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乾隆身後事(3 / 3)

我們知道,嘉慶皇帝十三歲就被秘密立為太子,三十五歲才登基。他當了二十二年太子。嘉慶熟讀中國曆史,知道太子不好當。當太子,最主要的,是不能犯任何錯誤,因為自古至今,一帆風順的太子非常少,大部分太子都是下場不好。我們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們為例吧:

大唐王朝第一個太子李建成死於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與父親反目成仇,謀反被廢,幽禁致死;唐高宗和武則天所立的前三個太子李忠、李賢、李弘,都被武則天殺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廢為庶人,隨即賜死;自憲宗以後,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幾乎無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殺害……

所以做太子太危險了,可以說一失足就粉身碎骨。所以二十二年的太子生涯中,嘉慶皇帝養成了凡事四平八穩、麵麵俱到的性格,做事總是瞻前顧後,畏狼怕虎。誅和珅,完全是為了鎮壓白蓮教這個火燒眉毛的任務重壓下采取的非常措施。當白蓮教危機一旦過去,他身上優柔寡斷、憂讒畏譏的老毛病立刻複發了。

這是他采取“守成”辦法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個原因,是他知識結構不行。清代皇子的教育,除了“四書五經”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祖宗舊製”。老師們教導他,祖先們留下的一卷卷實錄和聖訓,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是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智慧寶藏,一切問題,都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嘉慶即位之時,已經三十六歲。人隻有在青少年時期是學習能力最強的,過了這個時期,即使學習的欲望再強烈,外界刺激再鮮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經大打折扣。所以刻板的儒學教育塑造了嘉慶,使他不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隻會按著固定的模式去思考和處理。傳統式的教育讓他認為,“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國家政治中的所有問題,先祖們都已經給出了成功的答案。一個人活著,隻要按照聖人和祖宗指示的無所不包的道理,一絲不苟地執行,則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那麼,這種守成式治理,成果如何呢?

我們看,嘉慶皇帝的守成,進行得是非常認真的。

如果綜合評價起來,嘉慶帝可能是清代帝王,甚至中國曆代皇帝當中私德最好的。他是個禁欲主義者,不給個人享受留一點空間。終其一生,我們看嘉慶皇帝從沒有被聲色、珍玩、不良嗜好所迷。

即使不說嘉慶皇帝是清代最勤政的皇帝,也得說是“之一”。他深得乾隆皇帝真傳,生活起居,如同鍾表一樣精確。在位二十二年,沒有一天不早起。工作已經成了他的第一需要。一天不辦公,不理政,就渾身不舒服。別的皇帝是“靡不有始,鮮克有終”,而嘉慶帝從來沒有出現“倦勤”的情況。嘉慶皇帝二十餘年中,始終未曾仿效其父南巡,也沒有極盡奢華籌辦壽筵,他展示給臣民的隻有一道道崇儉去奢的諭旨。嘉慶的節儉在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名聲已經達於外國。出使清朝的朝鮮使臣徐龍輔記載,嘉慶朝“大抵以勤儉見稱。觀於宮殿之多樸陋,可謂儉矣”(《朝鮮李朝實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仁慈聖明的皇帝,禦極二十多年,國家是越治越亂。

嘉慶十八年(1813年)九月十六日黃昏,嘉慶皇帝正遵守祖訓,在夏天結束後在由避暑山莊返回北京。就在他剛抵達北京城外時,接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有二百多名天理教教徒,兵分兩路,於昨天上午攻進了紫禁城。他們一直攻打到皇後寢宮儲秀宮附近。幸好皇子綿寧,也就是後來的道光皇帝帶領守衛部隊全力抵抗,最終才把起義軍殲滅。

嘉慶皇帝大吃一驚。起義軍攻入皇宮之內,並且差一點攻到了皇後麵前,這在中國曆史上的太平年代,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實在是“漢唐宋明未有之奇事”。這其實隻是嘉慶朝種種離奇之事中的一件而已。

嘉慶晚期的一年,他去祭掃東陵,路上兵部尚書突然向他奏報,帶在身邊的兵部大印不知道被誰偷走了。嘉慶大驚失色,兵部大印失盜,不但不成體統,而且也極為危險,試想皇帝外出期間,如果發生意外,皇帝都沒辦法調兵遣將。他下令調查,調查的結果更讓人吃驚:大印原來早在三年前就已經丟了,兵部的小官們不敢彙報,一直隱瞞了三年,直到這次兵部尚書偶然問到,才暴露了。嘉慶皇帝親自主審此案,審了一溜八開,最後也沒查出來大印到底跑哪去了,此事最後不了了之。

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武科考試後,皇帝按慣例,要為武進士舉行傳臚(lú)大典。這一天嘉慶皇帝起了個大早,早早就位,隆重的典禮按時開始,可是第一名和第三名,也就是武狀元和武探花卻怎麼等也等不到,一直等到中午,這兩位也沒來,大典隻好取消了。事後一調查,原來是太監這一天忘了開宮門,武狀元和武探花四處找門,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雖然嘉慶十八年(1813年)發生過起義軍殺入皇宮的事件,可是宮門門禁這個小小問題怎麼也解決不了。嘉慶二十四年(1813年)四月,又有一個叫成德的普通老百姓,沒事遛彎,走到紫禁城裏了,一直走到內右門,就是走到皇帝住的養心殿邊上,才被太監發現。

