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達,字子聰,陳宣帝第十六子也。

如果按前朝遺老算,陳叔達得算兩朝遺老了,在隋時他算南陳遺老,在唐時他又能算前隋遺老,其實能算遺老的隻是他的血緣,陳叔達的仕途完全是自己奮鬥,早在李淵起事不久,陳叔達就加入了李淵的起事行列,他此前的身份是隋絳郡通守。

陳叔達從李淵任命的丞相府主簿幹起,與記室溫大雅同掌機密,李淵的軍書、赦令及禪代文誥,多數都是陳叔達所為,有筆杆子開路,再加上長期在李淵身邊效力,陳叔達的仕途就是一條高速路。

武德元年,授黃門侍郎。

武德二年,兼納言。

武德四年,拜侍中。

武德五年,進封江國公。

諸位如果還記得的話,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當殺氣騰騰的尉遲敬德向李淵通報玄武門之變時,陳叔達正和裴寂、蕭瑀一起陪在李淵的身邊,也正是陳叔達和蕭瑀當場建議李淵讓位給李世民,算是為李淵在死棋中找到了一招活棋。

事實上,陳叔達和蕭瑀早就算“挺秦王派”了,讓李淵讓位的建議隻不過給李世民送個順水人情,李世民、陳叔達、蕭瑀都看明白了這步棋,隻有李淵一個人蒙在鼓裏。

繼位之後的李世民有恩必報,貞觀初年,加授陳叔達為光祿大夫。

然而進入貞觀年間後,陳叔達的仕途從高速路變成了山間小路。

武德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剛剛與李世民分享了四個月的勝利果實,陳叔達的仕途遭遇了急刹車。

當日,李世民的心情非常低落,原因是他看到了大臣們的新舊不和,老資格大臣蕭瑀與新晉大臣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有著很深的矛盾,房玄齡等人看不慣蕭瑀“資深老臣”的派頭,蕭瑀也看不慣房玄齡等新人當權,而且與自己的老對頭封德彝親近,因此就給李世民上了一道言辭激烈的“親啟密奏”。這封“親啟密奏”火藥味十足,讓李世民頗為惱火。

李世民本來心裏就有火,沒想到陳叔達和蕭瑀因為意見不合,當著李世民的麵又吵了起來,這下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陳叔達、蕭瑀“禦前爭吵對皇帝不敬”,雙雙免職,以後要吵到馬路上吵吧,沒人管你們,反正是倆白丁!

白丁也就是說說,說到底,李世民還是個念舊的人。

等到陳叔達在家為母守孝期滿,李世民又委任陳叔達為遂州都督,這一次陳叔達卻沒有從命,理由是有病,事實上是真有病,不是裝的。

又過了一段日子,李世民又想起了他,這一次不用出遠門了,就近在長安上班,官不算大,禮部尚書。

如果能在禮部尚書任上持久也算不錯的結局,然而陳叔達的挫折又來了。

在陳叔達就任禮部尚書不久,他又遭到了彈劾,理由是“閨庭不理”,用通俗的話說是家庭私生活出現了醜聞,這在講究名節的當時可是不小的罪責。

幸好,李世民是個有恩報恩的人,沒把這件事放大,隻是給陳叔達安排了閑散官職,原有待遇照舊,提前進入退居二線的狀態,自此陳叔達的仕途體麵地走到了盡頭。

李世民為什麼對陳叔達如此照顧,《舊唐書》給出了答案:

建成、元吉嫉害太宗,陰行譖毀,高祖惑其言,將有貶責,叔達固諫乃止。至是太宗勞之曰:“武德時,危難潛構,知公有讜言,今之此拜,有以相答。”叔達謝曰:“此不獨為陛下,社稷計耳。”

看明白了吧,關鍵時刻關鍵的幾句話發揮了關鍵的作用。

貞觀九年,陳叔達卒,諡曰繆。後贈戶部尚書,改諡曰忠,這樣武德年間又一重臣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的路不算平坦,但比裴寂好得多。

