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中國傳下來的書籍,若問哪部分多,還是史部。中國和外國不同。外國史書固不少,但與全部書籍比較,不如中國。中國至少占十之七八。外國不過三分之一。自然科學書,外國多,中國少。純文學書,外國也多,中國也少。哲學宗教的書,外國更多,中國更少。
此何以故?中國全個國民性,對於過去的事情,看得重。這是好是壞,另一問題。但中國人“回頭看”的性質很強。當以過去經驗做個人行為的標準,這是無疑的。所以史部的書特別多。
中國史書既然這麼多,幾千年的成績,應該有專史去敘述。它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也沒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一種現象(名達案:民國十四年九月,名達初到清華研究院受業於先生,即有著《中國史學史》之誌,曾向先生陳述;至今二年,積稿頗富,惟一時尚不欲草率成書耳)。
中國史學史,最少應對於下列各部分特別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學的成立及發展;四、最近史學的趨勢。
最先要敘史官。史官在外國並不是沒有,但不很看重;中國則設置得很早,看待得很尊。依神話說,黃帝時,造文字的倉頡,就是史官,這且不管;至遲到周初,便已看重史官的地位。據金文(鍾鼎文)的記載,天子賜鍾鼎給公卿諸侯,往往派史官做代表,去行給獎禮。周公時代的史佚見於鍾鼎文就不下數十次,可見他的地位很高。他一人如此,可見他那時和他以前,史官已不是輕微的官了。殷墟甲骨文,時代在史佚之前,已有許多史官名字,可知殷代初有文字,已有史官,《尚書》的《王命》、《顧命》兩篇,有史官的事實,這是見於書籍的紀元。《左傳》記載晉董狐、齊北史氏的直筆,稱道史官的遺烈,可見在孔子以前,列國都有史官,不獨天子。孟子說:“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其實一也。”墨子說曾見百國《春秋》。《左傳》記晉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得《魯易象》與《春秋》,可見春秋戰國時代,列國都有《春秋》一體的史書,而且都是史官記的,所以後來司馬遷叫他“諸侯史記”。晉太康三年,汲郡發掘晉襄王塚,得到的許多書中,有一部似《春秋》,記載黃帝以來的事實,自晉未列為諸侯以前,以周紀年,自魏未為諸侯以前,以晉紀年,自魏為諸侯以迄襄王,以魏紀年,而且稱襄王為今王。這部書,當時人叫他《竹書紀年》,後來佚了,現在通行的是假書,王靜安先生所輯的略為可靠。據《晉書》所載《竹書紀年》的體裁,《竹書紀年》當然是魏史官所記,和魯史記的《春秋》一例。其餘各國史官所記,給秦火焚毀了,想來大概都是《竹書紀年》一體,而且各國都有史官職掌這事的。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竹書紀年》的記載從黃帝堯舜一直到戰國,雖未必全真,由後人追述的也有,但亦必有所本,不能憑空杜撰。其中所載和儒家傳說矛盾的,如啟殺伯益、伊尹殺太甲,夏年多於殷,亦必別有所本。他又並不瞎造謠言,有許多記載已給甲骨文鍾鼎文證明是事實。這可見魏史官以前有晉史官,晉史官以前有周史官,周史官以前有殷史官,……一代根據一代,所以才能把遠古史事留傳下來。雖然所記不必全真全精,即此粗忽的記載,在未能證明其為全偽以前,可以斷定中國史官的設置是很早很早的。最低限度,周初是確無可疑的已有史官了。稍為放鬆一點,夏商就有,亦可以說。中國史學之所以發達,史官設置之早是一個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嚴,也是一個主要原因。現在人喜歡講司法獨立,從前人喜歡講史官獨立。《左傳》裏有好幾處,記載史官獨立的實跡。如晉董狐在晉靈公被殺以後,書“趙盾弑君”,趙盾不服,跟他辯,他說,你逃不出境,入不討賊,君不是你弑的是誰?趙盾心虛,隻好讓他記在史冊。又如崔杼殺齊莊公,北史氏要書“崔杼弑君”,崔杼把他殺了,他的二弟又要書,崔杼把他的二弟殺了,他的三弟不怕死,又跑去要書,崔杼氣短,不敢再殺,隻好讓他。同時,南史氏聽見崔杼殺了幾個史官,趕緊跑去要書,看見北史氏的三弟已經成功了,才回去。這種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熱,他單要捋虎須。這自然是國家法律尊重史官獨立,或社會意識維持史官尊嚴,所以好的政治家不願侵犯,壞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這種好製度不知從何時起,但從《春秋》以後,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這無形的紀律,曆代史官都主張直筆,史書作成也不讓皇帝看。固然,什麼製度,行與不行,都存乎其人,況且史官獨立半是無形的法典?譬如從前的禦史,本來也是獨立,但是每到末世就變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國國會的豬仔,隻曉得要錢,哪懂得維持立法獨立!就是司法獨立也不過名義上的,實際上還不是給軍閥闊人支配?但是隻要-有這種史官獨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誌,別人把他沒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局限性恣意曲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