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船不是在小灘上嗎,差一點出了事了。船掉頭向下溜去,倒並無什麼危險,隻是多費水手些力罷了。便因為這樣,前後的水手就互相罵了六七十句野話。船上罵野話不作興生氣,這很有意思。並且他們那麼天真爛熳的罵,也無什麼猥褻處,真是古怪的事。
這船上主要的水手有三塊四毛錢一趟的薪水,每月可劃船兩趟。另一學習水手八十吊錢一年,也可以說一塊錢一個月,事還做得很好。掌舵的從別處租船來劃,每年出錢兩百吊,或百二十吊,約合卅塊錢到二十四塊錢。每次他可得十五元運費,帶米一兩石又可賺兩元,每次他大約除開銷外剩五元,每月可餘十來塊錢。但這人每天得吃三百錢煙,因此駕船幾十年,討個老婆無辦法,買條值洋三十元的小船也無辦法。想想他們那種生活,真近於一種奇跡!
我這信寫了將近一點鍾了,我想歇歇,又不願歇歇。我的小船正靠近一隻柴船,我看到一個人穿青羽綾馬褂在後梢砍柴,我看準了他是個船主。
我且想象得出他如何過日子,因為這人一看(從船的形體也可看出)是麻陽人,麻陽人的家庭組織生活觀念,我說起來似乎比他們自己還熟習一點。
麻陽人不討嫌,勇敢直爽耐勞皆像個人也配說是個人。這河裏劃船的麻陽人頂多,弄大船,裝油幾千簍,尤其非他們不可。可是船多貨少,因此這些船全泊在大碼頭上放空,每年不過一回把生意,誰想要有那麼一隻船,隨時皆可以買到的。許多船主前幾年弄船發了財的,近幾年皆賠了本。想支持下去,自己就得兼帶做點生意,但一切生意皆有機會賠本,近些日子連做鴉片煙生意的也無利可圖,因此多數水麵上人生活皆很悲慘,並無多少興致。這種現象隻有一天比一天壞,故地方經濟真很使人擔心。若照這樣下去,這些人過一陣便會得到一個更悲慘的境遇的。我還記得十年前這河裏的情形,比現在似乎是熱鬧不少的。
今天也許因為冷些,河中上行的船好像就隻我的小船,一隻小到不過三丈的船,在那麼一條河中走動,船也真有點寂寞之感!我們先計劃四天到辰州,失敗了,又計劃五天到辰州,又失敗了。現在看情形也許六天,或七八天方可到辰州了……我想起真難受。
二哥十六三點廿五夜泊鴨窠圍十六日下午六點五十分我小船停了,停到鴨窠圍。中時候寫信提到的“小阜平岡”應當名為“洞庭溪”。鴨窠圍是個深潭,兩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寫到翠翠的家鄉。吊腳樓尤其使人驚訝,高矗兩岸,真是奇跡。兩山深翠,惟吊腳樓屋瓦為白色,河中長潭則灣泊木筏廿來個,顏色淺黃。地方有小羊叫,有婦女銳聲喊“二老”“小牛子”,且聽到遠處有邊炮聲,與小鑼聲。到這樣地方,使人太感動了。四丫頭若見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見到一次,你飯也不想吃了。
我這時已吃過了晚飯,點了兩枝蠟燭給你寫報告。我吃了太多的魚肉。
還不停泊時,我們買魚,九角錢買了一尾重六斤十兩的魚,(還是頂小的!)樣子同飛艇一樣,煮了四分之一,我又吃四分之一的四分之一,已吃得飽飽的了。我生平還不曾吃過那麼新鮮那麼嫩的魚,我並且第一次把魚吃個飽。味道比時魚還美,比豆腐還嫩,古怪的東西!我似乎吃得太多了點,還不知道怎麼辦。
可惜天氣太冷了,船停泊時我總無法上岸去看看。我歡喜那些在半天上的樓房。這裏木料不值錢,水漲落時距離又太大,故樓房無不離岸卅丈以上,從河邊望去,使人神往之至。我還聽到了唱小曲聲音,我估計得出,那些聲音同燈光所在處,不是木筏上的簰頭在取樂,就是有副爺們船主在喝酒。婦人手上必定還戴得有鍍金戒子。多動人的畫圖!提到這些時我是很憂鬱的,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哀樂,看他們也依然在那裏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我不知道怎麼樣總有點憂鬱。正同讀一篇描寫西伯利亞方麵農人的作品一樣,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這些人生活的表麵,還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這種人的靈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寫到這些人生活的作品,還應當更多一些!我這次旅行,所得的很不少。
從這次旅行上,我一定還可以寫出很多動人的文章!
