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二 遊俠傳第六十二(3 / 3)

在當初,黃門侍郎揚雄作《酒箴》,以勸諫成帝。揚雄在文中假借酒客,詰難法度士,以物喻人,說:“先生像汲水的瓶子。看那瓶子擺的地方,靠近井邊,如臨深淵,一舉一動都處在危險之中。酒醪沒有入口,井水卻盛滿懷中,不能左右,受製於井索。一旦失手,被井壁碰破,身子墜入黃泉,骨肉化為泥沼。既然如此,還不如盛酒的皮囊。皮囊雖然滑稽,腹如大壺,每日盛滿美酒,喝完之後,他人還要續酒。常被當作國器,托身於天子的屬車中,出入兩宮,為公家之事奔忙,以此看來,酒有何過錯!”陳遵很喜歡這篇文章,常對張竦說:“我與你就是這篇文章中所寫的,足下誦讀經書,苦身要求自己,不敢有絲毫過錯。而我卻放任恣肆,沉浮於世間,官爵功名,也不比你少,可以盡情享樂,這豈不是比你還要好得多!”張竦說:“人各有誌,長短自裁。讓我像你這樣生活,我做不到。讓你學我的樣子,你也學不會。即使這樣,學我的人,可以把持自己,仿效你的人,恐怕會難以持久,我還是做回我自己吧。”

王莽敗亡後,兩人客居在池陽縣,張竦被亂兵殺害。更始帝劉玄到了長安,大臣推薦陳遵擔任大司馬護軍,與歸德侯劉颯一起出使匈奴。呼都而屍單於想羞辱陳遵,陳遵以利害關係教訓單於,闡述是非道理,呼都而屍單於驚訝陳遵的學問,將陳遵放了回來。更始帝敗亡,陳遵留在朔方郡,被亂兵殺害,被殺時,陳遵已經喝得酩酊大醉。

原涉,字巨先。原涉的祖父在武帝朝,是當地豪傑,按照武帝詔令,從陽翟縣遷徙至茂陵縣居住。原涉的父親在哀帝朝,擔任南陽郡太守。天下當時殷富,在大郡,二千石官員在任上去世,郡府屬下官吏會送上很多喪葬禮錢,多達千萬錢以上,妻子兒女收下這些禮錢,可以置辦產業。而且在當時,很少有人可以服完三年孝喪。原涉的父親在任上去世,父親死後,原涉退還喪葬禮錢,在家中居喪,住在墓塚旁的廬舍三年,因此在京師享有盛名。服喪完畢,右扶風謁請原涉擔任議曹,仰慕原涉的士人,趕來送行,大司徒師丹舉薦原涉,說原涉有處理複雜政事的能力,原涉因此而受命擔任穀口縣令,當時原涉才二十幾歲。穀口縣人知道原涉的名氣,治理很快收到成效(注:原書中有錯誤,是師丹,而不是史丹,史丹在成帝朝去世,參看史丹傳。)。

在當初,原涉的叔父被茂陵縣人秦氏殺害,原涉來到穀口縣半年後,自動要求離職,要為叔父報仇。穀口縣的豪傑為原涉殺了秦氏,而後殺人者亡命一年多,直到朝廷大赦天下才返回。各郡國豪傑以及長安、五座皇陵縣有氣節的人,都很仰慕原涉的為人。原涉也能夠推誠相待,以禮對待他人,來拜訪原涉的人,無論賢與不肖,原涉均能夠以禮相待,因此原涉家中常常是賓客盈門,所住的裏巷,經常有原涉的訪客。有人諷刺原涉,說:“你本來是朝廷命官,祖上是二千石官員,從小飽讀聖賢詩書,也專心於品行修養,在為父親舉喪時,退讓禮金,為此而顯名。為報仇與他人結仇,仍然不失仁義,何故要自我放縱,與這些輕薄俠客混跡在一起?”原涉回答:“你沒有聽說過民間的寡婦嗎?開始時自我約束,心中常想的是要做春秋時的宋伯姬或者漢初陳孝婦那樣的貞婦,不幸被一位盜賊奸淫,隨後放縱恣肆,變得淫蕩無恥,她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是已經不能回頭洗刷清白。我就是這樣的人啊!”

