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戰華園(2 / 3)

老史寫了一個“尋人啟事”的廣告稿,送到《成都新報》廣告科去。他到了《成都新報》的門口,見到牆上貼得有今天出版的《成都新報》,他隨便看了一下,突然在廣告欄裏十分醒目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尋人啟事的廣告。那廣告是這麼寫的:

“尋人啟事:走失孩子一人,名朱爾康,外號豬兒,中個圓臉,平頭,穿中式上衣,黑褲,腳穿黑色皮鞋。有尋到者請送東大街華園商號,備有重酬。”

老史怕不實在,站攏去再看一遍,一點不錯。廣告上登著:朱爾康,華園商號。看來重慶的人已經到了。他想去登的尋人啟事廣告不能登了,他買了一份《成都新報》,趕到老趙家裏去。

老趙家裏訂得有《成都新報》,他也看到了,正在著急,怕老史沒有看到,又去重複登同樣的廣告呢。老史進來就說:

“噫,真沒有想到,重慶的人,這麼快就到了,旅途上順利得很呀。”

“是呀。不想叫發生的事情,偏偏發生了。沒有想到重慶來的人,這麼快就到了成都,明天上午,特務就要張開網子抓他了,這怎麼辦呢?最麻煩的是,他來成都,住在哪個旅館,我們不知道,用的什麼化名,我們也不知道,無法先通知他。明天在華園茶廳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陷入敵人的重圍了。”老趙感到十分頭疼。

“不管怎樣,我們總要去把他救出來。就是我們要丟兩個人,也要去救他出來。我親自去指揮,相機行事。我本來想明天上午去望江樓會華西大學的小向,因為他大後天下午要去竟成園參加中統特務舉行的大學團契聚餐,看看中統在大學裏想搞什麼。我也隻好不去了,以後再聽小向彙報吧。”

“救人要緊。你要帶武工隊的同誌去,必要的時候在街上武裝搶人。”老趙布置說。

老史回去,把武工隊隊長李丹和兩個武工隊員找來研究了一陣,決定明天由老史到華園茶廳去指揮,由李丹出麵和重慶來的同誌接頭。如果特務當場動手抓人,就由李丹帶著來的同誌在兩個武工隊員的掩護下,衝出茶廳。李丹多帶一支短槍,當場交給來的同誌,他是軍事幹部,一定會動槍的。如果特務當場不動手,就由李丹從容帶出茶廳,讓特務跟來,在大街上和特務捉迷藏。一個武工隊員要保護來的同誌設法走脫,估計特務盯梢的重點一定是李丹,李丹熟悉地方,還有另一個武工隊員掩護,是可以走脫的。

老史進一步分析,敵人想放長線,破壞本地的黨組織,估計明天在茶廳不會公開動手,偷偷盯梢的可能性最大,這就比較好辦一些。但是也要有兩手準備。老史再三向李丹交代,一切聽他的號令,由珠珠來傳話。要李丹去出麵接頭,他才出麵。

老史特別去找了小珠珠,對他說:“珠珠,明天你準備上陣囉。”

珠珠是川康特委下的一個小交通員。他是從鄉下調來的。他的家裏人不是當紅軍走了的,就是烈士。他從小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現在才十二三歲,卻特別機靈,也很勇敢。他到成都來後,除開在老史的領導下,做點偵察活動外,便是當交通員到鄉下去送信。因為他的年紀小,沒有人注意他,每次完成任務都不錯,受到老史的幾回稱讚,勁頭更大了。他平常就是在這個茶館、那個書場裏賣香煙、花生、瓜子,或者擦皮鞋過日子。現在他一聽說明天要上陣,眼睛都閃光了,巴不得今天快黑,明天快亮。他問:“什麼陣勢?”

老史把明天在華園茶廳可能遇到的陣勢告訴了珠珠,對他說:“你明天在華園茶廳的任務是給我們當交通員,替我傳話。還要幫我搞偵察。耳朵要放長點,眼睛要睜大點,腦子要放機靈點。不過要聽我的提調。”

“嗯。”珠珠高興地說,回去準備他的“鬥爭武器”——賣花生瓜子的提籃去了。

七、預設陷阱

如果是像放電影那樣,那麼讓我們把鏡頭轉到少城娘娘廟的六十六號裏去。

特務蓉站牟站長還是照老樣子把他精瘦的身軀埋進大沙發裏去,半閉著眼抽煙。聽他的情報組長王元吉向他報告:

“我們按你的指示,學他們的格式,在《成都新報》登了尋人啟事的廣告。今天登出來了,你看。”

