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嚐言之矣:事實之偶發的,孤立的,斷滅的,皆非史的範圍。然則凡屬史的範圍之事實,必其於橫的方麵,最少亦與他事實有若幹之聯帶關係;於縱的方麵,最少亦為前事實一部分之果,或為後事實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於各個之事實,而最要著眼於事實與事實之間此則論次之功也。
史跡有以數千年或數百年為起訖者其跡每度之發生,恒在若有意識無意識之間,並不見其有何等公共一貫之目的,及綜若幹年之波瀾起伏而觀之,則儼然若有所謂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後。治史者遇此等事,宜將千百年間若斷若續之跡,認為筋搖脈注之一全案,不容以枝枝節節求也。例如我族對於苗蠻族之史跡,自黃帝戰蚩尤,堯舜分背三苗以來,中間經楚莊之開夜郎,漢武帝通西南夷,馬援諸葛亮南征,唐之於六詔,宋之於儂智高……等事,直至清雍乾間之改土歸流,鹹同間之再平苗討杜文秀,前後凡五千年,此問題殆將完全解決。對於羌回族之史跡,自成湯氏羌來享,武王征師羌以來,中間經晉之五涼,宋之西夏……等等,直至清乾隆間蕩平準回,光緒間設新疆行省,置西陲各辦事大臣,前後凡四千年,迄今尚似解決而未盡解決。對於匈奴之史跡,自黃帝伐獯鬻,殷高宗伐鬼方,周宣王伐狁以來,中間經春秋之晉,戰國之秦趙,力與相持,迄漢武帝和帝兩度之大膺懲,前後經三千年,茲事乃告一段落。對於東胡之史跡,自春秋時山戎病燕以來,中間經五胡之諸鮮卑,以逮近世之契丹女真滿珠前後亦三千年,直至辛亥革命清廷遜荒,此問題乃完全解決。至如朝鮮問題,自箕子受封以來,曆漢隋唐屢起屢伏,亦經三千餘年,至光緒甲午,解決失敗,此問題乃暫時屏出我曆史圈外,而他日勞吾子孫以解決者,且未有已也。如西藏問題,自唐吐蕃時代以迄明清,始終在似解決未解決之間,千五百餘年於茲矣。以上專就本族對他族關係言之,其實本族內部之事,性質類此者亦正多。例如封建製度,以成周一代八百年間為起訖;既訖之後,猶二千餘年時時揚其死灰,若漢之七國,晉之八王,明之靖難,清之三藩,猶其俤影也。例如佛教思想,以兩晉六朝隋唐八百年間為起訖;而其先驅及其餘燼,亦且數百年也。凡此之類,當以數百年或數千年間此部分之總史跡為一個體,而以各時代所發生此部分之分史跡為其細胞將各細胞個個分離,行見其各為絕無意義之行動;綜合觀之,則所謂國民意力者乃躍如也。吾論舊史尊紀事本末體,夫紀事必如是,乃真與所謂本末者相副矣。
史之為態,若激水然,一波才動萬波隨。舊金山金門之午潮,與上海吳淞口之夜汐,鱗鱗相銜,如環無端也。其發動力有大小之分,則其蕩激亦有遠近之異。一個人方寸之動,而影響及於一國;一民族之舉足左右,而影響及於世界者,比比然也。吾無暇毛舉其細者,惟略述其大者:吾今標一史題於此,曰:“劉項之爭,與中亞細亞及印度諸國之興亡有關係;而影響及於希臘人之東陸領土”,聞者必疑其風馬牛不相及。然吾征諸史跡而有以明其然也。尋其波瀾起伏之路線,蓋中國當李牧、蒙恬時,浪勢壯闊,蹙匈奴於北,使彼“十餘年不敢窺趙邊”(《史記·李牧傳》文),“卻之七百餘裏。”(賈誼《過秦論》文)。使中國能保持此局,匈奴當不能有所擾於世界之全局。“秦末擾亂,諸秦所徙謫戍邊者皆複去,於是匈奴得寬,複稍度河南。……漢兵與項羽相拒,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疆。……大破滅東胡,西擊走月氏。”(《史記·匈奴傳》文)“月氏本居敦煌祈連間,及為匈奴所敗,乃遠去,過宛西,擊大夏而臣之。”(《史記·大宛傳》文)蓋中國拒胡之高潮,一度退落,匈奴乘反動之勢南下,軒然蹴起一大波,以撼我甘肅邊徼山穀間之月氏;月氏為所蕩激,複蹴起一大波,滔滔度蔥嶺以曆大夏。大夏者,西史所謂柏忒裏亞(Bactria)亞曆山大大王之部將所建國也,實為希臘人東陸殖民地之樞都,我舊史字其人曰塞種。“月氏西君大夏,而塞王南君罽賓;塞種分散,往往為數國。”(《漢書·西域傳》文)罽賓者,今北印度之克什米爾(《大唐西域記》之迦濕彌羅)亞曆大王曾征服而旋退出者也。至是希臘人(塞王)受月氏大波所蕩激,又蹴一波以撼印度矣。然月氏之波,非僅此而止。“月氏遷於大夏,分其國為五部翎侯。