陳叔達的路走完了,該說說蕭瑀的路。

同陳叔達一樣,蕭瑀也是皇親國戚,值得一提的是,蕭瑀祖上的江山還是被陳叔達的祖上奪走的,南朝宋、齊、梁、陳更替,陳叔達家的陳取代的正是蕭瑀家的梁,而兩大皇族後裔同時給李淵打工,李淵的譜夠大的。

蕭瑀,字時文,其高祖為梁武帝,曾祖為昭明太子,祖父蕭察為後梁宣帝,父親蕭巋為後梁明帝,姐姐為隋煬帝楊廣的皇後蕭皇後。

從祖上和姐姐來看,蕭瑀算得上純粹的金枝玉葉,不過同陳叔達一樣,他在唐朝的地位也是靠自己奮鬥來的。

其實蕭瑀在姐夫楊廣的手下當官已經當得風生水起,一路官至銀青光祿大夫、內史侍郎,本來還有可能更進一步,然而壞就壞在自己的嘴上了。

說起來,蕭瑀也是一片好心,結果好心遇上了驢肝肺,誰的驢肝肺?

他姐夫,隋煬帝楊廣的。

隋大業年間,隋煬帝北巡至雁門被東突厥大兵圍困,二十萬東突厥大軍圍困雁門一座孤城,不出意外的話,楊廣和所有隨從將有可能被活活餓死。

這時候,小舅子蕭瑀站了出來,建議姐夫楊廣派使節前往東突厥國內向義成公主求救,興許還有一線生機,另外請楊廣下令,不再征遼東,以安撫人心。

兩個建議楊廣都采納了,前一個建議立馬見效,義成公主謊稱邊境報警騙得始畢可汗撤兵而去,而後一個建議,楊廣卻出爾反爾,表麵同意,心底卻有另外的打算。

等到三征遼東時,楊廣就把自己在雁門做的不再征遼東的承諾拋在了腦後,並且為自己當初的承諾找到了一個替罪羊,他的小舅子——蕭瑀。

楊廣謂群臣曰:“突厥狂悖為寇,勢何能為?以其少時未散,蕭瑀遂相恐動,情不可恕。”意思是說,突厥人能成什麼氣候,都怪當時蕭瑀大驚小怪給我出的餿主意,還不讓我征遼東,我怎麼有這麼個不成器的小舅子呢?

隨後,楊廣下令,將小舅子蕭瑀降職為河池郡守,即日啟程。

自此,蕭瑀與姐夫楊廣分道揚鑣,姐夫楊廣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精神衝向遼東,遭受了第三次慘敗,又以一去不歸的勢頭三下揚州,最終在揚州兵變中被弑,結束了自己的大業,而小舅子蕭瑀卻在河池郡守任上等到了李淵的起兵,後舉河池郡向李淵投降,授光祿大夫,封宋國公,拜民部尚書,開始了自己在唐朝的仕途。

在李世民繼位之前,蕭瑀在唐朝的仕途也是一條高速路。

李世民為右元帥攻洛陽時,蕭瑀為元帥府司馬;

及平王世充,加邑二千戶,拜尚書右仆射;

武德五年,遷內史令;

李世民繼位後,遷尚書左仆射。

蕭瑀為什麼在武德年間仕途如此之順,有四個原因:

一、為人正直;

二、累世金枝玉葉;

三、李淵母係獨孤一脈女婿;

四、熟識國典朝儀,孜孜自勉,留心政事。

有了這四個原因,蕭瑀想不得寵都難。因此,李淵以心腹視之,每次臨朝聽政,都賜蕭瑀升於禦榻而立,親切地呼之為“蕭郎”。

然而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一路高歌的蕭瑀還是在李世民繼位之後開始走下坡路,這一下就是二十多年。