王元吉把一張《成都新報》放到牟力行的麵前。牟力行拿起報紙來看,他得意地笑了,甚至笑得太得意了,那臉上鬆弛的肌肉拉成許多弧形的肉條,眼睛本來不大,更是隻剩下一條小縫了。

他以為,他是滿有理由這麼得意的。

他立即又把行動隊長羅洪鼎和監獄看守長都叫了來,安排明天在華園茶廳抓人的事。他對情報組長說:

“王元吉,你明天上午按這廣告上登的模樣,裝扮起來,按時到華園茶廳最熱鬧的地方找個單桌坐上,手裏拿一本他們出的那種紅色雜誌,裝得老實一點,等這裏共產黨的人來接頭……哎,其實這些無須我多說,你過去幹共產黨的時候,是懂得他們接頭的那一套的,等他們的人來找你一接頭,然後,羅洪鼎……”他指一指站在他麵前的行動隊長。

“有。”行動隊長羅洪鼎立正回答,這是一個最懂得格殺打撲那一套本事的人,或者說他也隻懂得格殺打撲這一套本事,別的是用不著他動腦筋的。職業上的鍛煉,使他總是顯出橫眉立眼的那種凶橫樣子,給自己在人麵前掛上一個招牌,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特務。

“羅洪鼎,你該幹什麼就用不著我說了,不過你不要忘了,要把他們來接頭的共產黨和我們假扮到成都來的共產黨王元吉一起抓起來,一起送到這裏來,一起關在黑屋裏,這時候,”牟力行又指一指情報組長說,“王元吉,你和他一起蹲黑屋,你就要發揮你的本事,套出他們的東西來,這個,”牟力行笑一笑,繼續說,“不用我說,你比我還懂得多一些。”

王元吉點一下頭,承認他在偵察共產黨的活動,套取共產黨的口供,是要比他的主子靈一些,他曾經在共產黨裏混過幾年嘛。

“這樣一來,”牟力行對早已站在一旁沒有談話的看守長說,“看守長,把你那不要錢的旅館多打掃幾間出來,準備招待新來的客人吧。哈哈哈哈。”牟站長簡直得意昏了。

“哈哈……”看守長和行動隊長都賠著笑了起來。

情報組長卻沒有笑,不是因為要他去扮演一場不太好演的共產黨接頭的戲,還要坐進黑屋去扮演一場他更不愉快的套口供的苦肉戲。他在想,是不是還有更厲害的辦法?他終於想到了,向牟力行建議:

“牟站長,您看是不是不要當場就抓起來……”

“哦。”這個從共產黨的叛徒轉化成為特務的情報組長的這一句話,像一顆火星落到特務站長牟力行的頭腦裏去,把他的腦子裏那儲藏著許多陰謀詭計的記憶裝置連通了,他馬上明白王元吉的建議是什麼。他打斷王元吉的話說:

“對,現在這樣搞,不過隻抓到本地的一個共產黨,就是下一步把重慶來的那一個抓到手,也不過抓到了兩個。何不大膽一些,放長線釣大魚,抓他一片呢?”於是他把手一揚,繼續說:“就這麼辦,明天一個也不抓,王元吉和他們接上頭以後,能鑽就鑽進去,等重慶那個真共產黨來的時候,你已經大功告成了。對於來接頭的本地共產黨,千萬莫驚動他,讓他再逍遙幾天吧。不要叫他詫了,連盯梢也不要搞。”

八、一戰華園

解放前在成都住過的人,大概都記得起東大街有一個有名的大茶廳,叫做“華園茶廳”,這個茶廳地處鬧市中心,四通八達,附近有許多大小商場、銀行和交易所,還有許多旅館、飲食店、澡堂,隔尋歡作樂的天涯石街也不很遠。這個茶廳的規模宏大,房屋高敞明亮,進門一連三個大廳,中間隔著天井,裏裏外外都擺上茶桌,可以坐二三百人喝茶,這裏用的茶葉是每年由名山貢茶專門焙製的,茶味香醇,茶具也很考究,一色白瓷蓋碗和銅茶船。一進廳門,便可聽到到處是茶倌吆喝“開水”之聲和銅茶船當啷的響聲,接著就可以欣賞茶倌提起大銅壺向茶碗摻開水沏茶的高級技術表演,他提起茶壺居高臨下,摻水恰到碗邊,不多不少,桌上一滴也不拋灑。這裏與別的茶館不同,還有專門擦臉手巾送給茶客擦洗,手巾上印得有星期幾的紅字,既證明這裏手巾是每天更換,十分衛生,又讓你順便知道今天是星期幾。這個茶廳還掛了許多名人字畫,格言諺語,供你欣賞。