後百餘歲,貴霜翎侯邱就卻自立為王國,號貴霜王。侵安息,取高附地,滅濮達罽賓。子閻膏珍複滅天竺。”(《後漢書·西域傳》文)蓋此波訇砰南駛,乃淘掠波斯(安息)阿富汗(濮達)而淹沒印度;挫希臘之鋒使西轉,自爾亞陸無複歐人勢力矣。然則假使李牧、蒙恬晚死數十年,或衛青霍去病蚤出數十年,則此一大段史跡,或全然不能發生,未可知也。吾又標一史題於此,曰:“漢攘匈奴,與西羅馬之滅亡,及歐洲現代諸國家之建設有關”聞者將益以為誕。然吾比觀中西諸史,而知其因緣甚密切也。自漢武大興膺懲之師,其後匈奴寢弱,裂為南北。南匈奴呼韓邪單於,保塞稱臣,其所部雜居內地者,漸同化於華族。北匈奴郅支單於,仍倔強,屢寇邊,和帝時再大舉攘之:“永元元二年,連破北匈奴,”(《後漢書·和帝紀》文)“三年,竇憲將兵擊之於金微山,大破之,北單於逃走,不知所之。”(《後漢書》憲傳文)此西紀八十八年事也。其雲“不知所之”者,蓋當時漢史家實不知之;今吾儕則已從他書求得其蹤跡。“彼為憲所逐,度金微山,西走康居,建設悅般國,……地方數千裏,眾二十餘萬。”(《魏書·西域傳》悅般條文。)金微者,阿爾泰山;康居者,伊犁以西,訖於裏海之一大地也。《後漢書·西域傳》不複為康居立傳,而於粟弋奄蔡條下,皆雲屬康居,蓋此康居即匈奴所新建之悅般,“屬康居”雲者,即役屬於康居新主人之匈奴也。然則粟弋奄蔡又何族耶?兩者皆日耳曼民族中之一支派:粟弋疑即西史中之蘇維(Suevi)人;奄蔡為前漢時舊名,至是“改名阿蘭聊”(《後漢書·西域傳》文),即西史中之阿蘭(Alan)人;此二種者,實後此東峨特(East Goths)之主幹民族也。吾國人亦統稱其族為粟特。《魏書·西域傳》:“粟特國,故名奄蔡,一名溫那沙(疑即西史之Vandals亦東峨特之一族也,)居於大澤,在康居西北。”康居西北之大澤,決為黑海,已成學界定論;而第二三世紀時,環黑海東北部而居者,實東峨特,故知粟特即東峨特無可疑也。當此期間,歐洲史上有一大事,為稍有常識之人所同知者。即第三四世紀間,有所謂芬族(Huns or Fins)者,初居於窩瓦(Volga)河之東岸,役屬東西峨特人已久。至三百七十四年(晉武帝寧康二年),芬族渡河西擊東峨特人而奪其地。芬王阿提拉(Attila),其勇無敵;轉戰而西,入羅馬,直至西班牙半島;威震全歐。東峨特人為芬所逼,舉族西遷,沿多惱河下流而進,渡來因河,與西峨特人爭地;西峨特亦舉族西遷,其後分建東峨特西峨特兩王國,而西羅馬遂亡。兩峨特王國,即今德法英意諸國之前身也。而芬族亦建設匈牙利,塞爾維亞,布加利亞諸國。是為千餘年來歐洲國際形勢所自始,史家名之曰“民族大移轉時代”。此一樁大公案,其作俑之人,不問而知為芬族也。芬族者何?即竇憲擊逐西徙之匈奴餘種也。《魏書·西域傳》粟特條下雲:“先是匈奴殺其王而有其國,至王忽倪己,三世矣。”美國哥侖比亞大學教授夏德(Hirth)考定忽倪己,即西史之Hernae,實阿提拉之少子,繼立為芬王者。(忽倪己以魏文成帝時來通好,文成在位當西四五二至四五六年Hernae即位在四五二年。)因此吾儕可知三四世紀之交,所謂東峨特役屬芬族雲者,其役屬之峨特,即《後漢書》所指役屬康居之粟弋奄蔡;其役屬之之芬族,則《後漢書》之康居,《魏書》之悅般,即見敗於漢,度金微山而立國者也。芬王阿提拉與羅馬大戰於今法蘭西境上,在西四五一年,當芬族渡窩瓦河擊殺峨特王亥耳曼後之六十四年;故知《魏書》所謂“匈奴擊殺粟特王而有其國”者所擊殺之王即亥耳曼;所有之國即東峨特。而擊殺之匈奴王即阿提拉之父,而忽倪己之祖。其年為西紀三百七十四年,上距竇憲擊逐時二百九十餘年;而下距魏文成時通好之忽倪己,恰三世也。吾儕綜合此種種資料,乃知漢永元一役,實可謂全世界史最要之關鍵,其在中國結唐虞三代以來二千年獯鬻狁之局,自此之後中國不複有匈奴寇邊之禍。(劉淵等歸化匈奴構亂於內地者不在此例)班固《封燕然山銘》所謂:“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非虛言也。然竟以此嫁禍歐洲,開彼中古時代千年黑暗之局。直至今日,猶以匈奴遺種之兩國(塞爾維與匈牙利)惹起全世界五年大戰之慘劇。人類造業,其波瀾之壯闊,與變態之瑰譎其不可思議有如此。吾儕但據此兩事,已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