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朝,官吏在一個地方任職,做官的時間太久,子孫有些竟然以官職作為姓氏,像倉氏、庫氏,即是負責管理倉庫的官員後代。二千石官員都能夠奉公守職,上下相望,不會出現苟且敷衍了事的官員。此後情況有所改變,公卿以下的官員更換頻繁,又多次改變製度,司隸校尉、州部刺史監察官員時,過於苛查,動輒彈劾,揭發陰私;官吏在一個位置上,任職幾個月後即有可能遭到免職,送舊迎新,新舊官員在路上相互問候。中等才能的官員苟且度日,但求無過;才能下等的官員,更是常擔心會觸犯法令,躡手躡腳,大家考慮問題為私的多。二千石官員遭到輕賤,下層官吏與百姓對他們也失去了敬畏的感覺,容易怠慢。有些人因為一點小的過錯,即構成犯罪,刺史、司隸校尉遂加以彈劾;下級官吏知道這些官員早晚也會倒台,工作上有一點兒不如意,即會產生叛離之心。此前山陽郡的亡命之徒蘇令等人縱橫鄉裏,當地官員一籌莫展,沒有人肯賣力氣擒拿,因為他們知道,郡太守的官職早晚會被褫奪。孝成帝為此事而懊悔,專門頒下詔書,二千石官員不再以放縱罪犯而獲罪,派出使者賜予官員黃金加以慰問,強調國家有急難,還是要依靠二千石官員,二千石官員受到尊重,在國家危難時,才能夠發揮作用。
孝宣帝愛護善於治民的官員,有人彈劾這些官員,就將奏章留中不發,等到大赦,再將問題一並解決。按照舊例,尚書一般不上奏章,怕的是煩擾百姓,官員因為有罪,被收捕查辦,有的死在獄中,奏章行文均要寫上“敢告之”的字樣,才發下。希望陛下能夠留神選拔賢臣,多記住他們的優點,忽略他們的不足,容忍臣子的過失,不必求全責備。二千石官員、州部刺史、三輔縣令均為有才能的人,正因為此,這些官員才會受到重用,人不可能沒有過錯,有些過錯可以寬免,讓官員將功補過,還能夠發揮他們的才能。這些都是當今的要務,國家需要重視的事情。此前蘇令造反,原來要派大夫作為使者,前去責問,後來看到沒有可以擔任使者的大夫,隻好召盩厔縣令尹逢,將尹逢臨時拜為諫議大夫,然後派遣,而今朝中有才能的大夫很少,應該加以儲備,以供在急需時,有可以調用的人才,這樣才會在遇到急難時,有赴難不懼死事的賢臣;臨時倉猝應對,不是明智的做法。
王嘉為此而推薦儒者公孫光、滿昌和能吏蕭鹹、薛修等人,他們原來都是二千石官員,在任上有很好的政績。哀帝任用了這些人。
恰好此時息夫躬、孫寵等人通過中常侍宋弘,上書告發東平王劉雲詛咒哀帝,還有東平王後的舅舅伍宏陰謀加害哀帝,劉雲等人被殺,息夫躬、孫寵因為此事而被提拔為二千石官員。在當時,侍中董賢正在受到哀帝寵幸,哀帝想將董賢一起封為侯爵,但是找不到機會,傅嘉勸哀帝借東平王的事情,封董賢為侯爵。哀帝於是將息夫躬、孫寵告發東平王的奏章,去掉宋弘的名字,改為董賢的名字,而後以此為依據,封賞董賢,先賜他們關內侯爵。過了一段時間,在封董賢等人前,哀帝擔心王嘉會出來阻攔,先讓皇後的父親孔鄉侯傅晏拿著詔書,交予丞相、禦史大夫看過。丞相王嘉與禦史大夫賈延隨即密封上書,說:“聽說董賢等三人要被封為侯爵,朝中的官員無不議論紛紛,都說董賢受到皇上的寵幸,其餘二人也因此蒙恩受賞,至今流言蜚語不斷。陛下施予厚恩,賞賜董賢等人。應該將封賞他們的奏章公布,詢問一下朝中的公卿大夫博士議郎,結合古今的事例,明確封賞的原因,而後再封賞爵位;否則,會失去人心,海內百姓也會因為此事而議論紛紛。將此事公布以後,一定會有人認為應該封侯,到那時陛下再做出決定;即使還會有人不高興,也可以將責任分擔,不會集中在陛下一人身上。此前定陵侯淳於長在被封為列侯前,也有人議論。