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十七日下十時一刻船泊楊家岨橫石和九溪十八日上午九時我七點前就醒了,可是卻在船上不起身。我不寫信,擔心這堆信你看不完。起來時船已開動,我洗過了臉,吃過了飯,就仍然作了一會兒癡事……今天我小船無論如何也應當到一個大碼頭了。我有點慌張,隻那麼一點點。
1得拍發給你的電報,且希望這電報送到家中時,你不至於吃驚,同時也不至於為難。你接到那電報時若在十九,我的船必在從辰州到瀘溪路上,晚上可歇瀘溪。這地方不很使我高興,因為好些次數從這地方過身皆得不到好印象。風景不好,街道不好,水也不好。但廿日到的浦市,可是個大地方,數十年前極有名,在市鎮對河的一個大廟,比北京碧雲寺還好看。地方山峰同人家皆雅致得很。那地方出肥人,出大豬,出紙,出邊炮。造船廠規模很像個樣子。大油坊長年有油可打,打油人皆搖曳長歌,河岸曬油簍時必百千個排列成一片。河中且長年有大木筏停泊,有大而明黃的船隻停泊,這些大船船尾皆高到兩丈左右,渡船從下麵過身時,仰頭看去恰如一間大屋。那上麵一定還用金漆寫得有一個“福”字或“順”字!地方又出魚,魚行也大得很。但這個碼頭卻據說在數十年前更興旺,十年前我到那裏時已衰落了的。衰落的原因為得是河邊漲了沙灘,不便停船,水道改了方向,商業也隨之而蕭條了。正因為那點“舊家子”的神氣,大屋、大廟、大船、大地方,商業卻已不相稱,故看起來尤其動人。我還駐紮在那個廟裏半個月到廿天,屬於守備隊第一團,那廟裏牆上的詩好像也很多,花也多得很,還有個“大藏”,樣子如塔,高至五丈,在一個大殿堂裏,上麵用木砌成,全是菩薩。合幾個人力量轉動它時,就聽到一種嚇人的聲音,如龍吟太空。
這東西中國的廟裏似乎不多,非敕建大廟好像還不作興有它的。
我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橫石”,船下行時便必需進點水,上行時若果是隻大船,也極費事,但小船倒還方便,不到廿分鍾就可以完事的。
這時船已到了大浪裏,我抱著你同四丫頭的相片,若果浪把我卷去,我也得有個伴!
寶寶,這灘上就正有隻大船碎在急浪裏,我小船挨著它過去,我還看得明明白白那隻船中的一切。我的船已過了危險處,你隻瞧我的字就明白了。船在浪裏時是兩麵亂擺的。如今又在上第二段灘水,拉船人得在水中弄船,支持一船的又隻是手指大一根竹纜,你真不能想象這件事。可是你放心,這灘又拉上了……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我不驕傲,可是我的選集的印行,卻可以使些讀者對於我作品取精摘尤得到一個印象。你已為我抄了好些篇文章,我預備選的僅照我記憶到的,有下麵幾篇:
柏子、丈夫、夫婦、會明(全是以鄉村平凡人物為主格的,寫他們最人性的一麵的作品。)龍朱、月下小景(全是以異族青年戀愛為主格,寫他們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貫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織了詩情與畫意的作品。)都市一婦人、虎雛(以一個性格強的人物為主格,有毒的放光的人格描寫。)黑夜(寫革命者的一片段生活。)愛欲(寫故事,用天方夜譚風格寫成的作品。)應當還有不少文章還可用的,但我卻想至多隻許選十五篇。也許我新寫些,請你來選一次。我還打量作個《我為何創作》,寫我如何看別人生活以及自己如何生活,如何看別人作品以及自己又如何寫作品的經過。你若覺得這計劃還好,就請你為我抄寫《愛欲》那篇故事。這故事抄時仍然用那種綠格紙,同《柏子》差不多的。這書我估計應當有購者,同時有十萬讀者。