正因為這樣,這個茶廳每天一開門,就人進人出,熱鬧非凡,大半是做生意買賣的,還有調解糾紛的,說和官司的,也有獨自閑坐品茶的,或者三朋四友碰頭說話的,三教九流的人都在這裏混進混出。國民黨廣的和土的特務在這裏不斷進出,共產黨當然也利用這種繁華之地來碰頭約會。至於賣報刊的、賣香煙瓜子的、賣甜鹹小吃的、算命看相的、擦皮鞋的,還有“包醫梅毒”的,徑直在茶座中間穿來穿去,當然有時還能聽到賣唱的咿咿呀呀的夾著哭腔的歌聲:“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早上九點鍾,老史帶了武工隊的隊長李丹和兩個一色便衣的武工隊員到了華園茶廳。珠珠提著花生瓜子提籃,也早來了,他在茶廳裏轉了一兩圈。他長期在這種地方進出,已經有眼力分辨出那些特殊人物。他發現今天來的特務不少,便轉到老史麵前喊:“瓜子,花生。”老史買了一包瓜子,珠珠小聲說:“今天的水深得很呢。”接著他用眼睛瞟一下那邊的茶桌,老史也早已看到,在茶廳中間大廳裏的幾張茶桌上,坐著特務。即使他們裝扮成生意人,還是從他們的眉眼和舉止神態上,看出他們是這裏的特殊人物。這樣的人物,在茶廳當茶倌的小川一眼就能看出,他早把這些人物的特征告訴他的聯絡人、他的“上級”珠珠了。

快上午十點了,茶廳達到熱鬧的頂點,老史看到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人走進茶廳,模樣打扮和昨天《成都新報》的廣告上說的一般無二:圓臉平頭,中式上衣,黑褲,腳穿黑色皮鞋。他進來後徑直走到中間大廳,在中間找了一個茶座坐下,就叫茶倌:“泡茶來。”小川把茶碗送去,泡上了茶,他就從身上摸出零錢開銷了茶錢,他對於本地茶館的這種規矩倒是這麼熟悉呢。他喝了兩口茶,就不在意地東張西望,並且就發現了遠遠坐在柱頭背後一個茶座上的兩個特務,看來重慶來人倒是挺機靈的。老史注意到,珠珠已經給他指明的兩個特務,不隻是坐在一個茶座上的,幾乎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個新來的茶客身上了。這沒有什麼奇怪,按廣告上說的打扮來找,是不難發現的。

過了一會,老史還不叫珠珠去通知李丹和重慶來的人接頭。李丹急了,拖得太久,怕特務來多了,更不好救,便趁珠珠賣瓜子來的時候,告訴他,要他快去問老史:“怎麼還不動手?”

“莫急,聽我的號令。”老史告訴珠珠,珠珠隻得又去轉告李丹。老史為什麼不急呢?難道他不知道重慶來的人早已陷入特務的重圍了嗎?不是,他知道隻要李丹沒有出麵去接頭,特務決不會去驚動重慶來的客人,他的安全是不會有問題的。他在想的是,重慶來的這位軍事幹部是從解放區過來的,他從來沒有在白區幹過,更沒有到成都來過,為什麼他剛才進華園茶廳的時候,徑直到了茶廳的中間大廳,找了茶座坐下,好像他對這個茶廳很熟悉的樣子?他叫泡茶以後,為什麼馬上就摸錢來先付了茶錢,這也是現在成都茶館的規矩,他怎麼就知道?還有他初到白區工作,對於特務什麼樣子,從來沒有見過,他怎麼一進來坐定,一舉眼便看到那一張桌子旁坐的兩個特務呢?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要故意在手裏拿一本進步刊物給自己做廣告呢?這些都不能不叫老史產生懷疑。過去老趙對他談過,地下黨接頭的一些規矩,在白區白色恐怖下,情況變化很快,哪怕是去和早已約好的認識的同誌接頭,也不要貿然出麵,誰知道他是不是已經叛變了,專門來“釣魚”的?或者他是不是已經被盯了梢,帶得有“尾巴”進來?所以先要找個不顯眼的茶座觀察一會,認定沒有問題,才敢去接頭。去接頭也是三言兩語後,便突然帶他離開那裏,到另外一個秘密地方去談話,這樣才保證安全。至於去和不認識的同誌接頭,那就更要謹慎,往往要在約好的茶館裏坐在一旁喝茶,仔細觀察一陣,確認沒有人跟住他,或者確認這個同誌從各方麵看不是假冒的,才去接頭。

