用規定的手勢回答。

“現在,你要聽我的命令!”珠珠嚴肅地說。

“是!”洪英漢以一個軍人的姿態立正回答。

於是珠珠叫他套上他帶來的舊褲子爛長衫,把一團亂雞窩似的花白假頭發戴上,貼上假胡子,把竹水煙袋交給他,教他怎麼去那些客人打牌的桌邊去喂煙,取幾個小錢。珠珠最後告誡他:

“要裝得老氣一些,勾腰駝背的,不叫人看出你的麵孔。你出了旅館,就到前麵轉角地方的一個廁所裏去,把爛衣服脫下來丟了,出來後你在我的後邊走,到紅牌樓再說。注意尾巴。”

這個小家夥,好厲害,簡直像個司令員在發命令。洪英漢照珠珠指揮的辦了。他拿著竹水煙袋,趁下麵無人注意的時候走出房門,到了一兩張麻將桌旁,喂了幾杆水煙,轉到樓下,彎腰走路,到了櫃台前麵客堂,那裏也有一桌麻將正打得熱鬧。他本不想再裝水煙,能混出門便罷了。偏偏有個賭客在叫:“水煙。”他不得不留下給他裝水煙抽了好幾口。那個守著的小特務也在一旁“抱膀子”。他不時抬頭看看樓上十二號,沒有動靜,他放心了

洪英漢捧著水煙袋走出大門,慢慢走向前去,果然有一個廁所。他鑽了進去,把水煙袋放下,脫去爛衣服,取下假發,扯了假胡子,馬上走出廁所來,往南走去。遠遠他看到珠珠在前麵走,他跟了去。

老史正帶著一個武工隊員在附近走動,看到珠珠導演的戲,演得不錯。這時李丹還在客店裏,他看到就是曾經去十二號房間的人——這個人我們知道就是王元吉——帶了一個人氣哼哼地跑進客店來了。原來是王元吉回特務站向牟站長請示,說明情況後,牟站長認為是走了水了。不管是不是重慶來的那個共產黨派的,先抓起來再說。於是他趕了回來,一進門就問看守特務:“十二號的人呢?”

那個小特務滿有把握地回答:“在呀。”

王元吉卻不相信:“我剛才在外麵看到一個人走出廁所就像是他呀。快上樓去看看。”

兩個特務撲上樓到十二號房間去看,哪裏還有人?下樓來才說:“不見了。”王元吉就叫:“給我追!肯定跑了。”

王元吉帶人追到廁所邊,鑽進去一看,出來就叫道:“跑了。往南追!”

這時李丹知道發生什麼了。他趕快下樓出店,在前麵不遠地方見到老史帶著一個武工隊員,正尾在王元吉三個特務後邊,跟著走去。到了紅照壁,老史對李丹說:

“我們坐黃包車到紅牌樓去接應,你們跟在後邊,不準他們動手。”老史帶一個隊員坐兩輛黃包車,飛快地前去了。過珠珠跟前時,他對珠珠說:“到紅牌樓。前後都有人,不怕。”

十五、格鬥脫險

洪英漢跟著珠珠快步前進。在南門大橋邊回頭望一下,果然有人跟來了,就是到十二號房間來對口號的那個人。他聽到那個人在叫:“朱先生,等到起,一塊走。”洪英漢根本不理會,隻顧繼續前進。他在看地形,什麼地方可以和跟來的特務格鬥。但是一路都是大馬路,沒有一個隱蔽的地方,而且珠珠又一直往前走,沒有拐彎的意思。

李丹看到特務在前麵走,頭前一個把手放進褲子口袋,一定是摸著槍的。李丹把槍藏在搭在右手上的雨衣裏,扣著扳機,隨時可以對著最前麵的那個帶頭的特務射擊。特務隻顧向前望著洪英漢,根本不知道有人跟著他們。也不知道前麵走路的那個小孩子是帶路的人。

