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下的形勢,如同人患有腳腫的毛病。小腿已經腫得像腰,腳趾腫得像腿,坐臥難以伸展,一二個腳趾牽動,全身就會劇痛。再不治療,將會成為錮疾,即使有扁鵲這樣的高手,同樣會無能為力。而且這種形勢,不僅是腫脹,還有扭傷。楚元王劉交的兒子(劉郢客),是陛下的堂弟,現在的楚王劉戊,是堂弟的兒子。齊悼惠王的兒子(劉襄),是陛下哥哥的兒子,現在的齊王,是齊悼惠王的孫子(劉則)。陛下的兒子還沒有受封為諸侯王,控製天下,較遠的親屬卻已經控製著諸侯國,挾製陛下,因此臣才說這不僅是腫病,還有扭傷。臣痛哭的,就是這些。
天下之勢處於倒懸。天子,即是天下之首,為什麼?因為處於尊貴的位置。蠻夷,是天下之足,為什麼?因為蠻夷生活在沒有禮儀的地方。現在匈奴傲慢,多次入侵邊郡,對漢朝極不恭敬,成為大漢的邊患,匈奴貪得無厭,漢廷每年要向匈奴輸送大量的金銀彩繒。匈奴還要向大漢皇帝發號施令,拿走原來是君王的權威;天子向匈奴進貢,奉行的卻是臣子的禮儀。這簡直是足朝上,首居下,上下倒懸,真是讓人難以理解,國家沒有人才了嗎?何至於如此倒懸,還有腿病,再加上痱病。腿病是局部,痱病一大片。現在西北的邊陲,即使享有爵位的人也不能免除兵役,五尺孩童還要站崗放哨,哨兵望著烽燧,日夜目不轉睛,將士們穿著甲胄睡覺,因此,臣才說這塊地方有痱病。這些病可以醫治,陛下沒有去治,臣為此而流涕。
陛下怎麼能以皇帝的至尊去做匈奴的諸侯,忍辱負重,還要麵對著邊郡禍亂不息,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才能了結!向皇帝出謀獻策的人,說皇帝應當這樣去做,真是讓人難以理解,這些人無能到了極點。臣估計匈奴的人口,最多也就是漢朝一個大縣的人口,以天下之大,竟然被一個人口與漢的大縣相當的匈奴,搞的如此狼狽不堪,舉止失措,臣真地為負責此事的大臣們感到羞愧。陛下何不讓臣試著管理屬國,管理有關匈奴的事情?按照臣的想法,臣要先拴住單於的脖子,將其置於死地,而後按住中行說這個奸賊,抽打他的脊背,最終降服匈奴,讓他們聽命於皇上。現在不去製伏這些戎狄,卻要去打什麼野豬,不剿滅反寇,卻要去逮什麼野兔,欣賞輕歌曼舞,忘記了眼前的心腹大患,這不是在為天下的太平盡責。德可以遠綏,威可以遠加,現在幾百裏外,皇帝的詔命就已經難以施行,這是臣要為之流涕的事情。
百姓現在買賣童仆,為童仆穿上絲綢衣服和繡有花邊的鞋襪,圈在柵欄後麵買賣,那些奴婢穿的,是古時王後才能穿的服飾,而且隻有在上廟祭祀時才能穿,吃飯時還要脫下來,現在庶人們居然穿在婢女身上。白色的縐紗做成麵料,細薄的絹綢做成裏子,外緣縫上花邊,更好的還要繡上紋飾,這是古時帝王穿的服飾,現在的富人、商人們在和客人聚會時,竟然可以脫下來,隨意掛在牆上。在古時,隻供帝、後享用的服飾,還要有節製地穿,而現在,庶人家裏的牆上,居然可以隨意懸掛;那些倡優下人,也能穿上帝後的服飾,這樣的奢侈,財力如果不枯竭,簡直難以想象。皇上現在身上穿的,還是價格低廉的黑色粗絲織品,而富裕人家的百姓,牆上居然懸掛著錦繡華服;皇後領子上繡的花邊,庶人家的婢女已經能繡在鞋上,這就是臣所講的禮製混亂。百人勞作,難以供給一人溫暖,要想天下人不受凍,怎麼可能?一人耕種,十人吃飯,要想天下人不挨餓,怎麼可能?饑寒關乎百姓的利益,要讓他們不做出邪惡的事情,同樣不可能。國家已經感覺到財力枯竭,盜賊作亂隻是時機而已,然而朝堂上的大臣們還在說:“不可輕舉妄動”,說這樣做是上策。社會風俗已經是尊卑不分,毫無差別,甚至是僭越製度,提諫言的大臣還在說:“無關大礙”,這真是讓人歎氣的事情。