今天坐在隔老史不遠的重慶來的人,一進來的樣子,就引起他的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哦,他忽然吃驚得出了一身冷汗。特務不是早已知道重慶要來人,知道登報尋人的辦法了嗎?也許坐在當麵的正是一個特務,正在等李丹去接頭。如果他欺騙不了李丹,也會把李丹抓起來的。好家夥,真危險!昨天竟沒有想到這一著,隻以為是重慶來的人提前到了成都,所以登報尋人,通知黨組織去接頭了,就沒有想到敵人可以登同樣的啟事,叫特務來冒充同誌接上頭,混入黨內。

老史越想越覺得不對。他又看一看坐在那裏等待接頭的人倒看不出來像個特務的樣子,老成斯文,但是看來決不像一個打過多年仗的團長那樣一個武人模樣。這更增加了老史的懷疑,因此他臨時決定,暫時不叫珠珠去喊李丹出麵來接頭,看看再說。他趁珠珠賣瓜子過來時,又買了一包花生,告訴珠珠:“告訴李丹,不要出頭,說不定是假的。你留心一下。”

珠珠才過去向李丹傳了話,忽然看到那個重慶來人有幾分不耐煩的樣子,望了一下那一張桌旁的特務,就起身到廁所去了。珠珠也裝著解小手,提著籃子進了廁所,看他在幹什麼。那個人站在尿槽邊屙尿,忽然進來一個人,端端站在那個人的身邊屙尿,兩個說起悄悄話來。珠珠張起耳朵努力聽,也聽不清楚,好像聽到那人在問:“咋搞的?”後進去的人在說:“再等一下。”兩個人再沒有說什麼,裝作不認識,走出廁所,各歸各位。珠珠跟後麵這個人出來一看,這不是坐在邊上那張桌子的一個茶客嗎?那樣子就不像好人,他們兩個在廁所裏明明認得,為什麼一出來就裝作不認得了?

珠珠又兜了一個小圈子,繞到老史跟前,說了一句:“他兩個在廁所說過話了。”

哦,突然一道亮光,把老史的頭腦照亮了。從解放區來成都的同誌怎麼會在成都的華園茶廳裏忽然認得一個特務模樣的人呢?好家夥,原來真是玩的詭計,幸好沒有上當。

但是老史還怕不實在,他叫李丹跟一下這個接頭的人,看他住在什麼地方。

李丹耐心地坐到中午,等那個接頭的人不耐煩地走出茶廳,在遠遠的後邊尾住他。哦,這家夥卻回到娘娘廟六十六號去了。這就是鐵打的證明,來接頭的是特務假冒的。他馬上向老史報告了這件事。

老史完全判斷出這個等待接頭的人是一個特務以後,他並不甘心不和他接頭便完了。他想:“不,我為什麼不可以殺你一個回馬槍呢?”

第二天上午,老史又帶著李丹和珠珠到華園茶廳去。果然那個假冒接頭人的特務又坐在那裏了。還在那裏耐心地等待接頭。一般規矩,接頭可以等三天。

老史從身上摸出一張白紙來,用鋼筆在上麵寫了一行字:

“接談不便,請改於明日下午五時在竟成園二樓三室便飯麵談。”

老史把這張便條交給珠珠,告訴他說:“我和李丹撤走以後,你把這張條子拿去送給那個假冒的特務,就說是一個茶客叫你送的。”

珠珠拿過那張條子,靈機一動,抓一把瓜子用這一張紙包起來,放在提籃裏,轉到那個假冒接頭人身邊,把那一包瓜子放在他的麵前,對他說:

“先生,剛才在前廳茶座上有一位茶客叫我送一包瓜子給你。”說罷,珠珠從容離開了茶廳,口裏喊著:“花生,又香又脆的八號花生米……”

那個人莫名其妙,把那包瓜子打開,他看到那張紙上寫的一溜字。他讀了以後,不禁歎一口氣,起身走了。

這位情報組長掃興地回到六十六號,把那一張紙交給牟站長,向他彙報了情況,埋怨說:

“我們今天去的人太多,一周圍都是,打草驚蛇了。”

牟站長念了那張條子後,說:“不要緊,明天在竟成園注意一點就是了。”

就在這同時,老史和李丹、珠珠在鹽市口那邊碰了頭,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老史說:

“珠珠,你明天去竟成園看看熱鬧吧。我和李丹兩個都不去了,不過回來要給我們擺一擺喲。”

