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五 東方朔傳第三十五(3 / 3)

東方朔雖然談笑風趣,然而能夠察言觀色,在適當時機,提出諫言,武帝也常采用。從公卿大臣起,東方朔也常會戲弄,無所顧忌。

武帝因為東方朔說話詼諧,反應機敏,常提出一些問題,來詰難東方朔。有一次武帝問東方朔:“先生看朕是一個怎樣的君王?”東方朔回答:“從唐堯、舜虞的興隆,到周成王、周康王的治理,都難以與當代相比,臣暗自觀察陛下的功德,應該在五帝之上,超過三皇。不僅如此,陛下有天下的賢士輔佐,公卿大臣們都能夠恪盡職守。像周公、召公,都擔任了丞相,孔丘擔任了禦史大夫,薑太公擔任將軍,畢公高在後麵拾遺補缺,卞嚴子擔任衛尉,皋陶擔任大理,後稷擔任司農,伊尹擔任少府,子貢出使域外,顏回、閔子騫擔任博士,子夏擔任太常,伯益擔任右扶風,子路擔任執金吾,契擔任大鴻臚,關龍逢擔任宗正,伯夷擔任京兆尹,管仲擔任左馮翊,魯班擔任將作大匠,仲山甫擔任光祿勳,申伯擔任太仆,延陵季子擔任水衡都尉,百裏奚擔任典屬國,柳下惠擔任大長秋,史魚擔任司直,蘧伯玉擔任太傅,孔父擔任詹事,孫叔敖擔任諸侯國相,子產擔任郡太守,王慶忌擔任期門令,夏育擔任鼎官,後羿擔任旄頭騎士,宋萬擔任式道侯。”武帝聽了這番話,哈哈大笑。

在當時,朝廷中有很多能幹的官員,武帝又問東方朔:“現在朝中的大臣,如丞相公孫弘、大夫倪寬、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膠倉、終軍、嚴安、徐樂、司馬遷等人,都是學問閎達,精於文辭的才俊,先生認為,在他們中間,你與誰最相似?”東方朔答道:“臣看他們的鏟子牙,大顴骨,鼓嘴唇,長脖頸,羅圈腿,大屁股,走路搖擺,坐姿佝僂,臣東方朔雖不肖,卻有這些長處。”東方朔的機敏回答,大多如此。

武帝既要選賢任能,量才錄用,又擔心大臣們不能發揮作用。在當時,域外有著和匈奴、百越的戰爭,國內還要修訂、創新製度,國家要處理的事情很多,從丞相公孫弘以下到司馬遷,都要參與域外的事務,有些官員擔任了郡太守、諸侯國相,或者公卿大臣,東方朔曾經官至太中大夫,後來又擔任中郎,與枚皋、郭舍人等人常侍從在皇帝左右,但隻是逗笑取樂。時間久了,東方朔上書提出農業、征戰、強國的諫言,順便提到自己在朝中得不到重用,希望有發揮才能的機會。言辭中常引用商鞅、韓非的議論,慷慨陳詞,語意詼諧,文章達數萬言,但武帝仍然沒有重用東方朔。東方朔於是想通過著述,在文章中,讓客人詰難自己,而後通過答問,以表明位卑而不敢忘優國,以此來寬慰自己。文章如下:

客人詰難東方朔,說:“蘇秦、張儀一旦遭遇萬乘之主,即可登上卿相位置,其榮耀可惠及後人。君現在身為士大夫,研修先王的治國之道,仰慕聖人的治國理念,誦讀《詩經》、《尚書》、百家之言,掌握的知識難以計數,寫在書中,記在心裏,即使發齒搖落,也不會忘記,如此好學樂道,明白事理;自以為才能海內無雙,見多識廣,機敏善辯。君盡心竭力地服侍聖王,也已經有很長時間,但是直到如今,君得到的官職卻位不過侍郎,職不過執戟,是否品行還有些欠缺?致使同胞兄弟都難以容忍,這是什麼原因?”