商鞅鄙視禮儀,拋棄仁義,讓人們隻專注於獲取功名,商鞅的政策實施僅兩年,秦國民俗即已經敗壞到極點。居住在秦國的百姓,富人家的兒子一旦長大成人,就要分家,窮人家的兒子一旦長大成人,就會入贅至別人家中去做女婿。借給父親農具使用,要把恩賜寫在臉上;母親借用一下掃帚,就會遭到兒媳的誶罵。兒媳敞著胸懷喂奶,叉著雙腿與公公並排而坐;婆媳之間有了別扭,媳婦就敢與婆婆頂嘴、罵架。兒子受到寵愛,惟利是圖,與禽獸已經沒有什麼區別。雖然商鞅順應時代,鼓勵耕織,最終顛覆六國,秦國最終兼並天下,獲得事業上的成功。但是不懂得教化百姓,不能認識到禮儀廉恥,仁義道德的重要性,隻知道兼並耕戰,為達成目的,不擇手段,致使秦地的風俗,敗壞至極點;以眾淩寡,以智欺愚,以勇勝怯,以壯淩弱,亂源就是從這些地方開始。因此高皇帝崛起,以德服人,才能夠威震海內,縱橫天下。昔日秦廷天下,最終轉至漢室手中。可是秦廷弊政留下來的風俗,卻仍然保留下來。現在社會上追求奢侈淫靡,朝廷又沒有製度約束,拋棄禮義,寡廉鮮恥的事情,日甚一日,可謂是花樣翻新。追逐利益,不顧廉恥,竟然有殺死父兄,謀取錢財的事情發生。盜賊割去皇帝陵寢的門簾,偷走兩座帝陵寢廟中的神器,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膽敢在長安鬧市搶奪官吏的錢財。偽造公文的盜賊,敢於從國庫中騙走幾十萬石粟米,騙走國家賦稅六百萬錢,乘著傳車,居然還敢在郡國招搖過市,這種無行無義的歹徒,真是壞事做盡。而大臣們卻隻是將沒有呈報計簿,在指定時間內彙總,當作重大事情來處理。至於傷風敗俗,世風日下,道德敗壞,卻不以為然,不用腦子去想,眼睛去看,耳朵去聽,一切都認為是理所當然。至於談到移風易俗,讓天下的民心重新棄惡向善,依靠這些俗吏,難以有所作為。俗吏們每天忙的,就是抄抄寫寫,不知道什麼事情是最重要的。陛下又不著急,臣真地為陛下歎息。
國家設立君臣,區別上下,使君臣父子間以禮儀相待,六親間有法度可循,這不僅是上天的要求,也是人世間的需要。為什麼要設,是因為需要,不設立無法維護社會正義,設立了又不去維護,道德仍然會敗壞。《管子》中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將滅亡。”管仲是一位愚人也就罷了,管仲懂得維護道德的重要性,看到禮儀製度遭到破壞,怎麼能不寒心!秦廷就是毀棄了四維,任其不張,因此才會君臣乖戾,六親遭殃,奸人蜂起,萬民叛離,秦廷統一天下後,僅過去十三年時間,秦的社稷就已經變成廢墟。現在的四維仍然沒有得到維護,奸人才會心存僥幸,眾人也隻能是心懷疑慮。現在要做的:是盡快地確定禮儀製度,使得君臣地位明確,上下尊卑有序,父子六親各安其位,奸人才沒有僥幸成功的機會,群臣也才可以增強信心,皇上對所發生的事情,不會再感到困惑!這項事業奠定了,千秋萬代享受太平,而且為後世確立下規範,有所遵循。禮儀製度如果還遲遲確定不下來,猶如渡江河而無船槳、船舵,船至中流,遇上風浪,船就會傾覆。這是臣認為要長歎息的事情。
夏朝統治天下,傳承十幾代,由殷朝來繼承。殷朝統治天下,傳承二十幾代,由周朝來繼承。周朝統治天下,傳承三十幾代,由秦朝來繼承。秦朝統治天下,僅傳承二代就滅亡了。人的本性並沒有根本性的改變,為什麼夏商周三代的君王能夠延續那麼長久,而秦朝僅僅拋棄了禮儀道德,就崩潰的那麼迅速?其原因可以說是不言自明。上古時的君王,從太子幼年起,即輔以禮儀教育,讓士人背在身上,有關官員沐浴齋戒,整頓衣冠,把太子背到南郊祭天的地方,首先舉行祭天的儀式。經過闕門,一定要下車,走進宗廟,一定要疾走,處處表現出孝子應該遵循的義理。從幼兒開始,所有需要實施的教育,就已經按照步驟進行。在上古時,成王還在懷裏抱著時,召公擔任太保,周公擔任太傅,太公擔任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其德義;師,訓導教育:這是三公的職責。