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八 賈誼傳第十八(3 / 3)

君王的地位猶如殿堂,群臣則是殿堂下的台階,百姓則是更下麵的地麵。九層之台,殿堂遠在地麵之上,殿堂顯得如此高聳;如果沒有設置台階,殿堂就會靠近地麵,殿堂則會顯得卑微低下。高聳的殿堂難以攀登,卑微的殿堂抬腳就可以邁進,道理就在這裏。所以在上古時,聖王製訂等級製度,王畿內有公卿、大夫、士人,王畿外有公、侯、伯、子、男爵位,再下麵有官吏、官師、小吏,一直延伸到庶民百姓,等級分明,天子高居在最上麵,尊不可及。百姓常講的一句俚語:“欲投鼠,卻忌器。”這是一個比喻。老鼠靠近瓦器,沒有打過去,是擔心打壞了瓦器,更何況君王身邊還有那麼多的大臣!禮儀廉恥,是用來要求君子的,大臣可以賜死,而不能施以刑戮、汙辱。刺麵割鼻子的刑罰不能加在大夫身上,是因為他們距離君王太近。禮儀規定,不能為君王拉車的馬計算年齡,踩馬吃的草料要給予懲罰;看到君王的座位和手杖,要站立起來,碰到君王的馬車經過,要從車上下來,走入闕門,要加快腳步;君王的寵臣即使有罪,也不能施以刑戮,這些措施都是為了尊重君王。隻有讓君王遠離殘酷,遠離不敬的事情,君王才能夠善待大臣,用禮儀勉勵大臣們堅守節操。從王侯、三公到大臣,都是天子要禮遇的對象。在上古時,諸侯、長者被天子稱為伯父、舅父,如今他們卻要與普通百姓一樣,要受到刺麵、割鼻、剃發、辱罵、抽鞭子、甚至割膝蓋、殺頭問斬的懲罰,這不等於是在殿堂下麵撤除了台階嗎?遭受殺頭、汙辱的大臣距離君王又如此地接近,沒有了廉恥感,朝中的大權還要由大臣們來掌握,尊貴的大臣一旦與百姓一樣,沒有了廉恥感,遲早他們也會像閻樂一樣,在望夷宮中逼迫秦二世自殺,二世皇帝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就是投鼠不懂得忌器,才最終釀成了這樣的慘禍。

臣聽說;再新的鞋子不應該放在枕頭上,再舊的帽子不應該用來做鞋墊。官員已經處於尊貴的地位,天子曾經對他以禮相待,下層官吏、百姓也曾經俯伏在地上,對他頂禮膜拜,一旦犯了罪,君王可以罷他的官,將他斥退回家,甚至賜他去死都行,誅滅他的家族也行;但是反捆著他的手,再用繩子牽著,押送到監獄中去,在裏麵交到獄吏手中,讓監獄裏的小吏嘴裏罵著,用鞭子抽打著,這些恐怕不能讓百姓都看到吧。假若卑賤者習慣看到尊貴者一旦失勢,竟然也可以這樣對待,這恐怕不是教化民眾的好方法,不能讓受尊敬的人得到尊重,已經尊貴的人,地位得不到保證,這樣的教化,恐怕要出大問題。天子曾經給予他很高的榮譽和地位,他也曾經受到過平民百姓的敬畏,讓他死,就讓他去死,怎麼能讓卑賤的人再去淩辱他!