還有一次在圓明園的時候,嘉慶皇帝沒事出門散步,發現大宮門外,居然有人在那放羊,這些羊群就在皇帝眼皮底下悠然自得地吃著“禦草”。宮門口台階之上,有人光著膀子乘涼閑坐,不遠處樹林裏有小販們舉行野餐,席地喝酒吃肉。嘉慶皇帝一追査,原來這些羊是太監們養來換外快的,那些小販都是太監們的朋友,想來看看皇帝住的地兒是什麼樣。

這些事一再發生,搞得嘉慶皇帝弄不明白,怎麼他越勵精圖治,國家就越亂。他二十多年統治,就在這一日日迷惑、痛苦、尷尬中過去了。

嘉慶二十四年(1813年),孔子後人,第七十三代衍聖公進京麵聖,回來後把皇帝和他的談話一絲不苟地記載下來。通過這份史料,使我們得以直擊這位皇帝晚年的精神麵貌。嘉慶皇帝一見麵就說,因為洪水泛濫,所以他想去山東祭禮,一直去不了:

“我想到曲阜去,不能,你知道不?山東的水都過了臨清了,這個怎麼好,真沒法。聖廟新修的,我等到七八年去,又殘舊了,怎麼了?”

過幾天衍聖公辭行,皇帝又舊事重提,絮絮叨叨地說:“我登基已是二十四年,總不能去(祭孔),是個大缺典。我從前雖然隨著高宗(乾隆皇帝)去過兩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裏去容易,就是路上難,水路罷亦難走,旱路罷亦難走……你看河上水這麼大,山東民情亦不好,到底怎麼好?弄得真沒法,了不得!”(《孔府檔案》)

一口一句“真沒法”“怎麼好”“怎麼了”“了不得”,似乎已經成了嘉慶皇帝晚年的口頭語,焦頭爛額之態畢顯。實際上啊,當皇帝這個事,對晚年的嘉慶皇帝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在最後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想,嘉慶皇帝的最後一絲意識也許不是留戀而是獲得解脫後的輕鬆。

從親政初期的偉大,到謝幕時的尷尬,嘉慶的滑落曲線如此令人歎息。正是在嘉慶皇帝的統治下,大清王朝完成了走向萬劫不複的衰敗的關鍵幾步。在全麵盤點嘉慶皇帝的統治時,曆史書給出的詞彙是“嘉慶中衰”,他二十多年的統治,前麵連著“康乾盛世”,緊接其後的,則是“鴉片戰爭”。這個以英明、仁聖開頭的皇帝,後來卻作為一個徹底的失敗者進入了曆史。

所以,講完了嘉慶朝的政治得失,我們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乾隆皇帝一生的功與過。通過我們對乾隆皇帝一生政治功過的講述,通過對乾隆盛世建立和崩坍的回顧,我想我們也許會得到以下一些結論。

第一,中國傳統“盛世”,難以保持,結局往往都是衰世。

中國曆史上的三大盛世,唐代從貞觀到開元的唐代盛世,漢朝從文景到漢武的漢代盛世,清朝的康雍乾三代盛世,都未能避免“盛極而衰”的結局。唐玄宗開元、天寶之際,號稱“全盛”,繁榮景象史所未見,但“安史之亂”後,大唐王朝一下子衰敗下去,陷入藩鎮割據的亂局之中,再也沒能強盛起來。

漢武帝前期統治是漢代統治達到的最高峰。然而漢武帝晚年,天下大亂,起義遍及關東地區,起義烈火幾乎葬送大漢王朝。

康雍乾盛世也是這樣。這個盛世本來是何等輝煌,但乾隆死前三年就爆發了白蓮教大起義,清朝自此陷入了風雨飄搖、落後挨打的窘境,再也沒能恢複昔日之榮光。

第二,人治的盛世不可能持久。

三大盛世,從盛到衰,如此迅速,究其原因當然是這些盛世的出現依賴的是人治,是個人素質,而非製度創新。中國曆史上的這幾大盛世,隻在史書上留下了統治者手腕的精明,人格的強大,卻沒有留下太多製度性的成就。

雖然盛世君主都或多或少地推進過專製政治的製度微調,但是需要在製度上更大的突破之時,這些盛世之君就故步自封,難以為繼了。一個王朝在到達盛世階段後,統治階層都不可避免地進取精神消退,由奮發有為而轉向享受升平。人們陶醉於眼前的繁榮,逐漸喪失憂患意識,忽視那些潛在的問題。盛世出現後,往往會出現製度僵化和製度衰敗,各種問題逐漸滋生,從而導致下一個衰世的來臨。乾隆晚年的僵化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