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這個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現象。比如,剛當皇帝那陣兒,他就預感到乾隆十三年(1748年),是一個不吉利的年頭。乾隆自己說過:“朕禦極之初,嚐意至十三年時,國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計料所及者。”(《清高宗實錄》)就是說,我剛登基的時候,就感覺,乾隆十三年(1748年),必然會遇到什麼意想不到的災難。為什麼乾隆會有這樣的預感呢,沒人知道。我隻想到了一個原因,那就是雍正在位恰好十三年,所以乾隆登極之初,就對“十三”這個數字心理上有一種不祥的預期。
曆史有時候就是這麼巧合。乾隆這個奇怪的預感竟然絲毫不爽地實現了。乾隆十三年(1748年)的三月,孝賢皇後去世了。
孝賢皇後,是乾隆的第一位皇後,也是乾隆最鍾愛的女人,她突然病逝,不光給乾隆的感情世界造成了巨大的風暴,同時,也引發了大清政壇的一次九級地震。
孝賢皇後去世,乾隆非常悲痛。那麼斯人已逝,乾隆能做的,隻能是為她辦一個盛大的葬禮,盡盡自己的心思。所以乾隆對孝賢皇後的葬禮非常重視,要求每一個細節都要辦得完美無缺,在每一個環節,都做到百分之二百的好,這樣才能配得上皇後在乾隆心中完美的形象。
但是,大臣們不了解皇帝的心思。在他們心目中,孝賢皇後的喪事和別的皇室喪事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隻需要例行公事按部就班地完成既定程序就可以了。所以這個葬禮辦得就和皇帝的要求有了差距。
葬禮上需要宣讀冊文,大體相當於今天的悼詞。這個事歸翰林院管。翰林院起草好悼詞之後,乾隆說我要看一看,拿過來一看,發現草稿中有一處滿文的譯文,翻錯了,把漢語中的“皇妣”,也就是皇母,不小心譯成了“先太後”,也就是祖母。說實在的,這類小小的錯誤在當時的文件翻譯當中是很常見的,發現了,頂多警告一下,馬上改過來就完了。誰也沒想到,乾隆因此勃然大怒,命令把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書阿克敦斬監候,秋後處決。就是關到監獄裏,等秋天的時候砍腦袋。其他經管過此事的處級以上的臣僚,一律革職,全趕回老家賣紅薯去了。這個處理,把滿朝文武都嚇傻了,草稿當中翻譯錯了一個詞,就處理得這樣重啊?不至於吧!
就在大臣們還沒明白過味兒的時候,緊接著又發生了兩件事。
按曆代規矩,皇後的葬禮上需要使用黃金打造的金冊。金冊做完了,乾隆說拿來我要親自看看做得怎麼樣,一看,乾隆說造得不夠精致,“甚屬粗陋”,配不上皇後的尊貴。製造金冊這個事,歸工部管,乾隆雷霆大怒,工部的所有司級以上的大臣,全部問罪。過了兩天,乾隆又發現祭祀用的桌子擦得不夠幹淨,這個事歸光祿寺管,光祿寺主要大臣一律降職。(《清高宗實錄》)總之,因為葬禮,乾隆處理了很多人。
事情到此還沒有完結。滿族舊習,遇到皇帝皇後的喪事,一百天之內,大臣們不能剃發,就得那麼蓬頭垢麵地待著,表示自己光顧著專心致誌地悲痛了,顧不上收拾自己的儀表了。不過,這隻是一種不成文的風俗,在國家法典《大清會典》中並沒有記載。所以天長日久之後,到了清代中期,越來越多的人已經把這個事忘了,十多年前,雍正皇帝去世時,很多大臣在百日內已經剃發了,當時也沒有任何人追究。所以孝賢皇後死後,許多人也正常剃了頭發。不料乾隆上朝後發現了,看到好幾個人腦門兒剃得精光跪在自己麵前。乾隆勃然大怒,說,你們居然對皇後這麼不尊重!結果一品大員,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以及湖廣總督塞楞額,被乾隆賜令自盡,湖南巡撫、湖北巡撫兩人也因此革職。誰也沒想到,堂堂大清王朝的一品大員就因為幾根頭發,掉了腦袋!