豫讓原來侍奉的是中行國君荀寅,智伯討伐荀寅,滅亡了荀寅,豫讓又投靠了智怕。等到趙國滅亡了智伯,豫讓毀傷麵孔,吞下木炭,使得自己的形象完全改變,發誓要向趙襄子複仇,五次複仇都沒有成功。有人問豫讓為什麼還要這樣做,豫讓說:“中行君以普通人對待我,我即以普通人回報他;智伯以國士之禮對待我,我即以國士之禮回報他。”同一個豫讓,離開原來的主人,去服侍殺害主人的仇敵,行為如同豬狗;而後又以生命為代價,向新的主人表示忠誠,行為與烈士一樣,是因為他的兩個主人對待他的態度不同。因此君王對待大臣,就如同對待心愛的犬馬,大臣也同樣會以犬馬的忠誠來表現自己;君王對待大臣,假若如同對待卑賤的家奴,大臣同樣會以奴仆的態度來表現自己。遲鈍、愚昧、無恥,沒有氣節,不知廉恥,不懂得自愛,得過且過,有利的事情就幹,看到了機會就要利用。君王有難,什麼鋌而走險,篡權的事情都能幹的出來;君王有了災禍,與自己不相幹,站在一旁隔岸觀火;對自己有利的,則敢於欺騙君王,賣主求榮。對於這種人,君王又能拿他怎麼樣?做臣下的人太多,而君王隻有一個,所有的權力、財富、軍隊都還要交予臣下來掌握。臣下如果這樣卑鄙無恥,苟且偷生,那麼君王的麻煩可就大了。所以在上古時,人們強調: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為的就是激勵大臣,要堅守節操。上古時候的大臣如果不廉潔,要被廢黜,君王不能直接講大臣不廉潔,而是說:“食具不整飭”;因為男女奸情而獲罪,也不能說有奸情,隻是說:“帷幕遮擋不嚴”;因為辦事不力,不能夠勝任某項職務,也不能說辦事不力,隻是說:“下官不稱職。”在給大臣定罪時,為了避免傷害到大臣的感情;把大聲嗬斥改為直呼姓名,所有這些都是為了遷就大臣的身份,以避免傷害到他們的自尊。受到嗬斥的大臣,則即刻會如喪考妣,或跪下謝罪,或赴請室反省,君王不用綁縛,他們就會自我懲罰。犯有中等罪過的大臣,聽到君王要責備的消息傳來,就會毀傷麵容,以示悔罪,不必君王再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犯有大罪的大臣,聽到君王要懲罰的消息傳來,就會跪在地上,向君王的方向,拜上幾拜,然後自我了斷,君王不必再讓人揪住頭發,按著頭推到刑場上問斬。所以說:“男子漢、大丈夫也有犯錯誤的時候!懲治罪過,要按照禮儀施行。”以禮相待,群臣自然會自愛;以廉恥約束人,人做事情就會約束言行。君王以禮義廉恥對待大臣,大臣不以氣節來報答君王,這樣的大臣會不齒於天下。教化而變成風俗,作為人臣就會為君王舍生取義,為國家而忘掉小家,公而忘私。遇到利益絕不會低頭屈服,遇到危險也絕不會畏縮躲避,把義始終放在第一位。君王能夠以禮儀來實施教化,宗室也就會願意為祖廟獻出性命,大臣們也就會願意為社稷慷慨赴死。輔弼大臣願意為君王去死,守衛邊境的大臣願意為國家效命疆場。因此說,聖人講的金城,其實指的就是禮儀,這是精神上的支柱。人家願意為我去死,我願意他和我一樣活著;人家願意為我犧牲性命,我要讓他英名長存;他人為了我,願意赴湯蹈火,我就要讓他永享安樂。為了高尚的道德,拋棄利益;為了高尚的節操,堅持道義。這樣的人,君王才能夠把國家托付予他,也才可以把未成年的幼主交予他輔佐。所有這些都是為了激勵臣下的禮義廉恥,崇尚品德高尚,有了這樣的結果,君王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不在這上麵下功夫,而在亡國的路上走下去,這真是令人歎氣的事情。

在當時,丞相絳侯周勃剛剛被免去職務,回到封國,有人告發周勃謀反,周勃被逮捕,關押在長安的監獄裏審理,後來證明沒有此事,文帝又恢複了周勃的爵位和封邑,賈誼因此借這篇文章來勸諫文帝。文帝也認為賈誼說得有道理,以後再處理犯罪的大臣,就有了一定的分寸。再以後,大臣如果有罪,常常自殺,不接受刑訊。到了武帝朝,大臣犯罪,又有人被投入監獄,從寧成開始。

最初,文帝是從代王的位置繼位當上了皇帝,再以後,文帝把代國分為兩個諸侯國,立皇子劉武為代王,劉參為太原王,小兒子劉揖為梁王。後來又把代王劉武改封為淮陽王,把劉參從太原王改封為代王,把兩個諸侯國的封地合並在一起。又過了幾年,梁王劉揖去世,沒有留下兒子。賈誼再次上疏:

陛下仍然沒有製定製度,現在諸侯國的形勢,不過是傳了一代兩代,對諸侯國的控製,就已經變得非常困難,諸侯王的勢利太大,朝廷的法律在諸侯國得不到執行。陛下與皇太子現在可以依賴的,就是淮陽國和代國。代國靠近北部的匈奴,與強敵為鄰,能夠保全自己已經很不容易。淮陽國與其它更大的諸侯國相比,就像臉上的黑痣,僅夠大的諸侯國一口吞下去,難於抵禦大諸侯國的侵犯。現在陛下能夠製定製度,設立諸侯國,卻讓自己兒子的諸侯國如此弱小,難道沒有考慮到後果嗎!君王的行為不同於平民百姓。百姓重視的是小恩小惠,在小恩小利上可以讓步,在鄉黨麵前可以表現出大度,君王考慮的是天下社稷的安危。高祖當年分封諸侯,用來獎勵功臣,接下來諸侯王造反,此起彼伏,最後發現這樣做不行,隻得撤銷原來的異姓諸侯王,保留諸侯國的名稱。再選擇良辰吉日,在洛陽上東門城外,重新分封劉氏子弟為諸侯王,天下從此才穩定下來。所以說,做大事的人,不應被謹言細行所牽製,隻有這樣做才能夠獲得成功。