當時的大司農穀永認為淳於長應該受封為列侯,眾人最終將責任歸咎於穀永,先帝沒有為此而獨自承擔責任。臣王嘉、臣賈延才能疏淺,但是有義務向陛下解釋清楚。也知道按照皇上的旨意行事,不會有什麼問題,還可以明哲保身,所以沒有這樣做,也是為了報答皇上的厚恩。”哀帝認為他們說得有道理,就將此事先暫時擱置了一下。過了幾個月,哀帝再次下詔,封董賢等人為列侯,同時指責朝中的公卿大臣,哀帝說:“朕繼位以來,身染疾病未愈,朝堂中叛逆的陰謀接連不斷,亂臣賊子,就是皇宮內的近侍。此前東平王劉雲與王後合謀詛咒朕,派他們的侍醫伍宏等人與皇宮內侍,為朕把脈,幾乎危及社稷,還有比這更危險的事情嗎!在春秋時,楚國有忠臣子玉得臣,晉文公坐不安席;在前朝,武帝有汲黯,淮南王不敢造反。而今劉雲等人妄圖加害天子,謀逆作亂,你們都是朕的公卿股肱大臣,卻不能夠悉心明查,將陰謀消除在萌芽。托庇祖宗神廟的護佑,侍中駙馬都尉董賢等人及時查覺,報告朝廷,現在這些罪犯已經伏法,受到嚴懲。《尚書》中不是講嗎?‘重用有德之人,彰顯其善行。’封董賢為高安侯,封南陽太守孫寵為方陽侯,封左曹光祿大夫息夫躬為宜陵侯。”
又過了幾個月,天上出現日食,哀帝下詔,舉薦直言士人,王嘉再次密封上奏,說:
臣聽說皋陶告誡舜帝,說:“治理國家,不能放縱享樂,要兢兢業業,日理萬機。”商朝的箕子告誡周武王,說:“作為人臣,不能作威作福,不能錦衣玉食;人臣一旦作威作福,錦衣玉食,一害家,二害國,百姓沒有效仿的榜樣,就會胡作非為。”意思是說,這樣做,會違逆尊卑次序,亂了陰陽和諧,既危害到君王本身,也會危及國家,因此而受傷害。國人一旦心生邪念,胡作非為,那麼君王製定的法令,就將難以發揮作用,上下尊卑,就會擾亂製度。周武王懂得這些道理,親身實踐,到了周成王、周康王時,周朝達到鼎盛。在此之後,周王室開始縱情享樂,法度廢弛,相繼出現臣弑君,子弑父。父子本來是至親關係,一旦失去禮儀製度約束,禍患就會隨之產生,更何況是異姓大臣?孔子說:“享有千乘之國,要謹慎守信,節用愛人,在使用民力時,要遵照時令。”孝文帝朝,深諳此道,因此在當時,海內蒙恩,文帝的廟號被定為太宗。孝宣帝賞罰分明,賞罰有理,鼓勵大臣們建立功勳,忽略工作中的小錯,因此在宣帝朝,天下太平。孝元帝繼承祖宗的基業,溫和恭敬,努力限製欲望,國庫內存有餘錢四十萬萬,水衡掌握的錢有二十五萬萬,少府掌握的錢有十八萬萬。元帝曾經巡遊上林苑,後宮馮貴人跟隨元帝在上林苑遊玩,來到獸圈,猛獸猛撲出來,馮貴人站在前邊擋住猛獸,元帝嘉獎美人的善行,賜錢五萬。掖庭中的婦人有親屬來探親,要給予賞賜,元帝特地囑咐不要到處張揚,以示公平對待,擔心大家爭寵,賞賜盡可能地節儉。在當時,外戚的家產很少有超過千萬的,少府、水衡都尉掌握著很多錢財。盡管遭遇了初元、永光年間(公元前48-前39年)的饑荒災害,還有西羌的叛亂,軍隊出征,對內還要撫恤災民,始終沒有感到財政困乏,會有入不敷出的憂慮,因為國庫內的錢充盈。在成帝朝,朝中諫臣多次勸說成帝不要私自外出,不要專寵女色,沉湎在酒色中,這樣會損害聖德,傷害身體,言辭懇切,始終沒有遭到成帝的嫉恨。成帝朝的寵臣淳於長、張放、史育等人,特別是史育多次遭到貶黜,家產也沒有達到過千萬,張放被貶謫回封國,淳於長死在獄中。成帝不會因為私而損害公義,雖然成帝受到過很多批評,朝廷一直安寧,國家祥和,最後成帝將帝位傳予陛下。