船去辰州已隻有三十裏路,山勢也大不同了,水已較和平,山已成為一堆一堆黛色淺綠色相間的東西。兩岸人家漸多,竹子也較多,且時時刻刻可以聽到河邊有人做船補船,敲打木頭的聲音。山頭無雪,雖無太陽,十分寒冷,天氣卻明明朗朗。我還常常聽到兩岸小孩子哭聲,同牛叫聲。
小船行將上個大灘,已泊近一個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這個灘後,就隻差一個長長的急水,於是就到辰州了。這時已將近十二點,有雞叫!這時正是你們吃飯的時候,我還記得到,吃飯時必有送信的來,你們一定等著我的信。可是這一麵呢,積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為止,似乎已有了卅張以上的信。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這一大包信時,必定不明白先從什麼看起。你應得全部裁開,把它秩序弄順,再訂成個小冊子來看。你不怕麻煩,就得那麼做。有些專利的癡話,我以為也不妨讓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絕對不許她們見到,就用另一紙條粘好,不宜裁剪……船又在上一個大灘了,名為“九溪”。等等我再告你一切。
……好厲害的水!吉人天佑,上了一半。船頭全是水,白浪在船邊如奔馬,似乎隻想攫你們的相片去,你瞧我字斜到什麼樣子。但我還是一手拿著你的相片,一手寫字。好了,第一段已平安無事了。
小船上灘不足道,大船可太動人了。現在就有四隻大船正預備上灘,所有水手皆上了岸,船後掌梢的派頭如將軍,攔頭的赤著個膊子,船掯到水中不動了,一下子就躍到水中去了。我小船又在急水中了,還有些時候方可到第二段緩水處。大船有些一整天隻上這樣一個灘,有些到灘上弄碎了,就收拾船板到石灘上搭棚子住下。三三,這鬥爭,這和水的爭鬥,在這條河裏,至少是有廿萬人的!三三,我小船第二段危險又過了,等等還有第三段得上。這個灘共有九段麻煩處,故上去還需些時間。我船裏已上了浪,但不妨的,這不是要遠人擔心的……我昨晚上睡不著時,曾經想到了許多好像很聰明的話……
今天被浪一打,現在要寫卻忘掉了。這時浪真大,水太急了點,船倒上得很好。今天天明朗一點,但毫無風,不能掛帆。船又上了一個灘,到一段較平和的急流中了。還有三五段。小船因攔頭的不得力,已加了個臨時纖手,一個老頭子,白須滿腮,牙齒已脫,卻如古羅馬人那麼健壯。先時蹲到灘頭大青石上,同船主講價錢,一個要一千,一個出九百,相差的隻是一分多錢,並且這錢全歸我出,那船主仍然不允許多出這一百錢。但船開行後,這老頭子卻趕上前去自動加入拉纖了。這時船已到了第四段。
小船已完全上灘了,老頭子又到船邊來取錢,簡直是個托爾斯太!眉毛那麼濃,臉那麼長,鼻子那麼大,胡子那麼長,一切皆同畫上的托爾斯太相同。這人秀氣一些,因為生長在水邊,也許比那一個同時還幹淨些。
他如今又蹲在一個石頭上了。看他那數錢神氣,人那麼老了,還那麼出力氣,為一百錢大聲的嚷了許久,我有個疑問在心:
“這人為什麼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麼活下去這件事?”
不止這人不想起,我這十天來所見到的人,似乎皆並不想起這種事情的。城市中讀書人也似乎不大想到過。可是,一個人不想到這一點,還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這種多數人真是為生而生的。但少數人呢,卻看得遠一點,為民族為人類而生。
這種少數人常常為一個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為的是他會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們皆應當莫自棄,也應當得把自己凝聚起來!
三三,我相信你比我還好些,可是你也應得有這種自信,來思索這生存得如何去好好發展!