所以總之,根據《清高宗實錄》的記載,因為孝賢皇後去世,全國幾十名大臣都倒了黴。原來風平浪靜的朝廷上莫名其妙刮起了一股十級台風。這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心理學家說,處於喪偶期的人,最容易出現人際關係不協調的狀態,經常是無緣無故地指責別人,對別人發脾氣。原因很容易理解,他們內心很痛苦,也希望所有人都能體會理解他的痛苦。身處巨大痛苦中的人,總覺得別人對他的關心同情不夠。乾隆就是這樣,他不明白天都塌下來了,他最親愛的人都去世了,他的世界已經變得暗無光彩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卻若無其事,該吃吃,該睡睡呢?
乾隆在極度悲痛中,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不加節製地釋放自己內心的痛苦,通過懲罰他人來泄怒,這才造成天下那麼多人倒了黴,掉了腦袋。
當然,乾隆一時的情緒失控,隻是造成這次政治大風暴的表麵原因,或者說皇後的去世,隻是一個導火索。在任何重大曆史事件的背後,都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從更深層次來說,這場風暴,實際上也是乾隆對臣僚群體壓抑了多年的不滿的一次總爆發。
我們說,乾隆朝政治經曆了三個階段:早年寬仁,中期嚴峻,晚年寬縱。從乾隆即位到乾隆十三年的初政時期,乾隆的統治風格,是行仁慈寬大之政。
但是仁慈之主不是那麼好當的。乾隆對臣僚們寬大仁慈,一開始他們確實曾經如沐春風,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可是時間一長,有些人就故態複萌,又回到了康熙晚年那個懶散懈怠的老樣子了。從乾隆五年(1740年)以後,大清王朝的政治紀律就開始出現廢弛的苗頭。許多地方,最勤奮的地方長官,也不過是能按時上班,處理完幾個文件,早早下班,回家去聽戲喝酒去了。這就已經算好官了。至於那些懶惰的地方官,初一十五,才到衙門裏坐一坐,平時老百姓根本見不著他們影兒。
這還不算大事。更為嚴重的是,乾隆一寬大,手一鬆,貪汙之風又刮起來了。雍正年間,由於雍正皇帝大力整頓,臣僚們基本都能安分守己,到了乾隆六年(1741年)前後,朝中卻先後發生了數起大案。
根據《清高宗實錄》記載,乾隆六年(1741年),有人舉報山西布政使薩哈諒“收取錢糧,加平入己”。什麼意思呢?布政使是一個省裏專管財政的長官,相當於今天的財政廳廳長,就是說山西財政廳廳長薩哈諒這個人,在收稅的時候,隨便濫收費,應該收一萬兩,他收兩萬兩。多的那一萬,歸了自己了。
乾隆看過這份舉報信後,十分意外,他本來想建成一個曆代都不能比的清明盛世,沒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會發生這樣明目張膽的貪汙行為。他非常生氣。乾隆生氣地問:“是朕以至誠待天下,而若輩竟視朕為無能而可欺之主乎?”就是說,我以至誠待天下,而這些人竟然把我當成了曆史上那些可以隨便欺負的無能之主嗎?
這件事頭一次引發了乾隆對自己的寬大之政進行反思。自己對大臣們這樣好,為什麼還是這麼個結果呢?顯然,自己的執政方針有問題。
到了這個時候,乾隆有點理解他的父親雍正了。我們以前說過,乾隆剛當上皇帝的時候,對雍正抱著很強的逆反心理。覺得雍正這個皇帝做得沒風度、不聰明。成天急赤白臉,搞得大家對他都沒好印象。但是到了現在,乾隆發現,父親雍正那麼嚴厲、那麼苛刻,也不完全是他個性殘暴,一定程度上也確實是大勢所迫。是康熙晚年留下的一些大臣們不容他寬大。中國有個成語,叫水弱易玩,就是說,人們因為水這個東西看起來比較柔弱,所以很多人最後都是淹死在水裏。一個統治者過於仁柔,結果可能是導致更多的大臣陷入法網。乾隆即位之初,學習唐太宗,誠心誠意對待百官,希望百官也能和自己一心一德,共臻盛世。然而,到現在,他發現,清代大臣整體素質,和唐代唐太宗的時候沒法比。雖然皇帝對他們十分善待,但是有相當一部分人,並沒有用相同的忠誠來回報君主。相反,他們把皇帝對自己的信任當成了可鑽的空子,隻顧著拚命撈錢。所以乾隆十五年(1750年),他反省自己的初政說:“我登基之初,還有‘好名’之心作怪。”如今“閱事既多,才深知政治必須出於大公至正,才能不走偏”。(《清高宗實錄》)我們說過,乾隆即位之初就明確的一個統治思路是寬嚴相濟。現在他感覺,寬得已經超過尺度了,需要動用嚴的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