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聽說上古時有五種兵器,這些兵器不是用來相互傷害,而是為了除暴安良。在居住地,民眾用兵器抵禦猛獸,以備非常之需;戰爭來了,則使用兵器格鬥,進行防衛。及至周王室衰微,上無明主,諸侯專權,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海內荒蕪,奸邪隨之產生。因此智者變得愚蠢,勇者變得怯懦,大家均以取得勝利為目的,不顧義理。各種新兵器層出不窮,相互傷害的兵器越來越多。秦兼並天下後,廢棄王道,重視異端邪說,銷毀《詩經》、《尚書》,重視以法治國,摒棄仁義道德,強調刑罰、殺戮,拆除壁壘,屠殺豪傑,銷毀兵器,熔化鋒鏑。再後來,百姓以耰鋤箠挺相互攻擊,犯法的人仍然很多,盜賊數不勝數,以至於赭衣塞路,群盜滿山,最終導致秦朝滅亡。因此說,聖王重視的是教化,而不是禁止使用弓弩,因為知道這些措施靠不住。
當今陛下彰顯聖德,建立太平,舉薦賢才,大興教育,三公以及朝中高官,有的人出身寒微,更多的人則並無靠山,卻能夠裂地受封,海內民眾日益受到教化,域外的蠻夷也在向往漢朝的禮儀,可是盜賊仍然出沒,這些應該由郡國中的官吏來負責,而不是因為百姓擁有了弓弩。《禮記》中講,男子生下來後,即以桑木做弓,蓬草為矢,授予男子,以表示該男子將要擔負起抵禦四方的責任。孔子說:“我手中持什麼?持弓箭嗎?”為祭祀而舉行的射禮,是從天子到庶人,均要舉行的禮儀,從三代以來,從未間斷過。《詩經》中說:“大侯既抗,弓矢斯張,射夫既同,獻爾發功。”讚賞射藝的高超。臣聽說聖王舉行射禮,集合眾人比試射藝,以推行教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禁止弓箭的說法。要禁止的,是盜賊使用弓箭為非作歹。盜賊犯下的罪行是死罪,得不到禁止,是因為大奸大惡之人不懼死刑。臣擔心邪惡之人持有弓箭,沒有遭到禁止,良民百姓擁有自衛的弓箭,卻會因為此而犯法,這是助長賊勢而剝奪民眾自衛、接受教化的權利。臣認為,這樣做不利於禁止奸邪,反而舍棄了先王實施教化的良苦用心,使得百姓不能夠通過學習射禮,接受禮儀的教化,實在是得不償失。
討論結果上奏武帝,武帝以此來駁斥丞相公孫弘。公孫弘隻好承認自己考慮不周。
後來在汾陰縣,有人獻上一尊古代的寶鼎,武帝很喜歡,將寶鼎貢獻在祖廟祭祀,又珍藏在甘泉宮。朝中的群臣向武帝祝賀祥瑞,說:“陛下獲得的是周鼎。”隻有吾丘壽王認為不是周鼎。武帝聽到後,質問吾丘壽王,武帝說:“朕如今獲得了周鼎,群臣都在向朕祝賀,隻有壽王你說這不是周鼎,為什麼?講出道理來便罷,講不出來就是死罪。”吾丘壽王回答:“臣怎麼敢無知妄說!臣聽說周代的聖德始於後稷,廣大於公劉,發展於古公亶父,成功於文王、武王,興盛於周公,恩德施予萬民,天下普降甘露,無不受到滋潤。上天受到感動,因此寶鼎在周代出現,起名字就叫做周鼎。現在漢朝從高祖時崛起,繼承周代的聖德,也在昭顯漢室的聖德,廣施恩惠,天下祥和。及至陛下,繼承祖業,還卓有創新,功德茂盛,天降苻瑞,祥瑞臻至。過去秦始皇在彭城,親自求取寶鼎,仍然難以獲得。天降福祚予有德之君,寶鼎自然就會顯現,這是上天賜予漢的寶鼎,應該稱其為漢鼎,怎麼能叫做周鼎。”武帝聽了這番解釋,讚賞道:“講的好。”群臣聽了後,山呼萬歲。在朝堂上,武帝當場賜予吾丘壽王十斤黃金。再後來,吾丘壽王因為一件事情而獲罪被殺。
