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天窗 (4)(2 / 3)

衝著後背,小久子把塑料袋扔到炕上。老媽不願出門,卻願穿花衣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證明老媽和他一樣,性格上害怕交往心裏邊卻巴望得不行。反正,她的後背,不是一掛掛張牙舞爪的喇叭花,就是一串串活潑爛漫的野山菊,小小的花瓣眼睛一樣看著小久子時,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

和老媽說話,對他來說是件要多難有多難的事。在他不能像老媽巴望的那樣,做個硬朗朗的男人討個美滋滋的女人,打破家裏死氣沉沉的局麵時,在老媽不能像他巴望的那樣,有一雙結實的腿,有一個熱辣辣的性格,把日子折騰得有滋有味時,他覺得隻要說話,就是揭了瘡疤,這瘡疤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而是他和老媽兩個的,因為他的聲調太像老媽的聲調了,沙啞、低沉,裝在悶罐裏似的含混不清。可是現在,在發生了一些事情之後,他覺得他特別想跟老媽說句什麼,他想告訴她,她的兒子殺人了,她的兒子有了出息,再也不是窩囊廢了。

小久子自然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屋子,不是他怕聽到自個兒的聲音,而是此時此刻,他的老媽把身子轉了過來。看著老媽那張枯葉一樣的臉,他特別想跪到老媽麵前,他一旦跪到老媽麵前,除了哭,可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小久子離開屋子,一股莫名的憤怒頓時蓄滿胸腔,似乎既是憤怒老媽,又是憤怒自個兒。

憤怒老媽,是她不該把枯葉一樣的臉轉過來;憤怒自個兒,是他不該那麼軟弱。

小久子衝出屋子,本能地拿起鎬頭,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

上哪兒去,不知道。院外是一條土道,道南是一個土岡,岡上,就是老孔家原來的舊房。那舊房老孔家住時,日子興旺得不得了,老孔家搬走,賣給老周家,不到一年,老子得病兒子也得病,迅速就家敗人亡。這件事讓村裏人再也不敢靠近舊房子了。

小久子卻不管,許多時候,比方老孔家搞完一場基本建設又長時間不搞,那沉悶的日子石塊一樣摞到一起,一閑下來,他就躺到舊房的牆根底下,在那裏回想孔興洋住歇馬山莊時每天上班下班威風凜凜的樣子。命和命的不同常常讓他喪氣,正因為這個,他更加羨慕孔興洋,崇拜孔興洋,似乎在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之間,永遠隔著一道深溝,一些人的風景,另一些人永遠看不到,你要想看到,就必得抻著脖子張望。

說起來,他願意張望孔興洋那邊的風景,都因為那年夏天孔家買了電視,他夾在村人中間也去看過。對於小久子,那風景中最重要的一景就是孔興洋看電視的樣子。那時電視裏正演一些女子用手打球,村裏人看不懂,很快就退了一半,孔興洋卻在門口堵著大夥,說這是中國女排和世界女排比賽,中國勝了七場,這是最後一場,這一場勝了,就是八連冠了。什麼是八連冠,八連冠和鄉下人有什麼關係,沒有人懂。孔興洋卻懂,他不但懂,還激動得一陣一陣拍巴掌,好像中國隊贏了就是他贏了。那天晚上,中國一再贏球,孔興洋那張四方臉別提有多麼燦爛了,抹了油彩似的。他看電視,小久子就在一旁看他,他不知道孔興洋為什麼高興,他不明白為什麼孔興洋會把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當成自個兒的事,為什麼他和村裏鎮上人交往還不夠,還要在心裏和那麼多不相幹的人交往。

從那之後,他常常夜裏在孔興洋家窗外溜達,那時,孔興洋家和村裏其他人家一樣,院子沒有大門;那時,孔興洋在電視上看中央的人外國的人,他就在窗外看孔興洋。十幾年後,電視普及,他也買來一台小電視,忘記看了幾回,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也通了他的血管,中國隊贏球,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在心裏也跟那麼多不相幹的人有了關係,那一刻,他別提有多高興了,別人家的風景最終也成了自個兒的風景,他仿佛重活了一回,他覺得自個兒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小久子了,他高大、牛氣,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窩囊廢了。可是不知怎麼一出了屋子,一離開電視,那股氣兒就散了,尤其遇到鞠老二。有一回,中國奧運申辦成功,他興致勃勃跟鞠老二講,他一句話就把他撞到南牆:窮精神!快想辦法泡個老婆吧。頂得他每逢上老孔家幹活,都暗自巴望著有機會和孔興洋說點什麼,說一說中東局勢,伊拉克戰爭,他半夜裏趴在窗外往屋裏望,其實就為了這個。這一點,鞠老二永遠不會明白。也是知道他不明白,他逼他,他才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