陛下在諸侯國的時候,喜歡《詩經》、《尚書》,崇尚節儉,在來長安的路上,沿途傳誦著陛下的美德,這一點正表明天下人對陛下寄托厚望。陛下剛繼位,就撤去了帷帳,撤消了錦繡,乘輿的席子僅僅是綈繒而已。恭皇的寢廟很多地方需要修整,陛下考慮到百姓負擔沉重,擔心用度不足,以義割恩,將工程停了下來,現在才開始修建。而駙馬都尉董賢要在上林苑中修建衙署,還要為自己修建宅邸,向北打開大門,引進皇家的溝渠,灌溉自己的園林,還要派人管護,董賢賞賜吏卒的錢,甚至多過修建皇室宗廟的錢。董賢的母親有病,長安廚令要為她準備祭祀的用具,路上經過的人都能夠享受到美食。為董賢添置器具,器具做成後,陛下還要親自看過才放行。器物做得好,陛下拿出官府的錢來賞賜工匠,陛下供奉三位太後的寢宮,也很難做到這些。在董賢家中,有會見親戚、婚姻的事情,朝中的官員要為董賢供給必須的物品,賞賜惠及到蒼頭奴婢,每人達十萬之多。專門有人管護這些物品,還要到市場上采買,市麵上的商人為此而震動,道路喧嘩,群臣為此而感到困惑。陛下頒布詔令,撤消苑林,將苑林賞賜給董賢,賞賜的田地多達二千餘頃,均田製度遭到破壞。董賢驕奢淫逸,奢侈放縱,禍亂陰陽,致使災害頻仍。百姓謠言四起,手中拿著行籌,驚慌失措,披頭散發,光著腳,四處奔走,騎馬的人飛馳狂奔,上天已經迷惑了眾人的心智,難以自控。還有人認為這次傳遞行籌,是上天在告誡陛下。陛下一向仁慈聰明,做事謹慎,而今竟然有這樣荒唐的事情發生。
孔子說:“國家危難,不能扶持,要這些輔弼大臣有何用!”臣王嘉有幸,得以在朝中擔任大臣,看到這些內心真的很難過,不能將愚忠奉獻予陛下;隻要對國家有益的事情,就是要臣去死,也不敢愛惜性命。希望陛下能夠審慎地思考,警惕已經發生的事情,認真地對待眾人的懷疑和批評。在前朝,寵臣鄧通、韓嫣因為受到皇上寵幸,不受法律約束,享樂無窮,小人不勝其情欲,最終均受到懲罰。亂國之臣,身死名滅,不能善始善終,所謂愛的極端,其實也是在戕害他們。陛下應該對照前朝的教訓,限製對董賢的寵幸,這樣做或許可以保全董賢的性命。
哀帝看了奏章,心中很不高興,反而更加寵幸董賢,不能自已。
恰好哀帝的祖母傅太後去世,哀帝假托是傅太後有遺詔,讓成帝的母親王太後頒下詔書予丞相、禦史大夫,加封董賢食邑二千戶,同時賜予孔鄉侯傅晏、汝昌侯傅商、陽新侯鄭業食邑。王嘉密封送還詔書,同時密封上奏,勸諫哀帝和王太後,說:“臣聽說爵祿土地,是上天擁有的財產。《尚書》中講:‘上天將天下交給有德的人,分別以五種服飾,五種彩章加以區別!’君王代替上天賞賜爵位,也要十分慎重。裂地封侯,如果封得不合適,難以讓人信服,還會撼動陰陽,後果將會非常嚴重。而今皇上的身體一直不好,這也是臣王嘉內心常感到憂慮的事情。高安侯董賢,是一位佞幸寵臣,陛下給予董賢如此高的爵位,如此多的財富,放低皇帝的至尊身段,寵幸這位佞臣,皇上的威望已經受到損害,國家的府庫將要耗盡,可是董賢仍然不知足。國家的財富,都是民脂民膏,孝文帝想修建一座露台,需要花費百金,文帝感覺到花費太大,遂放棄不建。現在董賢拿著國家的財產,充塞進自己的私囊,一家人受到的賞賜,動輒千金,自古以來還沒有這樣的寵臣,這種事情傳揚出去,沒有人不報怨的。民間已經有民謠:‘千夫所指,無疾而死。’臣經常為此事而感到寒心。現在太皇太後以永信太後有遺詔,詔令丞相、禦史大夫增加董賢的食邑,賞賜三位列侯封邑,臣王嘉深感困惑。山崩地動,日食在三朝這樣的時間發生,這是陰侵犯陽,上天給予的警示。此前董賢已經多次得到加封,傅晏、傅商也增加了食邑,都是因為私心,他們竟然如此貪得無厭,皇上的恩賞又過於厚重,佞臣索求無度,不知滿足,這樣做會傷害到尊重賢者的大義,難以將此事宣示於天下。這種做法為害實在是太大!臣過於驕奢,會使得陰陽失調,氣感撼動,會損害陛下的健康。陛下重病在身,長期不能痊愈,還沒有生下自己的親生兒子,應該多想一些正事,順應天下民心,多求福祐,陛下不能總是輕賤自己的身體,肆意妄為,不考慮高祖當年創業的艱難,高祖當年創立下的製度,就是為了傳於後世無窮!《孝經》中講:‘天子有諍臣七人,即使無道,也不會失去天下。’臣謹慎地密封送還這封詔書,不敢暴露在外,不是因為臣甘冒死罪,輕視詔命,是擔心天下人知道此事,所以才不敢暴露。臣愚蠢,戇直,不懂得忌諱,願陛下深思。”