三三,木筏上火光真不可不看。這裏河麵已不很寬,加之兩麵山岸很高(比勞山高得遠),夜又靜了,說話皆可聽到。羊還在叫。我不知怎麼的,心這時特別柔和。我悲傷得很。遠處狗又在叫了,且有人說“再來,過了年再來!”一定是在送客,一定是那些吊腳樓人家送水手下河。
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麼原因,心裏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於難過。我仿佛還是十多年前的我,孤孤單單,一身以外別無長物,搭坐一隻裝載軍服的船隻上行,對於自己前途毫無把握,我希望的隻是一個四元一月的錄事職務,但別人不讓我有這種機會。我想看點書,身邊無一本書。想上岸,又無一個錢。到了岸必須上岸去玩玩時,就隻好穿了別人的軍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一切,欣賞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個銅元一大堆的花生。燈光下坐著扯得眉毛極細的婦人。回船時,就糊糊塗塗在岸邊爛泥裏亂走,且沿了別人的船邊“陽橋”渡過自己船上去,兩腳全是泥,剛一落艙還不及脫鞋,就被船主大喊:“夥計副爺們,脫鞋呀。”到了船上後,無事可做,夜又太長,水手們愛玩牌的,皆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下玩牌,便也鑲攏去看他們。這就是我,這就是我!三三,一個人一生最美麗的日子,十五歲到廿歲,便恰好全是在那麼情形中過去了,你想想看,是怎麼活下來的!萬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這條河裏,這樣小船上,來回想溫習一切的過去!更想不到的是我今天卻在這樣小船上,想著遠遠的一個溫和美麗的臉兒,且這個黑臉的人兒,在另一處又如何懸念著我!我的命運真太可玩味了。
我問過了劃船的,若順風,明天我們可以到辰州了。我希望順風。船若到得早,我就當晚在辰州把應做的事做完,後天就可以再坐船上行。我還得到辰州問問,是不是雲六已下了辰。若他在辰州,我上行也方便多了。
現在已八點半了,各處還可聽到人說話,這河中好像熱鬧得很。我還聽到遠遠的有鼓聲,也許是人還願。風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個人心中倘若有個愛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凍得結冰也不礙事的!這風吹得厲害,明天恐要大雪。羊還在叫,我覺得希奇,好好的一聽,原來對河也有一隻羊叫著,它們是相互應和叫著的。我還聽到唱曲子的聲音,一個年紀極輕的女子喉嚨,使我感動得很。我極力想去聽明白那個曲子,卻始終聽不明白。我懂許多曲子。想起這些人的哀樂,我有點憂鬱。因這曲子我還記起了我獨自到錦州,住在一個旅館中的情形,在那旅館中我聽到一個女人唱大鼓書,給趕騾車的客人過夜,唱了半夜。我一個人便躺在一個大炕上聽窗外唱曲子的聲音,同別人笑語聲。這也是二哥!那時節你大概在暨南讀書,每天早上還得起床來做晨操!命運真使人惘然。愛我,因為隻有你使我能夠快樂!
二哥我想睡了。希望你也睡得好。
十六下八點五十第八張……十六日下午九時我把船艙各處透風地方皆用圍巾、手巾、書本、長衫塞好後,應當躺到冷被中睡覺了,一時卻不想睡。與其冷冰的躺在艙板上聽水聲,不如擁被坐著,借燭光為你寫信較好。我今天快寫到八張了,白日裏還隻說預備寫兩張。倘若這是罪過,這罪過應各個人負一半責……今夜裏風特別大了些,一個人坐在艙裏,對著微抖的燭光,作著客中懷人的神氣,也有個味兒。我在為你計算,這時你同九妹也許還在爐邊同張大姐談話……也許在估計我的行程,猜想我在小船上的生活,但你絕想不到我現在還正在為你寫信!我希望你記得有日記,因為記下了些你的事情,到我回來時,我們就可以對照,看同一天你做了些什麼,想了些什麼,我又做了些什麼,想到些什麼……現在河中還有人說話,還可隱約聽到遠處的鼓聲,我寂寞得很。這裏水沒有聲音,但船的搖蕩卻可以從感覺中明白。有時這小船還忽然一擱,也許是大魚頭碰著船底的。我相信船邊一定有魚,因為吃晚飯時我倒了些殘飯到水中,這時就聽得明明白白,水中有種聲音。
我太冷了,管他能睡不能睡,我隻好躺下去。到了半夜若又冷醒了,實在睡不著時,我便再爬起來寫信。說起寫信,我記起了兩年前或一年前的情形來了,比一比,我便覺得現在太幸福了。
