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送衣(1 / 2)

翠兒姑姑不知道和浣衣局的掌事說了多久,我站在門外候著,看見一株潔白的槐花開得璀璨。這樣安靜的樹,原來開起花來也是一般的燦爛和濃烈。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沈府的時候,那時我自然還不是在這宮闈之中卑微求生的宮女。我是山陰沈氏的女兒,名叫沈碧清。我的父親是當朝的震武將軍,他離開我們的那一年,槐樹也是開得這樣好。母親還說,等著父親回來的時候,我們可以做槐花糕來吃。我和母親在槐樹下鋪開了一張潔白的錦布用來收集手掌大的槐花,可惜父親卻沒有機會吃到這些糕點。

他凱旋回朝的時候,據說在城門外謀反。他和親衛兵全都死在了城外,我沒能看他最後一眼,迎來的卻是一群凶神惡煞的官吏士兵。

皇帝對謀反的人一向沒有寬容慈悲之心,宣讀聖旨的時候,我根本聽不清那個內侍尖利的嗓音在說些什麼,隻覺得腦袋裏亂轟轟的。

父親當然不會謀反,我們沈氏世代忠良,與琅琊王氏、閶門謝氏並稱三大貴族。這樣烈火烹油的富貴,又怎麼會想到要去謀反呢。

但聖旨既然說父親謀反,那想必便是謀反吧。

皇帝將所有成年男性都抓到大牢裏去,他不會放過這些人,後來傳出消息,除了十歲以下的稚童被流放寧古塔之外,其餘的果然全都在午門外被砍頭了。而我們這些女眷,全部為沒落為奴籍,要麼分配到宮裏做宮女,要麼就賞賜給某些大臣做女婢。

皇上對我們還算有最後的仁慈,否則身為叛逆之城的妻女,其實全都應該發配到軍營之中去做軍妓的。

整個家裏哭鬧不休,我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今天穿了一件素色雲紋的長衣。

披麻戴孝,這也算是遙遙送了父親最後一程。

直到我推開門的時候,發現母親用一根白綾將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我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一直以來忍住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我以手覆麵,跪倒在母親冰冷的屍身旁,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渾渾噩噩。

我並非對父親沒有感情,隻是他一生忠君愛國,而且身為沈氏的族長,他一天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他無法看顧自己每一個子女,我始終也對他有著淡淡隔閡感。但母親不一樣,母親據說從前是一個青樓的歌女,父親不顧一切將他娶進門做妾室,當年舉案齊眉,到後來漸漸稀鬆平常。

在母親身上,我看見了男子的心是多麼善變和不可依靠。然而母親始終不辨不爭,她的一生好似一朵花的沉靜雍容,即便出身卑微,卻也有大家閨秀也難以企及的氣度與風華。我一心仰慕著母親,然而沒想到,她卻在此刻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母親的隱忍和安靜,並不代表她已經不再愛著父親。她的愛這樣濃烈和深刻,迫使她難以接受父親的死亡,她也隻好跟著一起死。

她竟然將自己的性命,殉給了那樣一個喜新厭舊的男子。我的手觸碰著母親冰冷的麵頰,想起她巧笑倩兮的容顏,就像是江南水鄉翠綠的一麵湖水。

可是,她再也不會對我笑了。而我,我也隻能尊重母親的死亡。

我從來不知道沈氏有這樣多的烈性女子,我的兩位嫡親長姐和那位出身名門的大夫人,在得知自己的命運是被送進官家做奴婢的時候,在自己的房裏紛紛吞金而死。官差門對這件事抱著默許的太多,這也是皇帝的仁慈,他讓這些十指芊芊不染陽春水的女子們,選擇了體麵的死亡,而不是逼著她們出賣自己的尊嚴苟且活著。

這是門閥貴胄的氣節,是到那一天,我才對那兩個嫡親的姐姐刮目相看。

我卻並不想死,就算真的要死,也不要死在這陰冷而無情的沈府之中。當官差來臨的時候,我順從而安靜地被他們帶進了皇宮。雖然從曾經錦衣玉食的貴族小姐到了命如草芥的宮女,但好歹是活著的。

入了宮之後,日子就變得格外緩慢起來。一寸又一寸的光影,在紅牆黛瓦之上流轉,驚不起宮闈之中半點漣漪。

我冷眼旁觀,想知道父親身死之後,他一生為之效忠的國家,到底會經曆怎樣的變故。

天下如今三足鼎立,我所在的南朝風流瀟灑,百年富庶的安逸讓這個國家人人稱羨。然而就想果實成熟之後的盡頭,唯有腐壞一般。這個國家對奢靡的享受已經成為一種偏執,掌握權力的貴族們日日笙歌,然而最底層的百姓哀嚎之聲卻響徹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