同時還要設置三少,全部由上大夫來擔任,他們是少保、少傅、少師,平時,他們陪伴在太子身旁。從孩提時起,即對太子耳濡目染,三公、三少必須是通曉禮義仁孝的模範,他們要經常教導太子,驅逐太子身邊的惡人,不讓太子接觸惡的行為。還要遴選天下行為端正,享有孝悌美名,有知識的人跟隨在太子左右,這些人與太子同進同出。因此太子從出生時起,所接觸、所看到的都是正事,所聽到的都是正言,所行的都是正道,左右前後都是品行優秀的士人。經常與品德高尚的人接觸,不可能行為不端正,這就好像生活在齊國,不可能不用齊國方言來講話;與品性惡劣的人接觸,行為不可能不卑劣,這就好像生活在楚地,不可能不用楚國方言來講話,在選擇太子喜歡的東西之前,要事先引導,再讓他接觸;選擇太子喜歡做的事情,先要讓太子熟悉,再努力地幫助太子做好。孔子說:“小孩子是天性使然,習慣可以成自然。”等到太子年紀稍大些,懂得男女美醜間的事情,就開始讓太子讀書學習。學習的地方,選擇在宮中專門的學館裏。《學禮》中講:“帝進入東學學習,懂的愛親人,有了仁的品性,就可以明確親疏間的關係,施恩報德就有了標準;帝進入南學學習,懂的尊敬老人,開始重視禮義節信,認識了長幼差別,懂得人們相處時不應該相互欺瞞;帝進入西學學習,懂的崇敬賢士,強調道德的作用,聖賢的人在位時,就可以發揮作用,他們所做的貢獻,就會受到褒獎;帝進入北學學習,懂的尊崇有地位的人,給予有地位的人顯赫身份,那麼尊卑貴賤就有了區別,卑賤的人不會僭越地位;帝進入太學學習,向老師請教學問,回來後複習,然後在太傅麵前考試,太傅對太子沒有掌握好的地方,予以糾正,循循善誘,在這樣的學習過程中,德智有了發展,以後在治國理政中,再逐步獲取方法。這五種學習,在帝王那裏得到體現,那麼官員百姓就可以共享太平,社會變得和諧安寧。”等到太子舉行了加冠禮,長大成人後,不再需要太保、太傅的教導,還要有記錄過失的史官在身邊管束,負責膳食的官員,通過減少膳食,加以規勸,還有引起帝王警惕的旗幡,豎立在路旁寫有諫言的木牌,專門為提出諫言而準備的擂鼓。還有誦詩的瞎子史官,用詩歌的形勢向帝王吟誦規勸,大夫也能夠提出諫言,士人們還能把民間的怨言帶入宮中,讓帝王了解民情。習慣與心智成熟之後,太子再受到批評就不會難於接受;行為與思想一致,做事情時就能符合道德禮儀規範。夏商周三代的禮儀:正月初一要祭祀太陽,八月十五要祭祀月亮,因此而敬畏天地;春秋開始入學,要請老師坐在上座,太子手中端著肉醬,親自獻給老師,以表示尊崇孝敬;外出時,乘輿的鈴鐺發出響聲,以表明行進有度,走路時,其節拍慢行如《采齊》,快走如《肆夏》,這些都在顯示著君王的有條不紊。對於禽獸,活著時見過,不吃;聽到禽獸的鳴叫,不吃。因此君王要遠離庖廚,以免常想起禽獸生前的樣子,以此來顯示君王有仁愛之心。
夏商周三代之所以長久,是因為他們在培養太子時,有很多具體措施。秦國則不然。秦地的風俗不是講究禮讓,而是提倡在背地裏相互告密;這與禮義的要求相差實在是太遠,秦人崇尚刑罰,趙高教導二世皇帝胡亥的就是刑獄,二世最熟悉的就是把別人的鼻子割掉,或者是把別人的親屬滅族。所以胡亥今天繼位,明天就可以拿起弓箭,隨意將路人射死,忠誠的大臣們提出意見叫做誹謗,為國家安危提出諫言叫做妖言,看殺人如同看人割草。胡亥為什麼會有如此惡劣的品性?這與胡亥從小受到的教育有關,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學習做人的道理。