原涉認為,此前自己退還了南陽郡府屬下官吏贈送的喪葬禮金,因此留下了好名聲,可是父親的墳墓卻修得很簡陋,原涉認為這樣有失孝道。於是原涉將父親的墳墓重新整修,又在墓塚旁修建房屋,重門墓道。當初,在武帝朝,京兆尹曹氏葬在茂陵墓區,人們稱呼曹氏墓前神道是“京兆阡”。原涉羨慕曹氏墓道的修建方式,於是買地在父親墓前開辟神道,立上華表,署名南陽阡,人們不肯這樣叫,還是把它稱為“原氏阡”。所化費的錢款來自於富人和有勢力的人物捐助,原涉本人身上的穿戴、外出的車馬仍然是非常簡陋,家中妻兒困苦度日。原涉有了錢,專門用來賑濟窮人,或者為他人的事情解難,原涉喜歡急人所難。有人曾經設酒宴宴請原涉,原涉走近裏門,有位客人告訴原涉,他所認識的一個人的母親生病,寄居在這個裏巷的宅子裏。原涉即刻前往探視,叩門入內。家裏人正在啼哭,原涉在靈位前跪拜吊唁,問喪家如何處理喪事。看到喪家家中一無所有,原涉說:“你們先灑掃清除,為死者沐浴潔身,等著我回來。”一會兒原涉來到宴請的主人家,對赴宴的賓客歎息道:“人家的母親去世,現在還臥在地上,不能夠裝殮,我現在那裏還有心情享用酒宴!請撤去酒食吧。”賓客們爭著詢問,能夠幫著做些什麼,原涉側席而坐,削好簡牘,記下應該買的喪葬物品,包括衣被棺槨,還有飯含等下葬之物,分付給各位賓客。這些客人分頭采買,到了下午,又聚會在一起。原涉親自查驗完畢,對主人說:“現在可以開宴了。”然後與大家一起享用酒飲,原涉沒有吃飽,收拾好采買的棺槨物品,從主人家宴會的地方,帶領著客人來到喪家,慰問舉喪的人家,幫助他們裝殮完畢,一直等到下葬。原涉就是這樣急人所難,以誠心對待他人。後來有人詆毀原涉,說原涉是“奸人之雄”,喪家的兒子當場將詆毀的人刺殺。

原涉結識的客人中多有犯法者,朝廷也多次聽到他們犯下的罪行。王莽想將這些人收捕,殺掉他們,後來又將他們赦免。原涉害怕了,請求到衛將軍王林的幕府做掾史,希望避開這些客人。文母太後(王政君)喪葬時,原涉暫時代理複土校尉。而後在朝中擔任中郎,繼而又被免官。原涉想回到父親墓塚旁的房子中居住,不再會見客人,隻是與過去的老朋友有時見麵。原涉單車來到茂陵,已經是薄暮時分,進到宅子裏邊,將自己藏匿起來,不與他人會麵。有一次原涉派奴仆到市場上去買肉,奴仆仗著原涉的名氣,與賣肉的商販吵了起來,最後竟然砍傷賣肉的商販,而後逃亡。在當時,茂陵代理縣令尹公剛剛上任,原涉沒有拜謁過尹公,聽說原涉奴仆傷人的事情,縣令大怒。尹公也知道原涉是一位有名望的豪傑,想以此事來殺一儆百,糾正當地風俗,於是派了兩位差役守候在原涉家門附近。到了日中,家奴還沒有出現,差役就想殺掉原涉,然後回去交差。原涉此時很惶恐,不知該如何是好。恰好原涉結交的朋友,約好時間要來上墳,來了幾十輛車子,都是當地豪傑,他們聚集在一起前去勸說尹公。尹公開始不聽,豪傑們說:“原巨先的家奴犯了法,現在沒有下落,就讓原巨先袒露身體,自我綁縛,以箭穿耳,親自到縣衙門來謝罪,這樣君的威風也足夠了。”尹公這才同意。原涉按照交涉的條件,到縣衙門謝罪,尹公讓他穿上衣服,回去了。