洪英漢跟著珠珠快走到紅牌樓了,這時天已經慢慢暗起來,接近黃昏了。

洪英漢往前看,他正在尋找可以走脫的地方。到了場口,他感到有辦法了。他來到有一塊磚牆突出的地方。突然閃身進去,順手撿起一塊磚頭來,舉手準備著。

王元吉看到洪英漢閃進去了,也許是轉彎跑了,也許是埋伏在那裏。他知道不能第一個伸頭去打頭陣。他放慢腳步,站在那裏,叫一個特務到前頭去追。那特務追了過去,並且摸出槍來。才到牆角轉過去,洪英漢使大力氣一磚頭往這個特務頭上砸來。這個特務有防備,把頭一偏,砸在肩膀上。洪英漢一下抱住特務扭打起來。特務想舉槍打洪英漢,洪英漢飛起一腳,把特務的槍踢飛了。洪英漢是練過功夫的,特務也學過格鬥,兩人就在地上滾打,誰也占不了上風。特務拚命想去抓槍,洪英漢趁他不防,一磚頭砸在特務頭上,把他打昏了。他狠狠地再砸兩磚頭,這特務不動了。

這時,後邊一個特務,在王元吉喊叫“上,上”的命令下,趕了過來,正舉槍向洪英漢射擊。

“砰!”奇怪,洪英漢沒有倒,後邊這個舉槍的特務卻先倒了。王元吉看到有兩個人趕了過去,他知道大事不好,一定是被趕過去的人用槍打死了。他折轉身就沒命地往城裏方向奔跑。

李丹沒有去追,走上前來看個究竟。

洪英漢聽到槍聲,又見有人跑了過來,他想來者不善。又舉起一塊磚頭,等那個人一露頭就狠狠砸去。但是來的人早有防備,用手一抬,把洪英漢砸去的磚頭打飛了,並且一支手槍已經指著他:

“不準動,跟我走!”

洪英漢沒有想到,最後還是沒有跑脫。現在被槍抵住,已經沒有辦法跑了。

“往右手走。”洪英漢聽到後邊的人在指揮他。他往右邊竹林邊走了過去,到了田壩邊的小路上。他們把我弄到哪裏去?要槍崩我嗎?與其死,還不如拚。洪英漢正想猛回頭,卻看到前麵站著引路的小鬼,在他的後麵還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人輕聲喊:“李丹同誌,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

珠珠到了洪英漢麵前,握住他的手說:“你脫險了。沒有想到你在那裏空手就跟他們幹,你真有兩下子呀。”

“人家南征北戰十幾年,隻有兩下子?”站在珠珠旁邊的一個人說。

“哦,介紹一下,這是特委的老史同誌。”珠珠說。

“我們等你好久了。你在這裏叫什麼呢?”老史說了,和洪英漢熱烈握手。

“我原名洪英漢,以後用什麼名,你們定吧。”洪英漢笑了。

“洪英漢同誌,真對不起,你一來就參加一場惡戰。不過也好,算是上了第一課。”

洪英漢說:“這第一課上得很好。不過,我現在還不明白,怎麼我一來就陷入重圍。”

“以後再說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珠珠插嘴。

“哦,這小鬼你見過,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吧?”老史把珠珠推到洪英漢的麵前,“他叫珠珠,我們的小交通員。”

洪英漢摸著珠珠的頭:“珠珠,真是一顆珠珠呀。”

老史說:“珠珠,待一會敵人就會到這裏來收屍,要熱鬧一陣,你帶老洪同誌快到簇橋我們的交通站去暫住吧。演了這麼一場戲,他們死了兩個人,城裏不會清靜的,老洪再不能回城裏去了。”他又對李丹說:“我們也不能從南門進城,那裏恐怕戒嚴,過不去了。”

“好,老洪,我們以後慢慢談。”老史向洪英漢握手告別。

珠珠引著洪英漢從田壩後小路繞過紅牌樓正街,向簇橋走去了。

龍門陣擺到這裏就算完了,你要問洪英漢後來到哪裏幹什麼去了嗎?後來他到了巴山下的家鄉大鬧了一場,真是叱吒風雲,巴山變色呢。有工夫以後再來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