在當初,廷尉梁相與丞相府長史、禦史中丞以及五位二千石官員聯合審理東平王劉雲的案件,當年冬天還剩二十幾天,梁相當時心中存有疑問,發現犯人的口供中有很多不實之辭,於是上奏朝廷,希望能夠將案件轉到長安來審理,交予朝中的公卿大臣們再討論。尚書令鞠譚、仆射宗伯劉鳳也持有同樣想法。哀帝認為梁相等人看到皇上身體不好,左顧右盼,懷有二心,希望僥幸拖過冬天,可以將劉雲減罪免死,沒有討賊疾惡如仇的責任感,於是製詔書,將梁相等人貶為庶人。又過了幾個月,大赦天下,王嘉密封上奏,推薦梁相等人,說他們熟悉法律刑獄,“梁相思慮深沉,鞠譚精通法律,宗伯劉鳳熟悉經書,注重個人品行,聖王應當重視臣下的辛苦和功勞,寬容他們的過錯,臣認為朝廷應該起用這三人。”上書遞上後,哀帝心中忿忿不平。又過了二十幾天,王嘉密封送還加封董賢食邑的詔書,哀帝頓時勃然大怒,頒布詔書讓王嘉到尚書省,責問王嘉:“梁相等人此前在任上不能盡忠守責,對外勾結諸侯王,懷有二心,違背人臣大義,而今君竟然說梁相等人有才能,妄圖為梁相等人開脫罪責。君以道德,位列三公,應該統領百官,分清善惡,將此作為丞相的職責,明知道梁相等人罪惡昭彰,已經名聞天下,還要加以袒護,現在君又推薦梁相等人,讓朝廷重用他們。大臣做事情,就是這樣肆意妄為,惑亂國體,欺君罔上的嗎,君尚且如此,在下麵郡國做官的大臣就更加難以想象了!回答朕的問題。”王嘉隻好免冠謝罪。
哀帝將此事交予朝中的將軍和內朝的官員們討論。光祿大夫孔光、左將軍公孫祿、右將軍王安、光祿勳馬宮、光祿大夫龔勝紛紛彈劾王嘉,認為王嘉惑亂國體,欺君罔上,犯不道罪,奏請將王嘉交予廷尉會審。龔勝又單獨彈劾王嘉,認為王嘉身為宰相,朝中的很多大事遭到荒廢,對此應該負主要責任;因為推薦梁相等人,事情不是很大,以惑亂國體,欺君罔上,給王嘉定不道罪,恐怕難以說服天下。哀帝還是按照孔光等人的定罪處治。
孔光等人遂奏請謁者,召王嘉到廷尉署詔獄報到,哀帝製詔書,說:“驃騎將軍、禦史大夫、中二千石、二千石官員、諸大夫、博士、議郎參與討論。”衛尉孫雲等五十人認為:“按照孔光等人的奏議定罪。”議郎龔等人認為:“王嘉的話前後矛盾,不能堅持原則,再擔任宰相,不合適,應該褫奪王嘉的爵位封邑,貶為庶人。”永信宮少府猛等十人認為:“聖王斷獄,一定要先查清事情的原委,再探究犯罪的動機,而後再定罪,這樣死者才會死而無怨,生者也不會鳴冤叫屈。明主親自躬行聖德,重視對大臣的用刑,廣泛征詢有關部門的意見,更要讓海內人心服口服。王嘉的罪名雖然應該按照法律治罪,聖王對於丞相,還是要以禮相待。聖王在車上看到丞相時,要下車;坐著看到丞相,要起立;丞相有病了,聖王還要多次前往探視;去世了,要親臨家中吊唁;甚至停下宗廟的祭祀,進之以禮,退之以義,為丞相書寫誄文,表彰丞相生前的事跡。此次王嘉犯罪,是因為推薦了梁相等人,罪惡雖然很大,但是將丞相剃發,戴上刑具,脫下衣服,用鞭子抽打,恐怕不是重視國體,維護宗廟的做法。現在春月寒氣逼人,霜露多次降臨,應該向天下昭示皇上的寬厚、仁慈。臣等人不懂得大義,願陛下明察。”哀帝還是下詔,交給謁者符節,詔令丞相到廷尉署詔獄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