東方先生喟然長歎,仰麵唏噓,而後回答客人的提問:這其中的緣由不是先生能夠了解的。此一時,彼一時也,豈可同日而語?當年在蘇秦、張儀時,周王室衰微,諸侯不來京畿朝見王室,彼此間爭強鬥狠,刀兵相見,最後合並為十二個諸侯國,難分雌雄,在當時,得士者強,失士者亡,因此遊說之士可以逞其才能,有橫行天下的機會。他們高談闊論,身處尊位,珍寶充斥家室,倉廩難以勝計,恩澤惠及後代,子孫安享富貴。而今則不然,皇帝聖德遍布海內,天下崇敬皇室,諸侯賓服朝廷,連接四海內外,如鉤帶相連;國家穩固,如同覆盆倒扣,難以撼動;國家發出政令,如同指掌運用,整齊劃一;賢與不肖,又有什麼區別?朝廷遵天之道,循地之理,萬物各得其所;因此服從則安,逆動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朝廷提拔,一夜間即能青雲直上,朝廷貶斥,轉瞬間或可墜落深淵;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即使有竭盡忠誠的願望,又怎能知道後果如何?天地之大,百姓之眾,豈能夠僅憑口舌之利,得以進身,想要這樣做的人太多啦,已經盡心竭力,仍然困於衣食,找不到入門途徑的人,仍然大有人在。假若蘇秦、張儀與我一樣,生活在當代,沒有成為掌故,敢奢望有擔任侍郎的機會嗎!因此說,世代不同,努力的結果也會不盡相同。

盡管如此,作為讀書人,怎麼能不修身養性呢!《詩經》中不是有這樣的詩句嗎:‘鍾鼓鳴於宮,樂聲聞於外。’‘鶴鳴於九皋,聲聞於九天。’隻要能夠修身處世,何患沒有得到榮耀的機會!薑太公身體力行,奉行仁義,七十二歲還能夠侍奉文王、武王,施展自己的抱負,最終在齊國受封為侯爵,傳世七百餘年,後嗣不絕。這也是士人孜孜以求的目標,發奮努力,不敢懈怠的原因。譬如鶺鳹鳥,一邊飛翔,一邊鳴叫。古人常講:‘天不因人畏寒,而舍棄冬天,地不因人畏險,而不寬大無邊,君子不因小人洶洶,而改變誌向。’‘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奉行常道,小人追求功名。’《詩經》中說:‘禮義沒有過錯,何懼他人議論?’因此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冠前垂旒,用以遮蔽視線;耳旁懸丸,用以阻隔聲音。’視力再好的人,也有看不到的地方,聽力再好的人,也有聽不到的聲音,對人要肯定大德,忽視小過,不能對任何人,都求全責備。‘彎而直之,糾正其過;寬容優待,自取其樂;揆度深淺,勇於探索。’一般來說,聖人的教化就是這樣做的,讓人通過對事務的認識,去理解事務的本質;隻有理解了本質,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現在的士人,雖然沒有被明主賞識,孑然無伴,超然獨處,向上對比隱士許由,向下對照狂士接輿,他們擁有範蠡的智慧,伍子胥的忠誠,而今天下太平,隻好與義相伴,缺少知音,其實這樣做也無所謂,你對我的處境,有什麼可猜疑呢?假若一定要像燕國時重用樂毅,秦國時重用李斯,漢初時像酈食其一樣,憑著一張利嘴,說服齊國七十餘座城池投降。讓這樣的說客遍布海內,如行雲流水,環繞四周,所欲必得,功若丘山,這樣做就好嗎?現在海內安定,國家祥和,要取得這樣的成就,也隻能是恰逢其時,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俗話講‘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草棍撞鍾。’堅持這樣的看法,就難以通曉道理,探明深淺,撞響聲音!以此看來,小鼠襲擊猛犬,小豬攻擊老虎,隻能說是不自量力,有何功效?以愚蠢的見解詰難士人,問題雖然尖銳,不受到駁斥,也難,這也正好說明,不了解因時權變的人,隻能在大道上迷失困惑。”

東方朔後來又寫了《非有先生論》,其文章如下:

非有先生在吳國做官,在朝中不能鑒古知今,激勵君王,退朝後不能頌揚君德,彰顯功勞,在朝中默默無聞三年。吳王有一天好奇地向非有先生發問:“寡人繼承先人的事業,托位於眾位賢者之上,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懈怠。現在先生振翅翱翔,飛臨吳地,以德能輔佐寡人,這些都讓寡人欣喜不已。以至於坐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敢斜視淫靡之色,耳不敢遑聽鍾鼓之樂,虛心定誌,希望能夠聽到先生的諫言,然而三年過去。先生沒有提出過任何諫言,也不能彰顯君王的聖德,先生這樣做,是否妥當。既然有才能,不表現出來,是不忠;如果表現了,君王沒有重視,是君主的不明。先生的意思是寡人不能正確對待諫言嗎?”非有先生伏在地上,連稱不敢,不敢。吳王說:“哪就請先生談談,寡人一定會洗耳恭聽。”非有先生說:“嗚呼!能談嗎?可以談嗎?談何容易,談的內容,逆於耳,汙於目,聽者心裏會產生反感,可是利於行;談的內容,順於耳,悅於目,感覺舒暢,則又會悖於行。沒有聖王明主,諫言又能講給誰聽?”吳王說:“怎麼能這樣說呢?‘中等以上的人,就能夠接受精深的道理。’先生講吧,寡人願意聽。”

非有先生答道:“從前關龍逢極力向夏桀勸諫,商朝的王子比幹極力向紂王諫諍。這二位大臣,都想極力地表現忠誠,他們認為,君王的恩澤不能夠傳達到民眾,為此而深感難過,痛惜萬民為此而騷動,因此在朝中直言君王的過失,指出國家正在受到邪惡的危害,他們認為這樣做是為了君王的榮譽,是在為君王消災免禍。二人的結果卻很悲慘,這二位賢者後來都遭遇了殺身之禍。現在與過去相比,並沒有根本上的改變,如果堅持要像他們那樣去做,也同樣會被認為,這是在誹謗君王,沒有人臣之禮,甚至會危及到自身安危,蒙受不白之冤,還會連累先人,為天下人恥笑,所以說談何容易!這是為什麼輔佐之臣瓦解,諂諛之人猖獗,像蜚廉、惡來革這樣的惡人會相繼出現。這二人都是以奸邪巧偽,以利口謀取進身,陰奉陽違,靠著口舌伶俐,搏取君王的好感。他們的話,悅人耳目,以苟且取容為務。而君王卻不知道危險,最終導致國家滅亡,最終君王喪命,宗廟墜毀,國都變成廢墟,這也是放逐賢臣,親近佞臣的結果。《詩經》中不是說嗎?‘讒人罔極,交亂四國。’講得就是這些道理。因此說卑身賤體,察言觀色,低聲下氣,最終不會有利於君王的治國,誌士仁人不屑於這樣做。他們隻會正言厲色,直言勸諫,對上希望能夠為君王去除邪惡,對下希望減少百姓的痛苦,他們的諫言可能會忤逆君王的想法,為此而遭受嚴刑峻法。那些安身保命,希望延年益壽的士人不會去做這些事情,他們會隱居在深山野林,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在室中彈琴,吟詠先王的詩歌,安逸地享受生活,也可以遊哉悠哉,樂而忘死。伯夷叔齊逃離周的統治,寧願餓死在首陽山上,後世人卻稱他們為仁者。如果是這樣的結果,那麼君王就危險了,真地很可怕,所以才說談何容易!”