李世民即位之初,本著沿用老人的原則,任命蕭瑀為尚書左仆射,任命封德彝為尚書右仆射,本來蕭瑀以為自己領導群臣的時代到來了,結果沒想到,自己麵前是一個又一個大坑。

給蕭瑀挖第一個大坑的是右仆射封德彝。

封德彝,典型的左右逢源之人,先後侍奉過楊廣、李淵、李世民三位皇帝,無論誰當皇帝他都能得到重用,靠的是什麼?兩個字,圓滑。

李世民與李建成爭儲時,封德彝坐山觀虎鬥,眼睛看著二虎相爭,心裏打著自己的算盤,鑒於李建成有嫡子身份,因此封德彝的天平就傾向了李建成,後來李建成因為卷入楊文幹謀反險些被李淵廢掉,正是封德彝上書力挺李建成,才使李建成有驚無險地保住了太子之位,李世民對此卻一無所知,反而認為封德彝是個好人,一個能替自己說話的好人。

李世民的錯覺一直延續了二十多年,直到封德彝死後十六年當年的真相才被調查清楚。原來人家封德彝誰的人也不是,人家就是一個切豆腐的——刀切豆腐兩麵光,誰也不得罪。

盡管封德彝是個切豆腐的,但挖起坑來也是個高手,蕭瑀與他共事僅僅幾個月,就掉坑裏了。

封德彝挖坑的手法很簡單,四個字:反複無常。

通常手法是這樣的,蕭瑀事前跟封德彝商量好上奏皇帝的奏折,說好兩人要統一口徑說服皇上,然而到了李世民麵前,封德彝馬上變臉說自己壓根兒不讚成蕭瑀的提議,反過頭來再找蕭瑀提議中的漏洞,這就等於當場給蕭瑀挖個坑,讓蕭瑀自己在坑裏慢慢跑。

這樣的事有個兩三次,蕭瑀的臉也就丟盡了,再加上蕭瑀也有自己的毛病——嘴狠,得理不饒人,這樣左仆射蕭瑀的朋友越來越少,而右仆射封德彝的朋友越來越多,房玄齡、杜如晦這些新人願意跟和藹可親的封德彝小朋友做朋友,而不願意跟蕭瑀小朋友一起玩。

感到受冷落的蕭瑀小朋友隨後給李世民上了一道親啟密奏,這道親啟密奏寫得措辭激烈,火藥味十足,隔著紙張李世民就能聞到裏麵的醋酸味,李世民盡管能忍,也是有脾氣的,堂堂左仆射跟群臣爭風吃醋,像什麼樣子?停職反省,家裏蹲著吧!

在家裏蹲了一些天後,李世民的火消了,隨即下旨,蕭瑀官複原職,接著當尚書左仆射。

然而蕭仆射複職沒多久,又出事了,當著皇帝李世民的麵跟陳叔達打起來了。

當天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僅僅是兩個人意見不合,然而兩個老資格的大臣麵紅耳赤地吵了起來,像兩隻鬥雞一樣,就差抬胳膊挽袖子直接肉搏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老爹李淵留下的這些人都是些什麼人啊?不是老油條(封德彝),就是老棒槌(裴寂),再不就是兩鬥雞(蕭瑀、陳叔達),什麼素質啊!

李世民一聲大喝,兩隻鬥雞各自收了聲,草草收場,當場他們得到處理意見:禦前爭吵,大不敬,雙雙免職!

這樣,經過封德彝的挖坑以及蕭瑀自身的努力,武德時期重臣蕭瑀終於坐上了滑梯,從尚書左仆射的高位滑落到穀底,也滑出了貞觀一朝的核心層。

從此,蕭瑀的仕途走出了S型,時而接近權力中心,時而遠離,時而近,時而遠。如果說李世民是地球,那麼房玄齡、長孫無忌就是圍繞李地球的九大恒星,至於蕭瑀,隻能算作獅子座流星雨,時而有,時而無,沒有規則可言。

一年後蕭瑀授晉州都督;

再一年後,征授左光祿大夫,兼領禦史大夫;

後彈劾房玄齡、魏征、溫彥博等人,以失敗告終,罷禦史大夫,轉任太子少傅,不再參與政事;

貞觀六年,授特進(文散官二級,正二品),行太常卿;

貞觀八年,為河南道巡省大使,不料刑訊逼供致人死命,幸虧李世民力保過關;

貞觀九年,拜特進,複令參與政事;

貞觀十七年,與長孫無忌等二十四人並圖形於淩煙閣。是歲,立晉王為皇太子,拜瑀太子太保,仍參與政事。

貞觀二十年,蕭瑀再次得罪李世民,得罪的理由居然是反複無常。事情起因是這樣的,蕭瑀由於看不慣房玄齡等人得寵懇請出家為僧,李世民勉強準奏,然而緊接著蕭瑀又變卦了,再次上奏:考慮再三,不能出家為僧。如此反複無常,簡直把自己當成幼兒園的小朋友,同時也把李世民當成了小朋友,此時的李世民隻有一個念頭:蕭瑀,你在逗我玩呢!

