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非機械,故史跡從未有用“印板文字”的方式,閱時而再現者而中國著述家所記史跡,往往不然。例如堯有丹朱,舜必有商均;舜避堯之子於南河,禹必避舜之子於陽城。桀有妹喜,紂必有妲己;桀有酒池,紂必有肉林;桀有傾冒,紂必有塬室;桀有玉杯,紂必有象箸;桀殺龍逢,紂必殺比幹;桀囚湯於夏台,紂必囚文王於菱裏;夏之將亡,太史令終古出奔商,商之將亡,內史向摯必出奔周。此類乃如駢體文之對偶,枝枝相對,葉葉相當。天下安有此情理?又如齊太公誅華士,子產誅鄧析,孔子誅少正卯,三事相去數百年,而其殺人同一目的,同一程序,所殺之人同一性格,乃至其罪名亦幾全同,天下又安有此情理?然則所謂桀紂如何如何者,毋乃僅著述家理想中帝王惡德之標準?所謂殺鄧析少正卯雲雲者,毋乃僅某時代之專製家所捏造以為口實?(鄧析非子產所殺,《左傳》已有反證。)吾儕對於此類史料,最宜謹嚴鑒別,始不至以理想混事實也。
(七)有純屬文學的著述,其所述史跡,純為寓言;彼固未嚐自謂所說者為真事跡也,而愚者刻舟求劍,乃無端惹起史跡之糾紛。例如《莊子》言“鯤化為鵬,其大幾萬裏”。倘有人認此為莊周所新發明之物理學,或因此而詆莊周之不解物理學,吾儕必將笑之。何也?周本未嚐與吾儕談物理也。周豈惟未嚐與吾儕談物理,亦未嚐與吾儕談曆史;豈惟周未嚐與吾儕談曆史,古今無數作者亦多未嚐與吾儕談曆史。據《德充符》而信曆史上確有兀者王駘曾與仲尼中分魯國,人鹹笑之;據《人間世》而信曆史上確有列禦寇其人者則比比然,而《列子》八篇,傳誦且與《老莊》埒也。據《離騷》而信屈原嚐與巫鹹對話,嚐令帝閽開關,人鹹笑之;據《九歌》而信堯之二女為湘君湘夫人者則比比然也。陶潛作《桃花源記》,以寄其烏托邦的理想;而桃源縣競以此得名,千年莫之改也。石崇作《王昭君辭》,謂其出塞時或當如烏孫公主之彈琵琶;而流俗相承,遂以琵琶為昭君掌故也。吾儕若循此習慣以評騭史料,則漢孔融與曹操書,固嚐言“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吾儕其將信之也?清黃宗羲與葉方藹書,固嚐言“首陽二老托孤於尚父,乃得三年食薇。顏色不壞”,吾儕其亦將信之也?而不幸現在眾人共信之史跡,其性質類此者正複不少,夫豈惟關於個人的史跡為然耳?凡文士所描寫之京邑,宮室,輿服,以及其他各方麵之社會情狀,恐多半應作如是觀也。
以上七例,論偽事之由來,雖不能備,學者可以類推矣。至於吾儕辨證偽事應采之態度,亦略可得言焉:
第一,辨證宜勿支離於問題以外。例如孟子:“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吾儕讀至此,試掩卷一思,下一句當如何措詞耶?嘻!乃大奇!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此如吾問“某甲是否殺某乙?”汝答曰:“否;人不應殺人。”人應否殺人,此為一問題,某甲曾否殺某乙,此又為一問題,汝所答非我所問也。萬章續問曰:“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孟子既主張天下非堯所與,則應別指出與舜之人,抑係舜自取。乃孟子答曰:“天與之。”宇宙間是否有天,天是否能以事物與人,非惟萬章無征,即孟子亦無征也。兩造皆無征,則辯論無所施矣。又如孟子否認百裏奚自鬻於秦,然不能舉出反證以抉其偽,乃從奚之智不智賢不賢,作一大段循環論理。諸如此類,皆支離於本問題以外,違反辯證公例,學者所首宜切戒也。
第二,正誤與辨偽,皆貴舉反證。吾既屢言之矣。反證以出於本身者最強有力,所謂以矛陷盾也。例如《漢書·藝文誌》雲:“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得《古文尚書》,……孔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吾儕即從《漢書》本文,可以證此事之偽。其一,《景十三王傳》雲:“魯共王餘以孝景前二年立,……二十八年薨,子安王光嗣。”景帝在位十六年,則共王應薨於武帝即位之第十三年,即元朔元年也。(《王子侯表》雲“元朔元年安王光嗣”,正合。)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則末年安得有共王?其二,孔安國《漢書》無專傳,《史記·孔子世家》雲:“安國為今皇帝博士,蚤卒。”《漢書·兒寬傳》雲:“寬詣博士受業,受業孔安國,補廷尉史,廷尉張湯薦之。”考《百官表》湯遷廷尉,在元朔三年;安國為博士,總應在此年以前。假令其年甫逾二十,則下距巫蠱禍作時,已過五十;安得雲蚤卒?既已蚤卒,安得獻書於巫蠱之年耶?然則此事與本書中他篇之文,處處衝突。王充雲:“不得二全,則必一非”(《論衡語增篇》)既無法以證明他篇之為偽,則藝文誌所記此二事,必偽無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