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章 天窗 (8)(1 / 2)

血是從腳後跟往上湧的,它們一層層躥上大腿、肚皮、胸窩的時候,大娘兒們再一次經曆通電的感覺。但同是通電,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樣,昨天通電,她覺得心裏有一種東西水一樣柔軟,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軟,而是天旋地轉,而是從關節到骨縫,一路轟鳴而來的莊重、莊嚴。大娘兒們不懂什麼是莊重、莊嚴,她隻覺得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在她體內震蕩,它們穿越她的關節、骨縫,直奔頭皮、發梢,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卻感到大山壓頂似的由上向下,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她卻覺得有一種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東西穿過頭皮又回到心窩,在她的心窩裏站了起來。

那神道道的東兩究竟是什麼,大娘兒們不知道。她隻知道那東西一旦在心裏站立,她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原來的她粗劣、討厭,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原來的她隻是個孤單的傭人,討厭的附帶品,跟不上形勢的拖累,現在不同了,現在,她是一個被人掛念的人,是一個讓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這多麼稀奇啊!在她一些年來追著男人尾巴,一層層離開土地和鄉村,越來越不清楚白個兒是誰,不清楚自個兒到底想要什麼的時候,有人知道她是誰,有人要她,她是多麼值得啊。

她沒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沒有像頭一天那樣去摸鞠老二的臉,她幾乎一動不動。在有了轟鳴而來的震蕩之後,在有了叫人生畏的東西在心底存在之後,她覺得任何動作都不能準確地表示自個兒了。重要的是,在她看來,一旦有了動作,那從未有過的神道道的東西就會被驚走,那值得的感覺就會被驚走,她多麼不願意這一切被驚走啊!光線從天窗射進來,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麵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乖地趴在那兒,一隻飛進天窗的麻雀似的。現在,在大娘兒們一動不動看著它的時候,她覺得不僅這隻手,整個鞠老二都變成了麻雀。這並不是說他被裝進布袋,多麼像隻僵死的鳥,而是看著看著,鞠老二熱辣辣講這講那,麻雀一樣叫喳喳的樣子浮現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從大門口飛來,又呼啦啦從大門口飛走,這麼多年她從不覺察,她即使覺察,也從沒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飛進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來就為了讓她珍惜,讓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這麼想著,大娘兒們拽掉衣襟上的紅布,跪了起來,衝著鞠老二那隻手,一個一個解開自個兒衣扣。她解開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個兒奶頭上,而是匍匐下去,喂孩子似的讓奶頭垂上他的手背。一種沁涼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壓下去,再壓下去,她的奶頭感到脹疼,擠上來的手好像在動。這時,就這麼往下壓著,覺得奶頭下的手在動的時候,大娘兒們中了邪似的忽一聲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袋,去扯他的圓領衫,當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開始脫自己上身的衣裳。在做這一切時,大娘兒們就像得了瘧疾的病人,渾身不住地抽搐,隨著她身子的抽搐,一聲乖戾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蕩: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啦。

想把兩個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為了在男人那裏更有地位,為了不被家人埋怨,可是現在,在一隻手偷摸了她之後,她卻背叛了男人,對男人不忠。這讓她徹底傻了,不知道自個兒究竟是誰,還是不是人們眼裏的大娘兒們了。

就像一隻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來,不,就像一隻飛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繭殼,從鞠老二手上爬起來,大娘兒們沒有絲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還表情泰然,麵色平靜,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應該發生的,仿佛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往肉墩墩的身上係扣子時,她還展開手掌,在自個的奶頭、肚皮上一寸一寸撫摸,手指慢慢爬動的樣子,就像幾條隻吃了半飽、不得不在樹葉上繼續尋覓的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