吳王聽到這裏,臉色肅然改容,撤去坐席、靠手,端坐靜聽。非有先生繼續說:“狂士接輿避世,箕子披發癲狂,這二位,都是生活在濁世中,希望能夠避世全身的人。假若遇到聖王明主,在閑暇隨意時,看到君王和顏悅色,遂向君王報以忠誠,為君王謀劃安危之策,揆度利弊得失,對上使君王安享祥和,對下使百姓享受太平,五帝三皇的治理,再顯於當世。因此當年的伊尹蒙受屈辱,背負炊具,調和五味,以輔弼商湯,薑太公在渭河岸邊垂釣,等待著巧遇文王。君臣相遇,意氣相投,謀無不成,計無不合,這就是遇到了明主。聖王明主深謀遠慮,用仁義端正自身,推恩德施惠於天下,以禮儀作為根基,褒有德,祿賢能,誅邪惡,懷遠方,法規統一,風俗美化,這些都是帝王需要做的事情。對上沒有改變天性,對下沒有傷害人倫,天地和諧,遠方來歸,所以才稱為聖王。臣子盡到了責任,也會得到裂地封侯,成為公爵、侯爵,再將封國傳於後世子孫,後世繼續傳頌著先祖的盛名,至今百姓還在歌頌著他們的事跡,這是因為他們遇到了商湯和周文王。薑太公、伊尹是一個結果,關龍逢、比幹是另外一個結果,說起來令人感歎不已!因此才說談何容易!”

聽到這裏,吳王肅然起敬,然後俯首沉思,繼而仰首啜泣,淚流滿麵,吳王說:“嗟乎!我的國家雖然沒有滅亡,但也是如線連綿,危在旦夕,好在還能延續!”於是吳王整頓吏治,端正朝綱,君臣各安其位,舉賢良,施恩惠,布仁義,賞有功,行節儉,努力減少後宮中的用度,節省車馬乘輿的花費;遠離鄭、衛之聲,放逐奸邪佞臣,減省庖廚,去除奢侈;減少宮館,拆除苑囿,填平溝壑,資助貧民和缺少產業的庶民;打開內庫,賑濟貧困,關心耆老,撫恤孤獨,減緩賦斂,寬免刑罰。政策施行三年,海內晏然,天下獲得了治,陰陽調和,萬物各得其所。國家沒有災難,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積蓄有餘,囹圄空虛。鳳凰來儀,麒麟在郊,甘露降臨,靈芝萌芽。遠方異域的百姓也在仰慕德義,爭相稱臣前來朝賀。因此說,治亂之道,存亡之緒,從這些事例中,就能看得出來,就看君王是否願意去做,臣愚以為君王不應該故步自封。《詩經》中講:“王國有能人,周代多賢士,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講的就是這些道理。

東方朔的文辭,這二篇寫得較好。其餘的還有《封泰山》、《責和氏璧》,以及《皇太子生禖》、《屏風》、《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還有八言、七言詩,各有上下篇,以及《從公孫弘借車》,劉向所輯錄的東方朔著述,包括了所有篇章。世上流傳的其它著述,不是真的。

讚辭如下:劉向在年輕時,曾經多次詢問過年老的賢者,了解前朝典故和人物,那些熟悉東方朔的人都說,東方朔言談詼諧、善辯,沒有獨特的觀點,喜歡像俗人一樣說笑,後世人有很多關於他的逸聞趣事。揚雄認為東方朔講的話沒有名師傳承,行為不符合道德規範,東方朔寫的著作,風格略顯淺薄。東方朔有些名過其實,隻是詼諧多智,沒有什麼專長,隻是像倡優一樣,供皇上逗笑取樂而已。然而東方朔智慧超群,能夠向皇上提出諫言,以隱語的形式顯示才能。但是不能把東方朔當作伯夷、叔齊似的人物,東方朔可以與柳下惠相比。東方朔曾經以自己的處事方式告誡兒子,讓他們懂得如何存身免禍:“首陽山絕食太笨,像老子擔任柱下吏就很巧妙;飽食終日,安步當車,進入仕途是件好事,從事稼穡,也是不錯的選擇;在朝中同樣可以成為隱士,優遊世間,盡管世道險惡,也一樣可以不受傷害。”東方朔可謂是滑稽行家!詼諧幽默,然而占卜、猜謎,是一些淺薄的技藝,與庶民百姓沒有什麼區別,兒童俗人編造故事,加以誇大。後代好事者又穿鑿獵奇,編造出一些奇言妙語,附會在東方朔身上,將這些故事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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