九、殺回馬槍

第二天下午四點多鍾,珠珠提起他的擦皮鞋的箱箱,到新南門竟成園去了,這是一個大的川菜館,又附設有茶園,地處錦江邊,花木茂盛,十分幽靜。珠珠在茶園裏轉了一會,就到了菜館。樓上有許多雅座,設在一間一間的小房間裏,這是專門供應上等川菜的,一間房有一張桌子,可以坐十個客人會餐,一般人是不能進去的,但是像珠珠這種擦皮鞋的小娃娃,倒是可以鑽進鑽出,為老爺太太們服務。

珠珠轉到二樓三號雅座,掀起門簾,口裏叫著:“擦皮鞋!”舉眼觀看,是一群少爺學生,還有個年歲大一點的坐在上座。筵席還沒有開始,大家在嘰裏哇啦地不知道吃些什麼。

珠珠下得樓來,在茶園這邊,碰到五六個一看是非歪的人,有的昨天在華園就掛過相。珠珠留心他們幾個中,有一個就是昨天坐在中廳等待接頭的人,他們在茶園裏麵喝茶,一麵在嘰嘰咕咕說什麼,聽不清楚。過一會,其中有兩個到雅座那邊樓上去了。可能是到二樓三室去吧。珠珠跟著去看熱鬧。那兩個人上樓到了三室外邊,一個人手插在口袋裏摸著槍,一個把門簾掀起來看。這種不夠禮貌的行動,馬上引來雅座客人的反感;一個扯兮兮的青年走到門口問:

“你找哪個?”

外邊站著的這個人也是那麼個歪相,回答:“不找哪個,看看。”

“看看?你哪裏不好去看看,專要到老子們這裏來看看?”那個青年人冒火了,接著出來兩三個青年。一個青年問:

“你幹啥的?”

“你管我幹啥的?”外邊這個知道樓下有同夥,不害怕。

“老子今天就要管你一下。”另一個青年更歪,準備抓扯了。

同來的特務看見不對,怕亂扯把子,誤了大事。又怕人少勢單,搞不贏,便扯著那個特務下樓來了。

“混蛋!”這是從樓上送下來的聲音。

這兩個特務回到茶座,向情報組長彙報了,說:“他們有八九個呢,歪得很!是不是呀?”

“是二樓三室嗎?”情報組長把昨天收到的那張白紙打開來看一下。

“不錯,二樓三室。”

情報組長別出心裁地分析:可能是他們借聚餐來碰頭開會的吧。這倒更好了。原來他以為不過在這裏能和一兩個共產黨碰頭,現在卻可以撈到七八個了。這事情不小,他馬上布置,要大家散開,退出去等著,隻留一兩個人在茶園守著。千萬不要去打擾他們。他趕緊回六十六號請示去了。

情報組長趕回去向牟站長彙報後,牟站長簡直不大相信,哪裏有這麼便宜的事。如果真是的,那就是動手抓人的問題了。難道今年真是流年大吉大利?牟站長把行動隊長羅洪鼎叫來,叫他再帶幾個人,上車趕到竟成園去。

留守的特務報告:“恐怕他們快吃完了,要散夥了。”

羅洪鼎本來就毛手毛腳,他帶一群特務按上樓去。情報組長王元吉搶上樓,想先接頭試試看。王元吉拿著昨天的紙條,掀開簾子進去。正吃喝得熱鬧的青年們看到一個彬彬有禮的人進來,莫名其妙。一個青年站起來問:“你找誰?”

“我找高飛。我叫朱爾康,重慶來的。”

“不知道。”對方一口回絕了。

情報組長拿出昨天的條子來說:“昨天他約我今天來這裏的,二樓三室。”

那個青年拿過條子一看,的確是竟成園二樓三室,下午五時,時間也對頭。他回頭向同夥問:“你們哪個約過人到這裏來嗎?他叫朱爾康。”

大家都說不知道。羅洪鼎不耐煩了,站了進來,並且擁一大隊人在門口,剛才到門口來扯過皮的那個特務也拱進簾子裏來。羅洪鼎氣勢洶洶地說:

“你們請我們來,不認賬?”

那個歪得很的青年看見剛才來和他扯過的歪人站在那裏,冒火地跳到羅洪鼎麵前來:“你是安心和我們來扯還是咋的,你是幹什麼的?”

