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個晚上,回到牢房後,他睡得出奇的安穩,連個夢都沒有做。蜷縮著身子,像個嬰兒般躺在自己的床上,他一年來頭一回從肮髒的被褥上聞到了陽光所特有的芳香。

早晨醒來的時候,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走出監獄大門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格外刺眼的太陽,深吸一口氣,然後平靜地說了一句:“終於結束了。”

槍聲過後,一切恢複了平靜。

值班法醫卓佳欣草草地勘驗了趙家瑞的屍體,隨即就在死亡確認書上簽下了被處決犯人的死亡時間和見證人的名字。

門外,一輛沒有任何標誌的普通灰色麵包車早早地就候在那裏。連環殺人惡魔趙家瑞在臨死前總算做了一件好事:他簽署了身上所有可以用來移植的器官的捐贈書。所以,為了不損傷眼角膜,在值班法醫的監督指導下,子彈以一種特殊的角度穿過了他的腦幹。死亡是在瞬間發生的,他走的時候沒有痛苦。

屍體被搬上了擔架,在為他蓋上白布的那一刻,卓佳欣法醫彎腰撿起了掉落在地板上的假發並重新放回擔架上。他一抬頭,無意中看到死者的眉毛竟然是精心文上去的,這在男人身上確實很少見。不隻是頭發,身上的汗毛也很稀少,死去的趙家瑞此刻看上去格外渺小瘦弱。

卓佳欣最後打量了一下擔架上這具已經毫無生氣的軀體,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為自己的惡劣行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遺願理所當然也該得到尊重。

拿著登記簿走出鐵門的時候,卓佳欣的心裏卻翻來覆去地一直糾結著一個奇怪的念頭:前段日子參加例會的時候,他聽刑警隊的同行說起過趙家瑞的案子中還有一具屍體至今都沒有找到,而已經發現的屍體中有一具也隻找到了死者的頭顱,暫且不論屍體的完整度,畢竟也是一條人命,所以雖然知道是12條人命,但是上報的時候秉著“一屍一命”的原則,還是不得不改為11條。卓佳欣不明白為什麼趙家瑞就是不願意說出第12具屍體的去向並且隻求速死,或者說那人根本就沒有死?

他搖搖頭,還是不去憑空瞎想了,但願時間能讓死者的家人早一點忘掉這場夢魘吧。

環球時報的記者“皮球”曾多次采訪過獄中的趙家瑞,此時他的車子行駛在高架橋上,回想起剛才對趙家瑞喊話後,趙家瑞的反應讓他有些困惑,他不自覺地搖搖頭,覺得趙家瑞是一個渾身包裹著秘密的男人,就像一隻厚厚的甲殼蟲。

就在他思索著如何深挖趙家瑞的案子時,一陣異常猛烈的顛簸突然襲來,刹車瞬間失控,“皮球”的臉色變得刷白。他慌亂地踩著毫無反應的刹車,嘴裏念叨著奇跡趕緊發生,可是,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一輛重型集裝箱貨車的尾巴離自己越來越近外,“皮球”所能做的,就是在絕望中騰出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似乎這樣就能夠逃過一劫。

這無異於掩耳盜鈴。

猛烈的撞擊撲麵而來,崩裂的集裝箱上冰冷的鋼筋條穿透不堪一擊的車窗玻璃,隨之而起的巨響聲中破碎的零件漫天飛舞,當這一切終於結束的時候,經過的人們無不驚恐地發現“皮球”的身體竟然孤零零地被高高掛在了半空中,四肢拚命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而支撐著他身體的是斜掛在車門上的兩根粗粗的橋梁鋼筋。痛苦結束得很快,因為在被挑上半空中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巨大的衝撞力使得集裝箱車裏的鋼筋在慣性的作用下不偏不倚地插進了“皮球”的心髒,並且均勻地分布給了左右心室,殷紅的血液一滴滴地順著逐漸冰冷的軀體緩慢地滴落到地麵。

看到這慘烈而又恐怖的一幕,集裝箱貨車司機麵如死灰,渾身發抖,見到鬼一般地嘴裏喃喃自語:“……不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

生命的結束往往隻是瞬間發生的事情。半小時之前,半空中的這個男人還在做著事業發達的美夢,如今,他卻帶著無盡的恐懼死了。距離趙家瑞的死刑被執行時間恰好過去整整一個小時。

下雪了,沒有任何征兆,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安平市公安局灰色的五層小樓外麵沒過多久就被大雪覆蓋。屋裏的暖氣斷斷續續的,法醫主任章鵬剛接完一個電話,沒寫幾個字就寫不下去了,他幹脆放下手中的筆,朝手上拚命哈著熱氣,希望這樣能夠讓自己的雙手變得稍微暖和一些。他是個書卷氣十足的男人,身材偏瘦卻顯得十分精神,眉宇間帶著一絲憂鬱,總是給人一種平靜中充滿著睿智的感覺。

剛剛接到的電話是監獄刑場打來的,章鵬破天荒頭一次沒有去參加死刑的執行。案子終於告一段落了,雖然心中還有很多疑慮,但是章鵬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他又一次拿起了鋼筆,在小工作筆記上一筆一畫地繼續寫著自己此刻複雜的心情。

……所以,趙家瑞今天被處決了,作為主檢法醫師的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總感覺他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但是可惜的是,他是帶著秘密走的。我希望我沒有做錯,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將這個男人的秘密埋葬了整整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