主父偃,齊國臨菑人。最初學習長短縱橫術,後來學習《易經》、《春秋》、百家學說。遊走於齊國的讀書人中間,那些熟悉主父偃的儒生,非常討厭他,主父偃在齊國無法立足。因為家中貧困,又無從借貸,隻得向北來到燕國、趙國、中山國,在那裏的際遇也不好,常常困守在客舍。最後認定在諸侯國難以得到發展,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主父偃向西走入函穀關,來到長安,求見衛青將軍。衛青多次向武帝推薦主父偃,武帝並未在意。在長安居住時間久了,帶去的花費將要用盡,再呆下去,諸侯家中的門客,有很多人出言不遜,主父偃於是下定決心,向武帝直接上書。早上遞上去,晚上被召見。和武帝交談了九件事情,有八件事情與律令有關,還有一件事情與討伐匈奴有關,諫言如下:
臣聽說明主不拒諫言,以擴大視野,忠臣不避懲罰,而勇於直諫,因此君王才能夠事無遺策,創立下的功業才能夠流芳萬世。今天臣不敢隱瞞愚忠,不懼死亡而提出諫言,向陛下獻上愚計,願陛下赦免臣,而少加留意。
《司馬法》中講:“國家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太平,忘戰必危。”天下太平,天子高奏凱歌,春蒐(sōu)秋獮,諸侯王春季整軍,秋季練兵,都是不忘戰爭。怒是逆德,兵是凶器,爭是末節。因此在上古時,人君一怒,一定會伏屍流血,聖王須慎重對待。戰爭的目的就是為了取勝,但是窮兵黷武的人,卻最終沒有不後悔的。
秦朝的皇帝挾戰勝之威,蠶食天下,吞並列國,完成海內統一,其功勳可以與三代相提並論。然而仍然在征戰不休,還要戰勝匈奴,李斯曾經諫言:“不能這樣。匈奴是沒有城郭的民族,他們沒有儲存糧食的倉廩,如同鳥獸一樣,四季遷徙,難以控製。假若輕兵冒進,深入敵境,一旦糧食斷絕,難以接濟,轉運又非常困難。取得他們的土地,難以為利;捕獲他們的人民,難以教化。戰勝匈奴,最終還是要拋棄它的人民,這是不仁的行為。疲敝中國,專心於征伐匈奴,這不是好政策。”始皇帝不聽,仍然派出蒙恬率領秦軍攻打匈奴,擴地千裏,以黃河為界。塞外土地瘠薄,鹽堿橫生,五穀不長,又征調天下男丁,在北部邊郡駐守,防衛黃河。軍隊暴露在外,長達十幾年,死於邊境的人,難以計數,最終也不能跨過黃河,向北拓展。是因為兵員不夠,物資不多嗎?是當時的形勢不允許。始皇帝命令百姓,從各地轉輸糧草,遠達黃縣、腄縣、琅琊縣,通過海運轉輸,再運抵北部黃河邊,三十鍾糧食,抵達時隻剩下一石。男子辛勤耕作一年,難以滿足糧餉的需求,女子辛勤紡績,難以滿足帷帳的需要。百姓疲敝,孤寡老幼得不到撫養,死在路上的人首尾相望,最終導致天下大亂。
高皇帝平定天下後,在漢的北部邊郡平定叛亂,聽說匈奴聚積在代國的山穀,於是進攻匈奴。當時的禦史大夫成勸諫道:“不能這樣。匈奴,像禽獸一樣聚散,打擊匈奴,如同與影子搏鬥,以陛下的盛德,去攻打匈奴,臣下擔心,這樣做會很危險。”高皇帝沒有聽從勸諫,率領漢軍窮追猛打,抵達代國的山穀間,結果遭受平城之圍。高皇帝為此事而痛悔不已,此後派劉敬前往匈奴和親,從此以後,與匈奴不再有兵戈之事。
兵法上講:“出兵十萬,日費千金。”秦國駐守在邊境的部隊,多達數十萬,雖然也重創過匈奴,擒獲過單於的猛將,其結果隻是與匈奴結下怨恨,不足以彌補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匈奴人喜歡擄掠、搶劫,以此為業,是天性使然。自古以來,從虞舜帝、夏、商、周以來,從未對他們征收過賦稅,實施督查,隻是以禽獸相看待,將他們視之為與中原百姓不同的民族。假若不以虞舜帝、夏、商、周的政策作為參考,不能借鑒近代在匈奴政策上的失誤,臣擔心還會重蹈覆轍,這也是百姓最為擔憂的事情。兵久則會生變,事煩則須改行。讓邊境的民眾惶恐度日,守衛的將士產生疑慮,甚至通敵,當年尉佗、章邯的故事還會重演,秦朝的政令廢弛,在外的權利掌握在二人手中,這是政策失誤造成的結果。《尚書·周書》中講:“安危在於政令,存亡在於用人。”願陛下深思熟慮,有所警惕。