二哥十六下九點五十分夢無憑據一月十六下十點我脫了衣又披起衣來寫信了。天氣太冷,睡不下去,還不如這樣坐起來同你寫點什麼較好。我不想就睡。因為夢無憑據,與其等候夢中見你,還不如光著眼睛想你較好!你現在一定睡了,你倘若知道我在船上的情形,一定不會睡著的。你若早知道小船上一堆日子是怎樣過的,也許不會讓我一個人回家的。我本來身體很疲倦,應得睡了,但想著你,心裏卻十分清醒。
我抓我自己的頭發,想不出個安慰自己的方法。我很不好受。
二哥十六日下十點十分鴨窠圍的夢十七日上六點十分五點半我又醒了,為惡夢嚇醒的。醒來聽聽各處,世界那麼靜。回味夢中一切,又想到許多別的問題。山雞叫了,真所謂百感交集。我已經不想再睡了。你這時說不定也快醒了!你若照你個人獨居的習慣,這時應當已經起了床的。
我先是夢到在書房看一本新來的雜誌,上麵有些希奇古怪的文章,後來我們訂婚請客了,在一個花園中請了十個人,媒人卻姓曾。一個同小五哥年齡相仿佛的中學生,但又同我是老同學。酒席擺在一個人家的花園裏,且在大梅花樹下麵。來客整整坐了十位,隻其中曾姓小孩子不來,我便去找尋他,到處找不著,再趕回來時客全跑了,隻剩下些粗人,桌上也隻放下兩樣吃的菜。我問這是怎麼回事,方知道他們等客不來,各人皆生氣散了。我就趕快到處去找你,卻找不到。再過一陣,我又似乎到了我們現在的家中房裏,門皆關著,院子外有獅子一隻咆哮,我真著急。想出去不成,想別的方法通知一下你們也不成。這獅子可是我們家養的東西,不久張大姐(她年紀似乎隻十四歲)拿生肉來喂獅子了,獅子把肉吃過就地翻斤鬥給我們看。我同你就坐在正屋門限上看它玩一切把戲,還看得到好好的太陽影子!再過一陣我們出門野餐去了,到了個湖中央堤上,黃泥作成的堤,兩人坐下看水,那獅子則在水中遊泳。過不久這獅子理著項下長須,它變成了同於右任差不多的一個胡子了……醒來隻聽到許多雞叫,我方明白我還是在小船上。我希望夢到你,但同時還希望夢中的你比本來的你更溫柔些。可是我成天上灘,在深山長潭裏過日子,夢得你也不同了。也許是鯉魚精來作夢,假充你到我麵前吧。
這時真靜,我為了這靜,好像讀一首怕人的詩。這真是詩。不同處就是任何好詩所引起的情緒,還不能那麼動人罷了。這時心裏透明的,想一切皆深入無間。我在溫習你的一切。我真帶點兒驚訝,當我默讀到生活某一章時,我不止驚訝。我稱量我的幸運,且計算它,但這無法使我弄清楚一點點。你占去了我的感情全部。為了這點幸福的自覺,我歎息了。
倘若你這時見到我,你就會明白我如何溫柔!一切過去的種種,它的結局皆在把我推到你身邊心上,你的一切過去也皆在把我拉近你身邊心上。
這真是命運。而且從二哥說來,這是如何幸運!我還要說的話不想讓燭光聽到,我將吹熄了這支蠟燭,在暗中向空虛去說。
二哥鴨窠圍清晨這時已七點四十分了,天還不很亮。兩山過高,故天亮較遲。船上人已起身,在燒水掃雪,且一麵罵野話玩著。對於天氣,含著無可奈何的詛咒。木筏正準備下行,許多從吊腳樓上婦人處寄宿的人,皆正在下河,且互相傳著一種親切的話語。許多筏上水手則各在移動木料。且聽到有人銳聲裝女人無意思的天真爛漫的唱著,同時便有斧斤聲和錘子敲木頭的聲音。
我的小船也上了篷,著手離岸了。
昨晚天氣雖很冷,我倒好。我明白冷的原因了。我把船艙通風處皆杜塞了一下,同時卻穿了那件舊皮袍睡覺。半夜裏手腳皆暖和得很,睡下時與起床時也很舒服方便。我小船的篷業已拉起,在潭裏移動了。隻聽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囊去了?”河這邊等了許久,方仿佛從吊腳樓上一個婦人被裏逃出,爬在窗邊答著“宋宋,宋宋,你喊那樣?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最後一句話不過是我想象的,因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還估想他上床後就會擰了一下那婦人,兩人便笑著並頭睡下了的。這分生活真使我感動得很。聽到他們的說話,我便覺得我已經寫出的太簡單了。我正想回北平時用這些人作題材,寫十個短篇,或我告給你,讓你來寫。寫得好,一定是種很大的成功。這時我們的船正在上行,沿了河邊走去,許多大船同木筏,昨晚停泊在上遊一點的,也皆各在下行,我坐在艙中,就隻聽到水麵人語聲,以及櫓槳攪水聲,與櫓槳本身被推動時咿咿啞啞聲。這真是聖境。我出去看了一會兒,看到這船筏浮在水麵,船上還揚著紅紅的火焰同白煙,兩岸則高矗而上,如對立巨魔,顏色墨綠。不知什麼地方有老鴉叫著出窠,不知什麼地方有雞叫著,且聽得著岸旁有小水鳥吱吱吱吱的叫,不知它們是種什麼意思,卻可以猜想它們每早必這樣叫一大陣。這點印象實實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