羅洪鼎嘩地抽出手槍,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他的特務派司來:“老子幹這個的。你們莫裝蒜了,你們是共產黨在這裏開會,我們專門來請你們的。”

“走,跟我們走。”門口外邊的人也在叫。

屋裏那位中年人站起來對羅洪鼎說:“老兄,你恐怕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吧。我們是三青團部的,哪裏會是共產黨。”那個人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他的證件來。

情報組長簡直搞昏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羅洪鼎還是那麼簡單,說:“管不到那麼多,我是來抓共產黨的,你們把共產黨交出來。不然都跟我們走一趟。”

那個中年人說:“我們是三青團開會,哪裏有共產黨?這個好辦,你們牟站長我也是認得的,讓他們同學們回去,我陪你們去見見牟站長好了。”

事情這樣才算了結,珠珠看到這場有趣的滑稽戲演完了,他趕回去告訴老史去。

情報組長為了推卸自己辦的糊塗事,回去把羅洪鼎的冒失向牟站長報告了。牟站長隻好向羅洪鼎帶來的三青團的小頭目道了歉。送走以後,情報組長把昨天的那張條子又拿出來看。牟站長細看一下,無頭無尾,簡直不像是來接頭的,心想一定是被共產黨戲弄了,不禁火冒三丈,訓斥道:

“你們搞些啥名堂喲!”

十、二戰華園

第二天,老史到老趙家裏去,向老趙談了他們粉碎特務陰謀詭計的經過,老趙還是憂心忡忡,他說:“問題並沒有解決,重慶來的同誌終歸是要來的。華園的陷阱仍然是要出現的。怎麼解救,仍然是最傷腦筋的事。”

老史又把上一次他們商量過的辦法提出來:

“上次我們想搶先登報,讓我們自己先把這場戲在華園茶廳演了,叫重慶來的同誌登的廣告不再受到特務的注意,不致落入陷阱,不料敵人卻搶在我們前麵玩了一個陰謀,我看現在我們還可以去登報。敵人很可能猜想,這一回才是重慶來的共產黨真正到了,我們也真到華園茶廳認真演好這一場李代桃僵的戲。”

“現在也隻有這麼辦了,估計特務還是會放長線釣大魚,不會在華園動手抓人,而采取暗地跟蹤,擴大線索的辦法。隻要在街上能把他們丟脫,也許他們認為是重慶來的人走脫了。”

於是老史又照上次寫的格式寫了一個“尋人啟事”,送到《成都新報》廣告科去,過一天就登出來了。

情報組長王元吉興衝衝地拿著《成都新報》去告訴牟站長:“這一回,想必是重慶來的共產黨真的到了。”

“這一回要搞得巴適一點,還是不要驚動,放長線釣大魚,盯住他們,看他們到哪些地方去。”牟力行說。

情報組長向牟站長提出要求:“既然是盯梢,不搞行動,最好不要叫行動隊出動了,他們毛腳毛手的,容易誤事,我們情報組多出動兩個人就行了。”

既然不馬上搞逮捕,行動隊不出馬也好,牟站長同意了情報組長的建議。

老史找李丹來研究,珠珠也來了,老史說,這一次任務比較簡單,就是兩個人在華園茶廳接了頭後,立刻走出華園,到了大街小巷,和盯梢的特務捉一陣迷藏,最後把敵人丟掉就行了。老史的意思是李丹裝重慶來的人,老史自己裝本地黨組織去接頭的人,珠珠可以到場,做些偵察活動。武工隊員隻要有兩個人就行,一個跟著老史,一個跟著李丹,都跟在“尾巴”的後麵,不過老史說,他和李丹都要在特務麵前亮相,最好是化一下裝,改改模樣,以免以後碰到被他們認出來了。

華園茶廳到了早上九十點鍾,逐漸熱鬧起來。李丹按《成都新報》廣告上登的模樣穿戴起來,隻是臉上有亂蓬蓬的連腮胡子。他裝作是第一次到華園來的樣子東張西望,走進大廳,找個容易被特務發現的茶座坐下,泡上了茶,給人一個他正在等人的印象,不時望著華園的大門和走道。這一切都做得很得體,足以叫在附近茶座上落座的幾個特務相信,這個茶客是他們將要追逐的目標。

比李丹進華園茶廳稍遲一點,老史進來了,他也在上嘴唇貼了一撮小胡子,戴上眼鏡。他在茶座間走動一下,早已看到李丹的茶座和他周圍的茶座上暗地監視他的特務。他看到珠珠在各處遊動,也看到我們的兩個武工隊員坐在隔李丹不遠的茶座上。