俗話說得好:“不懂得做官,看一下別的官員怎麼做。”又說:“前車之覆,後車可鑒。”夏商周三代之所以能夠長久,從他們教育太子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不能去模仿他們,是因為不願意按照聖人的道理行事。秦朝之所以滅亡得這麼快,從秦朝走過的路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後人不警惕這一點,後來的車子還會在秦朝翻車的地方顛覆。存亡之道,獲得國家長治久安的道理,關鍵都在這裏。天下將來的命運,在於對於太子的培養;太子善良,在於很早就接受了正確的教育,還有太子身邊遴選出來的侍從。在心智還沒有成熟之前,就開始接受教導,收效會很大;太子是否能夠領悟教授的道理,在於教授的方法是否得當。讓太子養成良好習慣,在於太子身邊的人,對他施加什麼樣的影響。北方人、南方人,生下來時聲音相同,嗜好欲望並沒有大的差異,長大成人後習慣已經成自然,那時候再講話,要經過很多人翻譯,其意思仍然難以聽得明白,其行為習慣到死都難以改變,這是習慣養成的結果。臣因此說,應該盡早地選擇合適的侍從,正確地引導太子,這是當務之急。教育方法正確,侍從品行端正,太子的教育就能夠獲得成功,太子的品行端正,將來治理天下,國家就一定會國泰民安。《尚書》中講:“天子一人有德,億兆百姓慶幸。”這是當前需要做的大事。
人的智慧,能夠看清楚已經出現的,不能預見將要發生的。禮教在於引導人們去做將要發生的事情,法律在於製止已經出現的問題。法律的效果容易顯現,禮教引導的結果,卻難以預知。假如賞賜可以鼓勵人們向善,刑罰即可以製止人們向惡,先王按照這種思路治理國家,國家堅如磐石,按照這種思路頒布詔令,政令四通八達,按照這樣的施政理念來治國理政,天下人就會大公無私,為什麼不這樣去做呢?禮之所以為禮,是在於把惡阻斷在萌芽狀態,從細微之處著手,進行教育,引導民眾向善,遠離罪惡,在不知不覺中接受。孔子說:“審理罪案,我與眾人一樣,希望犯罪不再發生!”從君王的角度來講,要首先確定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應該舍棄的;取舍的標準在朝堂上就要定下來,安危的效應在朝堂外才能夠顯現出來。國家安寧不可能在一日內實現,國家危亡也不會在一日間發生,都是日積月累的結果,對於這些,君王不能不察。君王所重視的,在於取舍。用禮儀治國理政,民眾就會表現出禮義;用刑罰治國理政,民眾隻會表現出暴虐。刑罰的結果會使得民眾眾叛親離,禮義的結果卻能使得社會和諧安寧,君王都希望民眾和睦相處。但要讓民眾向善,采取的方法則有所不同,是用德政來引導他們,還是用法令來驅趕他們。用德政來引導的,民眾融洽,社會和諧;用法令驅趕的,民眾畏法,社會哀怨。哀怨與和諧,最後看到的,就是禍於福的結果。秦王也願意讓宗廟得到祭祀,子孫享受富貴,國家得以安寧,與商湯、周武時一樣,後世皇帝時代享受著國祚。然而商湯、周武行使的是仁政,六七百年間,子孫綿延不絕,秦王獲得天下,僅十幾年時間,就天下滅亡。沒有其它原因,商湯、周武審慎地對待取舍,秦王卻不能審慎地對待取舍。天下,如同一個瓦器,人在放置瓦器時,放置在安全的地方,它就會安全。放置在危險的地方,它就會危險。治理天下的道理也與放置瓦器一樣,在於天子把它放置在什麼地方。商湯、周武放置天下,是放置在仁義的地方,恩德遍施於天下,連禽獸草木都能夠得到恩惠,恩惠流布於蠻貊四夷,子孫君王幾十代享受國祚不絕,這是天下人都看到的。秦王放置天下,是把它放置在刑罰的地方,恩德一概不留,百姓感受到的是怨恨,怨恨遍布世間,民眾相互間的憎惡,如同仇人相見,最終的結果,不僅禍及自身,就連皇室子孫也遭受禍殃,這也是天下人都看到的,是非對錯一目了然!人們常說:“聽人講話,用事實來進行對比,講話的人就不敢再胡說八道。”現在還有人在說禮義不如刑罰,教化不如法令,陛下為什麼不用殷代、周代、秦代的事實,讓他們來進行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