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天窗 (4)(1 / 3)

把塑料袋掖上褲腰,他迅速爬上地麵,到廁所撒泡尿後,悄悄溜出大門。由於在地下待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從頭頂潑過來,讓他一陣眩暈。他先是順著來時的路線往房後拐,剛拐到路口,又覺得不對,又拐了回來。來時,是為了讓村人看見自個兒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經是個大忌了。可是山道太遠,他又沒騎自行車。小久子在平場上佇立一會兒,四處撒目,當眼睛掃到一排倒置房時,他貓下腰,像一隻遭攆的兔子似的朝那裏跑去。

為了顯示勢力,孔興洋把小樓蓋在了鎮邊最顯眼的地方,孤丟丟挺在一塊平場上。這曾經是小久子每次來老孔家幹活都暗自驕傲的事,好像孔興洋的勢力就是自個兒的勢力。可是此時,在他急需一輛自行車的時候,他為這勢力深深地惱火,因為他必須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很遠。這時,小久子發現,自從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兒都被顛倒了,就像自從老孔家丟了東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亂了一樣。

在一排倒置房門口的石牆邊,小久子摸到一輛破車子,它太破了所以沒上鎖,可是正因為它太破了,哐當哐當推出來,驚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曠,不時地,有一輛拉著貨物的馬車在跑,有零星騎自行車的人在趕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樣,山道平坦,是一條鄉級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壩草叢裏。然而對於小久子,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騎車掠過大片樹林和莊稼時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許多時候,他都是窩囊的,慢慢騰騰的,在村裏三歲孩子都不願正眼看他的時候,他動輒就蹬自行車跑一趟山道,他把車輪蹬得飛快,在下坡的時候,大腿夾住自行車橫梁,鬆開兩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樣張開,風灌進胸窩,那感覺簡直就是在飛。在決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這份感覺了,可是離開歇馬鎮,上了路,這感覺竟螞蟻上樹一樣爬了上來。這讓小久子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在他不知不覺把自個兒的一切弄亂之後,這實在是份難得的感覺,問題是他偷了自行車!他沒偷老孔家東西,但他偷了自行車!有殺人的事放在前邊,偷車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畢竟沒做過這樣的事,他畢竟作案成功!雖然胳膊沒有像燕子一樣張開,但下月亮山矮矮一個小坡的時候,他覺得心裏已經長出了無數雙翅膀。

關於回家,不過是一時衝動,他沒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進村,一旦進到自家院子,一切隨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裏吊死鬼似的吊著幾把種地的家什。之所以要進耳房,是想給鄰裏和老媽造成一個回來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媽問他,就說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鎬頭。一些年來,因為清楚是她的病腿連累了兒子婚姻。清楚兒子的窩囊正是像了她的窩囊,一有風吹草動,她都一驚一乍。也正是這一點,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歸放不下,並不意味他稀罕這個家,可以說,他從來就沒稀罕過這個家,就像鞠老二從沒稀罕過他小久子一樣。這個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沒看出什麼氣象,他爹死得早,家裏沒有男人,可村裏舉勝子家也沒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絡得不行。

舉勝子家沒有男人,村長、孔興洋、村裏有頭有臉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關鍵是他們成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得罪他們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讓老媽也像舉勝子家那樣耍什麼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媽不但不跟男人來往,也不跟任何女人來往,腿沒壞時,還忙活著養一群雞鴨鵝狗,院子還有成群的畜類攪動,腿壞了之後,日子簡直就像漚在泡子裏的爛麻,到處散發著腐臭氣味。邪行的是,他嫌棄老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個兒卻並不比老媽好多少,見了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邪行的是,他見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骨子裏卻又那麼巴望混到人群裏,像舉勝子家那樣,和那些有頭有臉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答應上老孔家幹活,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夜裏扒在窗上看孔興洋。要是沒有扒在窗上看孔興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在耳房裏磨蹭一會兒,小久子還是出來了。揭開風門,當那股熟悉又親切的腐臭味撲麵而來,他的鼻孔不知怎麼就酸了起來。在耳房裏待著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已經酸了,但想不到那酸會流淌出來,湯湯水水灑了滿臉。揪住半截門簾,擦淨臉,喀喀地幹咳兩聲,一個箭步,就站在老媽身後了。老媽腿壞之後,在炕上永遠是一個姿勢,撅著屁股,跪在一床褥子上往外張望。老媽從不看電視,他從院子進來了,他又從院子出去了,他的進來出去,似乎就是老媽的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