一切都按老史所導演的腳本進行,應該出場的人物角色都到齊了,可以開始演出了。

老史裝出一個窮苦知識分子的模樣,和他穿的那身寬大的藍布長衫是很得體的。他慢慢地走了過去。挨倒李丹的茶桌邊還有空位,他坐上去,並且招呼茶倌泡茶來。茶泡上了,老史喝了兩口,當他環顧周圍,感到他已經引起特務的足夠注意後,便挨過去對李丹說話了。他們講的話當然不是那些規定的接頭的話,而是兩個相約,分手之後,各自走出茶廳的哪個方向去和跟來的特務捉迷藏。但是因為他們話的聲音不大,又有那麼一種神秘樣子,特務當然相信這兩個人是在接頭:先坐下的那一個是從重慶來的人,後來坐下的這一個是本地共產黨派來接頭的人。

老史和李丹說了幾分鍾的話,老史先站起來大聲說:“明天在少城公園喝茶。”拱一下手,走出華園茶廳去了。珠珠和武工隊員小文同時發現三個特務先後站起來離開座位,走出茶廳,跟老史去了。小文跟在特務後邊也走出茶廳。去不多一會,李丹也站起來走出華園茶廳,珠珠和另一個武工隊員小郭也同時發現,先後站起來兩個特務,跟著李丹出去了。小郭也跟在特務後麵走了出去。

老史和李丹出了華園各奔東西,按自己的路數去丟梢。老史出來是向西,向春熙路南段南口走去,慢慢騰騰的。老史是長期搞地下工作的老行家,又專門領導過武工隊,被特務盯梢和想辦法脫梢,是家常便飯。現在擺在他麵前的要緊事是搞清楚到底自己長了幾條“尾巴”,就是有幾個特務跟來了,到底是誰。雖說暗地跟在特務後邊擔任保護老史的武工隊員小文早已發現是哪幾個人,可是老史還必須自己弄清楚。但是被盯住梢以後有一個忌諱,就是不能叫盯梢的特務發覺被盯的人已經察覺了。那樣一來,特務感到已經失去盯梢擴大線索的意義,便會采取馬上逮捕的做法。老史來回在東大街以快慢不同的速度,走過兩趟,裝作買香煙火柴,側身回顧,不經意地觀察,他發現在他身後七八米跟到有一個特務,再後麵還有一個。另外一個在街對麵的行人道上。老史閑步走到街對麵去。敵人換了格式,一個在他前麵十來米,後麵和對街那兩個還遙遙望住他,老史決定突然轉入青石橋南街一條小巷,把他前麵那個特務甩脫。但是他發現身後還是跟來了兩個特務,死死盯住他不放。

老史想把這兩個特務的麵目認識清楚,但不容他回頭細看。他轉到春熙路南段的飲濤茶樓上去,找個茶座坐下,叫一碗茶喝起來。他留心觀察在樓上的角落也坐上了兩個新來喝茶的人,老史想大概就是這兩個了。為了搞清楚是不是這兩個,他起身下樓,然後又突然在樓梯的轉彎處停下來,裝作點火抽煙。果然,兩個人冬冬地跟下樓來。特務以為老史已經下了樓梯上街走了,所以匆匆跟了來。沒有想到老史在樓梯轉彎的地方停下來點火抽煙,這一下老史完全判斷清楚了,盯他的就是這兩個家夥。這兩個家夥為了不露形跡,不好在樓梯轉彎的地方和老史一同停下,隻好裝作沒事,直下樓梯出去,在街邊上等老史。老史從容地抽著煙走下樓梯,若無其事地沿著大街向春熙路北段走去。

他到了國貨公司門口,決定把跟來的特務的長相看得準確些。他走進國貨公司的賣衣服的櫃台邊去,表麵上他是向裏站著在看賣的衣服,其實他卻是從穿衣鏡中反轉看門口。果然,是這兩個家夥跟來了。

老史弄清楚盯他的是誰,下麵他要辦的事是“分梢”。有兩個人跟著總不好,最好分出去一個,這樣更便於丟梢。他走出國貨公司往北直走。他看到向南邊來了一個胖胖的商人。老史走到他的麵前,像久已認識的人一樣,和那個胖子打招呼。

“呃,張老板。”老史管他姓張姓李,反正姓張的很多的,喊一聲,聲音不大,對方也未必聽清楚了,“你到哪裏去?上華園呀?”於是伸出手去和他握起手來,很熱情的樣子。

走過來的老板模樣的胖子當然並不認識老史,但是做生意買賣的,天天在市場和茶館活動,介紹認識的人不少,誰還記得那麼清。以為老史大概也是常進華園茶廳的生意買賣人,於是他笑容滿麵地和老史打招呼,並且熱情地握起手來:“啊,老兄,才從華園來?”