在當時,徐樂、嚴安也上奏武帝,就當時的政策發表見解。奏書遞上後,武帝召見他們三人,對他們說:“你們原來在那裏謀事?朕真地是相見恨晚哪!”於是任命主父偃、徐樂、嚴安為郎中。主父偃多次上書言事,又升任為謁者,中郎,中大夫。一年內升遷四次。
主父偃向武帝諫言道:“在上古時,諸侯國的土地方圓不過百裏,無論強弱,很容易控製。現在諸侯國動輒有十幾座城邑,地方千裏,國家安寧時,諸侯王驕奢淫逸,容易發生淫亂不法之事,國家危難時,又會聯合起來,抗拒朝廷。用現行的法律,削去他們的土地,會迫使他們造反,產生動亂,前朝的晁錯就是教訓。現在諸侯國內,諸侯王的兒子,多的有十幾個,卻隻能由一位嫡長子繼承王位,其他的兒子雖然也是骨肉,卻不能分得尺寸土地,從道義上講,這樣做也不合適。臣奏請陛下設立推恩令,讓諸侯王將封國中的土地分予所有子弟,得到分封的子弟,授予侯爵,讓每個兒子都享有機會,這樣做皇上實施了仁政,也同時瓜分了諸侯王的土地,削弱了諸侯王的勢力。”武帝采納了主父偃的建議。主父偃又對武帝諫言:“茂陵剛設置為縣,天下的豪傑很多,這些人均為兼並的大家,禍亂的元凶,將他們遷徙至茂陵縣居住,對內可以充實京師,對外可以防止奸猾,這是不必動用刑罰,即可除害的政策。”武帝又采納了這個建議。
在立衛皇後以及揭發燕王劉定國的案件中,主父偃起了很大作用。朝中的大臣,都怕主父偃的嘴,不知他又會想出什麼主意來,很多人賄賂主父偃,主父偃得到的賄賂達千金。有人對主父偃講:“你太橫行無忌了!”主父偃回答:“我從年輕時起,在外遊學四十年,一直不能得誌,親人不認我這個兒子,兄弟不願意收留我,賓客們討厭我,我困厄的時間太久啦。大丈夫生不能享受五鼎的待遇,死就讓我被五鼎烹煮了吧!我年紀已大,不能不倒行逆施。”
主父偃極力稱讚朔方郡的土地肥沃,外部有黃河天險,蒙恬曾經在那裏築城,抵禦匈奴。漢朝現在經營朔方郡,對內可以節省轉運糧草的費用,對外可以擴大國土,這是消除匈奴禍患的好措施。武帝非常讚賞主父偃的分析,將主父偃的建議交予朝中的公卿大臣們廷議,大臣們都認為在朔方郡築城不便。公孫弘說:“秦朝時,曾經征發三十萬人經營朔方,在那裏築城,終於沒有結果,隻得放棄。”朱買臣就此事詰難公孫弘,最終朝廷決定修築朔方城,這是主父偃首先提出的建議。
元朔年間(公元前128-前123年),主父偃檢舉齊王在王宮中淫亂,武帝任命主父偃為齊國相。到達齊國後,主父偃召來以前熟悉的賓客、兄弟,用五百金打發他們,指責他們說:“當初我在窮困時,兄弟不肯資助我衣食,朋友不肯接納我,今天我在齊國擔任國相,你們卻不遠千裏前來迎接我,從此以後,我與你們沒有關係,你們不要再踏入我的家門!”接著派人,將齊王劉次和姐姐通奸的事情,旁敲側擊齊王。齊王劉次恐懼這一次在劫難逃,擔心會像燕王劉定國一樣被處死,於是自殺。
主父偃還是平民時,曾經遊曆過燕國、趙國,發跡顯貴後,揭發燕王劉定國有違法的事情,燕王因此而死。趙王擔心會落得一個同樣的下場,就想先下手為強,上書告發主父偃的不法之事,因為主父偃在宮中擔任要職,不敢將上書遞上去。等到主父偃擔任了齊國相,離開長安出關,趙王即刻派人向皇帝上書,告發主父偃在諸侯國大肆收受金錢賄賂,從而讓諸侯王的很多兒子得以受封為列侯,還有齊王劉次被主父偃逼迫自殺。武帝看了上書,大怒,認為主父偃是齊王自殺的元凶,於是將主父偃逮捕下獄。主父偃承認自己接受了諸侯子弟的賄賂,但不承認逼迫齊王劉次自殺。武帝原來還不想殺主父偃,公孫弘爭辯道:“齊王自殺沒有留下後代,封國被撤銷改為郡,收歸朝廷,這件事情主父偃是首惡,不殺主父偃難以向天下人交代。”於是武帝殺了主父偃全家。