在當初,原涉與新豐縣富人祁太伯是好朋友,太伯的同母兄弟王遊公一向妒忌原涉,當時王遊公在茂陵縣衙是一名門下掾,他對尹公說:“君以代理縣令羞辱了原涉,一旦正式任命的縣令到來,君又要回到郡府去擔任府吏,原涉的朋友中刺客如雲,殺了人都不知道是誰幹的,想起來就令人膽寒。原涉在墓塚旁修建房舍,奢侈程度已經僭越了製度,罪惡昭彰,連朝廷都知道。而今我為君著想,一不做,二不休,就將原涉墓塚旁邊的房舍搗毀,然後向朝廷逐條上奏原涉的罪惡。這樣做了,君有可能被正式任命為縣令。如此一來,原涉也就不敢再有什麼怨言。”尹公真地按照這個建議做了,王莽果然將尹公任命為縣令。原涉這次咬牙切齒地要向王遊公複仇,遂挑選門客,派長子原初乘著二十輛車子,去打劫王遊公家。王遊公的母親就是祁太伯的母親,門客來到後,看到老夫人一起下拜,相互轉告:“不要驚擾祁夫人。”而後殺掉王遊公與他的父親,帶著兩顆人頭返回。

原涉性情類似於郭解,外表溫和,仁厚謙讓,內心卻藏有好殺的念頭。在塵世間,原涉常為一點小事情,就能與人結下仇恨,因此殺的人也很多。在王莽末年,崤山以東紛紛起兵,有很多王氏子弟向王莽推薦原涉,說原涉能夠獲取人心,可以利用。王莽遂召見原涉,先宣布他的罪行,而後赦免,將原涉任命為鎮戎大尹(天水郡太守)。原涉上任不久,長安就被義軍攻破,各郡縣紛紛自立名號,起兵殺死當地的二千石官員,以響應漢軍。這些自立名號的義軍,早就聽說過原涉的大名,爭著詢問原涉現在在何方,要拜謁在原涉門下。在當時,王莽任命的州牧使者,隻要依附原涉的,都能夠活命。人們將原涉傳送至長安,更始帝的西屏將軍申屠建請原涉前來相見,非常器重原涉的威望。原茂陵縣令尹公,當年搗毀原涉家墓塚旁的房舍,而今做了申屠建的主簿,原涉其實已經將此事放了下來。原涉從申屠建的府邸出來,尹公在路上攔住原涉,下拜道:“已經換了朝代,請不要再為此前的事情怨恨!”原涉說:“尹君,當年你為何要與我過不去!”原涉越想越恨,派刺客殺了尹主簿。

原涉想就此逃走,申屠建感到受了羞辱,轉而心中生恨,假意道:“我打算與原巨先一起鎮守三輔,怎麼會因為一個小官吏,就改變原來的想法!”門客將此話轉告給原涉,自縛,前往監獄,以此向申屠建謝罪,申屠建答應了。門客用幾十輛車子,一起送原涉到監獄中去。申屠建此時派遣士兵在中途將原涉劫下,而後將車子分出多路,在路上狂奔,使得門客難以救援,隨後將原涉斬殺,將首級懸掛在長安市中。

在哀帝、平帝朝,各郡國間的英雄豪傑遍地開花,其數量難以統計。能夠名聞州郡的豪傑,霸陵縣有杜君敖,池陽縣有韓幼孺,馬領縣有繡君賓,西河郡有漕仲叔,他們均有謙虛禮讓的風範。王莽在朝中擔任攝政時,將稱雄各地的豪傑俠客殺了一批,指名要將漕仲叔捉拿歸案,卻始終找不到漕仲叔。漕仲叔與強弩將軍孫建的關係一向很好,王莽懷疑孫建將漕仲叔藏匿起來,即泛泛地問孫建。孫建回答:“臣是與漕仲叔的關係很好,殺了臣足以抵罪。”王莽性情殘忍,無所顧忌,可是還想利用孫建,就沒有再追問下去,最後將此事不了了之。漕仲叔的兒子漕少遊,也是以俠義在當時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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