“是呀。”老史摸出紙煙來給那胖子一支,並且替他點火。然後很神秘的樣子一眼睛,附到那胖子耳朵,故意小聲地說:“陰丹士林又看漲了。快快去華園。”

“哦,哦。”那個胖子點頭和老史告別,往南向華園茶廳的方向走去了。

果然靈,老史和那個胖子的見麵,被特務懷疑為這一個共產黨和另外一個共產黨接頭了,你看那種神秘的樣子。於是,兩個特務決定分一個出來去跟往南去的那個胖子。這樣一來,跟著老史的隻剩下一個特務。這就好辦了。

老史往春熙路北段走去,早已胸有成竹。走到漱泉茶樓的門口。這是一個開在二層樓上的茶館,一南一北有兩個樓梯上下。附近的岔路很多,可以往大街北去,可以往大街南去,可以往對麵三益公小巷穿出去,也可以鑽到隔壁的基督教青年會裏去,還可以從青年會隔壁賣花的鋪子錦華館鑽進去,出後門轉到科甲巷。老史就選定這個地方來丟梢。

他從漱泉茶樓南邊一個樓梯上樓去,到了樓口,回頭望一眼,跟他的特務也正要上樓來了,但是怕老史發覺,在慢慢地爬。這時,老史一閃身就穿過那些擺得很密的茶桌,穿過那些在茶桌間轉來轉去的賣花生瓜子香煙的小販和看相的老頭,到了北邊一個樓梯口,老史回頭看,那個特務爬上樓梯來站在樓口張望,想在茶座裏找到他所追逐的老史,可是老史已經到了北邊樓梯口,一下就順樓梯走下去了。走下樓梯到了街上,老史當機立斷,閃入錦華館,穿出後門,轉到科甲巷去了。等那個特務穿過那些難以很快穿過的茶座,到了北麵樓梯口,不見了老史,他趕下樓去,到了街上一張望,找不見老史。這裏六條岔路,誰知道他往哪一條路走了呢?至於錦華館,特務更想不到,因為從表麵看來那是一個賣花的鋪子,實際上卻是一個到後巷的通道。他萬想不到老史會到花鋪裏去。他所盯的對象搞丟了,準備回特務機關挨罵吧。

老史從錦華館穿到科甲巷,一直向北走去,他在一個小照相館的櫥窗外站定,側眼看了一下,特務沒有跟來。但是他並不大意,他怕特務在科甲巷北口安得有釘子,便往北走了一程,忽然折回往南邊走。這時老史看到小文也從錦華館鑽了出來,到了科甲巷,小文說:“我看你上樓,知道你要丟梢了,我就在北邊樓梯下等著你,看你鑽進錦華館,那個倒黴蛋下得樓梯,到了街上,東張西望,找不見你,然後往北邊追去了。”

“那麼我們往南再往東走吧。”老史說。

回頭說李丹那一路。李丹帶著尾巴出了華園茶廳,往東走去,想法丟去一個特務後,另一個特務就是死盯住他不放,看來隻有用武力解決了。李丹回頭和特務擦身走過,發現他並沒有把手槍捏在手上,是放在褲子口袋裏,李丹和跟在特務後麵的武工隊員小郭打了一個照麵,向他暗示一下,就繼續往前走去,特務轉身又跟了過來,因為街上走路的人很多,他以為沒有人發現他,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身後跟著小郭,而且小郭的右手上搭了一件雨衣,他握著的手槍藏在雨衣裏,隨時可以開槍,可是誰也看不出來。

李丹從大街轉入小巷,再往前走,更是僻靜的轉彎抹角的小巷子,特務仍舊跟了來。這時,小郭急忙趕上前去幾步,到了特務身邊,冷不防用雨衣下的手槍頂住特務的腰杆,輕聲說:“跟我走!”

特務沒有想到身後鑽出一個人用槍把他靠上了,他的槍取不出來,隻好照小郭指的往前走。李丹停步了,等特務走到麵前來,伸手到他的褲子口袋裏,把他的手槍繳了,然後命令:“往前走!”

特務歸依服法地往前走去,生怕後麵飛出一顆要命的子彈來。

“再往前走!”小郭命令,特務繼續往前走,到了一個轉角處,拔腿就跑,穿出巷子到大街去了。李丹和小郭回頭從小巷南頭跑了出來,一溜煙就不見了,特務哪裏敢來追趕,他的武器沒有了,隻有回去坐禁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