我小船已到了一個安靜的長潭中了。我看到了用鸕鶿咬魚的漁船了,這漁船是下河少見的。這種船同這種黑色怪鳥,皆是我小時節極歡喜的東西,見了它們同見老友一樣。我為它們照了個相,希望這相還可看出個大略。
我的相片已照了四張,到辰州我還想把最初出門時,軍隊駐紮的地方照來,時間恐不大方便。我的小船正在一個長潭中滑走,天氣極明朗,水靜得很,且起了些風,船走得很好。隻是我手卻凍壞了,如果這樣子再過五天,一定更不成事了的。在北方手不腫凍,到南方來卻凍手,這是件可笑的事情。
我的小船已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喊人的聲音,兩山不大而翠色迎人,有許多待修理的小船皆斜臥在岸上,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我知道他們是在用麻頭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裏去的,一個木筏上麵還有小船,正在平潭中溜著,有趣得很!我快到柏子停船的岸邊了,那裏小船多得很,我一定還可以看到上千的真正柏子!
我烤烤手再寫。這信快可以付郵了,我希望多寫些,我知道你要許多,要許多。你隻看看我的信,就知道我們離開後,我的心如何還在你的身邊!
手一烤就好多了。這邊山頭已染上了淺綠色,透露了點春天的消息,說不出它的秀。我小船隻差上一個長灘,就可以用槳劃到辰州了。這時已有點風,船走得更快一些。到了辰州,你的相片可以上岸玩玩,四丫頭的大相卻隻好在箱子裏了。我願意在辰州碰到幾個必須見麵的人,上去時就方便些。辰州到我縣裏隻二百八十裏,或二百六或二百廿裏,若坐轎三天可到,我改坐轎子。一到家,我希望就有你的信,信中有我們所照的相片!
船已在上我所說最後一個灘了,我想再休息一會會,上了這長灘,我再告你一切。我一離開你,就隻想給你寫信,也許你當時還應當苛刻一點,殘忍一點,盡擠我寫幾年信,你覺得更有意思!
……二哥一月十八十二時卅分曆史是一條河十八日下午二時卅分我小船已把主要灘水全上完了,這時已到了一個如同一麵鏡子的潭裏,山水秀麗如西湖,日頭已出,兩岸小山皆淺綠色。到辰州隻差十裏,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個相,為一群拉纖人照的。現在太陽正照到我的小船艙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處,我因為在外邊站久了一點,手已發了木,故寫字也不成了。我一定得戴那雙手套的,可是這同寫信恰好是魚同熊掌,不能同時得到。我不要熊掌,還是做近於吃魚的寫信吧。這信再過三四點鍾就可發出,我高興得很。記得從前為你寄快信時,那時心情真有說不出的緊處,可憐的事,這已成為過去了。現在我不怕你從我這種信中挑眼兒了,我需要你從這些無頭無緒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說的話……我已快到地了,假若這時節是我們兩個人,一同上岸去,一同進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見到了有點親戚關係的人,他們第一句話,必問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複他們“寶寶在口袋裏”!
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故站在船後艙看了許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徹悟了一些,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寶寶,的的確確,得到了許多智慧,不是知識。我輕輕的歎息了好些次。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麼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麼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我們平時不是讀曆史嗎?一本曆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麼?但真的曆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裏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幹年紀若幹人類的哀樂!我看到小小漁船,載了他的黑色鸕鶿向下流緩緩劃去,看到石灘上拉船人的姿勢,我皆異常感動且異常愛他們。我先前一時不還提到過這些人可憐的生,無所為的生嗎?不,寶寶,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麼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麼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分習慣生活裏、命運裏,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於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三三,我不知為什麼,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份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裏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於人生,對於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我覺得惆悵得很,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對於我自己,便成為受難者了。這時節我軟弱得很,因為我愛了世界,愛了人類。三三,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你瞧我眼睛濕到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