隨即李世民小朋友下詔,將蕭瑀小朋友趕出中央,外放為商州刺史,再也不跟你玩了。

於是在唐朝奮鬥了將近三十年的蕭瑀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懷裏揣著“驛動的心”,手裏卻沒有一張票根。

大業十四年他是河池郡守,貞觀二十年他是商州刺史,強盜哥倫布歪打正著地證明了地球是圓的,而老臣蕭瑀用自己的經曆證明,人生原來也是一個圓。

貞觀二十一年,蕭瑀被征授為金紫光祿大夫,複封宋國公,從幸玉華宮,遇疾薨於宮所,享年七十四歲。

蕭瑀的一生是跌宕的一生,起伏的一生,有故事的一生,如果拍成電視劇,片名可以用兩個字,《浮沉》。

他曾經官至尚書左仆射,位極人臣;

他曾經外放商州刺史,於權力中心外遠遠地徘徊;

他曾經在太子廢立的關鍵時刻力挺李世民,後被李世民贈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

他曾經與長孫無忌等二十四人一起畫像淩煙閣,在武德年間重臣中,他是唯一的一個(屈突通、唐儉等人算核心大臣,不算重臣)。

他一度被太常寺擬諡為“肅”(剛德克就曰肅),然而被李世民否決了,李世民說:“易名之典,必考其行。蕭瑀性多猜貳,此諡失於不直,更宜摭實。”改諡曰貞褊公,“貞”表明端莊,“褊”表明多猜疑,顯然這是一個打了折的諡號,注了水的好人。看來惹誰也不能惹皇帝,一旦惹了他,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外帶感謝你八輩祖宗!

世人都說李世民的胸懷像海洋,其實從蕭瑀的身上反射來看,有時候李世民的胸懷也挺窄的,不像海洋,像小河,在一個諡號上跟蕭瑀過不去,不是小河又是什麼呢?

三朝元老,累世金枝,皇帝贈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一輩子活這一句話,足矣!

裴寂摔了,陳叔達隱了,蕭瑀坐上了忽上忽下的過山車,武德年間的三位重臣逐漸淡出了權力中心,剩下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們唱起了主角。

其實早在李世民即位之初,房玄齡等人已經形成了貞觀一朝的核心架構,其間雖然還有裴寂、陳叔達、蕭瑀這些老同誌摻和,但顯而易見,貞觀一朝的主力軍已經由原秦王府府屬接力擔綱。

貞觀元年,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五人論功為第一,進爵國公,各賜實封一千三百戶,自此朝政已經不動聲息地進入房玄齡們的時代,而裴寂、陳叔達、蕭瑀則從主力變成了替補,再從替補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點綴,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不虛。

說起來,房玄齡和杜如晦的受重用還跟一個人有關,這個人並不是李世民,而是隋朝一位並不起眼的官員,這個人的名字叫高孝基,時任隋吏部侍郎(人事部副部長)。

高侍郎官職不高,僅僅為侍郎(副部級),但是有一項超能力:知人!

房玄齡十八歲時本州舉進士,授羽騎尉,在其後的某一天,房玄齡到吏部報到,在這裏房玄齡遇到了他人生的第一個伯樂高孝基。

高孝基把房玄齡上下端詳個仔細,一邊看,一邊交談,一邊感歎,隨後跟同事裴矩說了一句話:“仆閱人多矣,未見如此郎者。必成偉器,但恨不睹其聳壑淩霄耳。”意思是說,我閱人無數,從來沒見過像這個青年這樣的,這個青年將來必成國之重器,隻可惜我老了,看不到他直衝雲霄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