主父偃在受到重用時,門客有上千人,等到被滅族而死,沒有一個人前往探視,隻有孔車為主父偃收屍、埋葬。武帝知道了此事後,封孔車為長者。
徐樂,燕國無終縣人。向武帝上書,徐樂說:
臣聽說天下之大患,在於土崩,而不在於瓦解,古今道理均一樣。什麼是土崩?秦的末世即是土崩。陳涉一介布衣,沒有千乘之尊,尺寸封土,也不是王公貴族的後人,沒有鄉鄰們的讚譽,不具有孔子、曾子、墨子賢者的品行,也沒有陶朱公、猗頓那樣的財富。出生於窮苦陋巷,然而陳涉高舉木棍,振臂一呼,天下百姓,無不響應,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天下民眾已經窮困到了極點,君主仍然毫無憐憫之心;民怨沸騰,朝廷卻還是茫然無知;風俗已經敗壞,政策卻不能即時修正,這三點即是陳涉起義成功的原因。這就叫做土崩。因此說天下之大患在於土崩。
什麼是瓦解?吳、楚、齊、趙七國叛亂即是瓦解。七國叛亂被定為大逆罪,這幾位叛王均想做萬乘之君,率領的叛軍多達數十萬,他們的軍威足以讓境內的民眾臣服,他們聚集的財富足以招降納叛,可是他們卻不能向西擴大半寸領土,最終被漢軍所擒獲,這是為什麼?不是他們的力量小,軍隊的力量不足以趕上陳涉,而是因為先帝創立的漢朝,聖德未衰,民眾安土樂業,叛亂的諸侯王得不到人民擁護。這就叫做瓦解。因此說天下之憂患在於土崩,而不在於瓦解。
由此看來,天下假若出現土崩的形勢,即使布衣百姓,身處窮鄉僻壤,率先發難也會危及到海內,陳涉造反就是例子,更何況還有像韓、趙、魏三晉後裔的存在?天下沒有大治,不出現土崩的情況,即使有強大的諸侯國反叛,也會很快地遭到鎮壓,吳楚叛王就是例子,更何況幾個官員、百姓,他們能亂得起來嗎?兩者對比,關乎國家安危,賢明的君主不能不詳查。
近幾年,崤山以東,五穀連年歉收,收成一直不好,百姓窮困,加上邊境多事,按照現在的情況判斷,民眾中已經蘊藏有不安定的因素。民眾處在不安定中,就容易產生動亂,這是土崩之勢的萌芽。賢明的君主要審時度勢,觀察情況是否會有新的變化,洞察危機的出現,朝廷要及時地調整政策,防患於未然。更重要的是,不要讓土崩之勢形成。諸侯國即使有強大的軍隊,陛下逐走獸,射飛鳥,在苑囿中娛樂,縱情恣欲,泰然享受著各種遊樂。宮廷之中,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帷幄之內,俳優侏儒之笑,不乏於前,隻要土崩之勢沒有形成,天下就不會有大的憂患。聖王的名聲何必要追隨夏禹、商湯,百姓的風俗也未必定要模仿成王、康王!談起這些,臣認為陛下現在秉持著聖德,寬大仁厚,常以天下為務,聖跡堪比夏禹、商湯,周代成王、康王時代的治理,也未必不能達到。掌握了土崩、瓦解的關鍵,身處於太平盛世,名譽顯於當世,天下祥和,四夷歸附,恩德傳於後世,陛下南麵穩坐朝堂,攝衣襟而揖王公,循循行禮,王公大臣們懾服於前。臣認為,即使王道未成,也足以安享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之後,陛下何求而不可得,何威而不能顯,征伐所指,將會是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