現在淮南的土地,地跨數千裏,有梁國、淮陽國兩個諸侯國,下邊的屬縣還要由朝廷來管轄。這兩個諸侯國的官吏、百姓因為服徭役到長安來,常要自己補貼費用,諸如路上衣服破了,很多花費都要用在這上麵。他們很想有一位諸侯王,不願意再接受朝廷的管轄,逃跑到其它諸侯國的人已經不少。這種情況不能再讓它繼續下去。臣有一個想法,把淮南的土地合並到淮陽國,確立梁王以後,把淮陽北邊的三個縣和東郡一起合並到梁國;如果還不行,把代王劉武改封到梁國,在睢陽設都。梁國從新郪縣以北直達黃河,淮陽國包括陳縣以南直到長江。這樣安排,大的諸侯國即使有野心,讓他們嚇破膽,也不敢造反。梁國足以抵擋齊國、趙國;淮陽國足以抵擋吳國、楚國。有了這樣的安排,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消除崤山以東的憂患,這也是為後世人著想。現在天下無事,各諸侯王的年齡還小,幾年以後,陛下就會看到危機的出現。當年的秦國日夜苦心積慮,為的是消除六國對他的威脅,現在陛下控製著天下,可以隨心所欲地安排,卻不做出任何安排,以至於再釀成新的“六國”之禍,很難說是明智之舉。在太平年代不做出決策,埋下未來的禍患,對危險熟視無睹,陛下萬年以後,將這樣的江山傳於老母弱子,讓他們日夜驚恐,這不能說是聖德。臣聽說聖王在詢問大臣以前,不先做出決定,讓大臣們先充分地發表意見,希望陛下能夠認真地考慮臣提出來的建議。

文帝采納了賈誼的建議,改封淮陽王劉武為梁王,北邊的邊界抵達泰山,西邊到達高陽邑,擁有四十幾個大縣;改封城陽王劉喜為淮南王,管理淮南國的臣民。

同時文帝把原淮南厲王劉長的四個兒子封為列侯。賈誼知道,文帝早晚還會把這四位兒子改封為諸侯王,上書勸諫:“臣擔心陛下接下來要封淮南曆王的四個兒子,皇上不曾與臣這樣的朝中大臣們商討過此事。淮南曆王劉長悖逆無道,天下人誰不知道?陛下寬恕他,僅將劉長免去王位,貶謫到其它地方居住,而淮南王劉長竟然以自殺來抗拒。天下人誰會為淮南王的死感到冤枉?現在給予罪人的兒子特別優待,將會使天下人對此議論紛紛。等到淮南曆王的四個兒子長大成人後,他們會忘記父親因為遭到貶謫而自殺的事情嗎?古時候楚國的白公勝為父親報仇,祖父、伯父、叔父都成了他報仇的對象。白公勝作亂,並不是要獲取楚國的土地,成為楚王,而是要發泄心中的憤怒,用利刃刺向仇人胸膛,即使與仇人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淮南國雖小,也是當年黥布造反的地方,高祖在世時就非常重視這塊地方。一旦把這樣的地方,交予心懷仇恨的人擁有,成為危害朝廷的資本,對國家今後是不利的。盡管把淮南國分為四個諸侯國,四個兒子仍然是同一個父親,為父親報仇的想法仍然是一樣的。假若因為此為他們聚集了人力,財力,其結果隻能是:或者讓他們像伍子胥、白公勝那樣,為父親報仇,或者像專諸、荊軻那樣,用利刃在殿堂上謀刺君王,這就是所謂的:把利刃交予賊人手中,為老虎插上翅膀,希望陛下能夠認真考慮一下!”

梁王劉揖從馬上墜落下來,受傷而死,賈誼為此而痛心,常認為自己擔任師傅,沒有盡到責任,想起來就哭,又過去一年多,竟然病逝。賈生去世時,年紀僅有三十三歲。

四年後,齊文王劉則去世,沒有兒子。文帝又想起了賈誼生前的建議,將齊國分為六個諸侯國,把齊悼惠王庶出的六個兒子都封為諸侯王;又改封淮南王劉喜到城陽國為諸侯王,把淮南國分為三個諸侯國,將淮南厲王劉長的三個兒子封為諸侯王。又過了十年,文帝駕崩,景帝繼位。三年後,吳、楚、趙和四個齊地的諸侯王聯合起來造反,向西進攻,妄圖推翻朝廷,梁王劉武用盡全力抵禦叛軍,七國叛亂最終被平定。到了武帝朝,淮南厲王的兒子中,有兩個諸侯王妄圖謀反,被揭發後自殺。

孝武帝劉徹剛剛即位,將賈誼的兩個孫子提拔為郡太守。賈嘉最好學,繼承了祖父的衣缽。

讚辭如下:劉向說:“賈誼論述夏商周三代和秦末動亂的原因,仍然具有現實意義,論述可謂完美,符合國家的政治需要,就是古時候的伊尹、管仲也不過如此。如果當時朝廷能夠重用賈誼,對時政一定會大有裨益。可惜為庸臣所誤,甚為賈誼悲悼哀傷。”再來看孝文帝當年,有很多身體力行,移風易俗的政策,大多數來自於賈誼的諫言,此後逐步得以實施。至於改立製度,提出漢為土德,以黃色為主色調,數用五,和推行屬國製度,實施五餌三表以維護與匈奴的關係,這些賈誼當年提出來的主張,仍然具有現實意義,有些還在實施中。賈誼英年早逝,生前沒有坐到公卿的位置,是因為沒有受到重用。他所著述的五十八篇文章,其中有針砭時弊的,收入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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