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創造法(1 / 3)

1

熟識的編輯說,小心謹慎的人在寫文章時會頻繁使用標點,而奔放大膽的人則較少使用標點。當真如此嗎?說起來,我一般不會在“我開始寫小說了”這句話之間加標點,不過,會不會在“我”後麵加上逗號,把這句話一分為二更好呢?我會糾結這種問題是因為一位讀者的提問。

“我本人也寫小說,但總是把握不好應該何時使用標點。請教一下,您是從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契機開始寫小說的呢?”

在此之前,我謝絕了一切采訪,而且前兩本書裏也沒有作者後記這種東西。今天,我首次得到了講述個人經曆的機會。這個機會來之不易,既然讀者在信裏問到了,那麼我也想試著將自己開始創作小說的心路曆程通過紙筆記錄下來。

那是小學五年級的一個秋日,我孤零零地坐在教室裏對著“班級日誌”發呆。落日的餘暉從窗口傾瀉而入,把黑板、課桌都染上了一層金黃。操場傳來陣陣歡聲笑語,眺望窗外,一群男生在嬉笑打鬧,夕陽把他們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

午休時間和放學後,我通常會和很多朋友外出玩耍。那天我也想趕快出去找他們玩,但是正好輪到我值日,必須在回家前寫好“班級日誌”交給老師。然而,我卻遲遲寫不完。日誌裏有一個欄目叫做“感想”,我實在想不出應該寫些什麼才好。現在回想起來,就像其他同學那樣隨便寫上兩筆不就行了嗎?比如“今天好累啊”或“今天很開心”之類的。我攥著鉛筆苦思冥想,腦海中依然一片空白。但是,總不能空著這一欄交上去吧。突然,我靈機一動,那天語文課上講到“嚐試創作虛構作品”,老師讓我們在課堂上充分發揮想象力,寫出有趣的故事。平時,寫讀後感和日記總是讓我十分頭痛,可是自由創作的時候,不知為何我的心卻雀躍不已。

於是,我在“感想”一欄寫了一段故事,我想這總比空白強點兒吧。現在回想起來,沒挨罵真是幸運。如果碰上死腦筋的老師,一定會覺得我在瞎胡鬧吧。不過,我們的班主任H老師可不是那種人。我去辦公室交日誌的時候,他當著我的麵讀完我的文章,問了一句“然後怎麼樣了?”

“我隻能寫下這麼多。”

“感想”一欄太小,寫不下更長的文章。H老師沉思片刻,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遞給我。

“如果你還想接著寫的話,就寫在這上麵好了。”

H老師一定看出了我對創作充滿興趣。他又補充說:“要是寫出後續,也給老師看看吧。”

從那天起,我就開始在那個本子上寫故事,並送去給H老師閱讀。那時的我比現在更勤快,若是計算字數的話,平均一天能寫滿三張四百字的稿紙。我每三天交給老師看一次,也就是說,H老師每次要看九頁稿紙長度的文章。

至於故事的內容,實在太慚愧了,請恕我不想說太多,不過簡單說來,就是一個有朋友和家人實名登場的科幻小說。寫小說的事一直在暗中進行,每次把筆記本帶去辦公室的時候,我都要煞費苦心不讓同學發現。這個寫滿故事的筆記本是我和H老師之間的秘密。H老師不善言辭,很少對我說他的感想,不過這樣反而更好。取而代之的是,他每次都會在文章末尾用紅筆寫上閱讀時間。每當看到這行紅字,我都心花怒放,因為有讀者在閱讀我寫下的文字,有聽眾在傾聽我默默表達的心聲。

寒假結束,第三學期[1]開始之後,我依然保持了寫小說的習慣。筆記本的空白頁所剩無幾,為了節約空間,我盡量把字寫小。越接近封底,文字的行間距就越密。然而,下一學年,H老師就不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了,於是我隻好瘋狂趕工,草草結尾。那時我還缺乏巧妙收束故事的技巧,小說在混亂中收場。讀完最後一章,H老師罕見地發表了看法:“結尾不夠精彩啊。”

那時,我是為了H老師這位讀者寫作的。並不是隨心所欲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而是時刻意識到一種客觀的看法存在,而進行創作的。也許正是有了這種經驗,現在我才能出書吧。

如今,我默默期待著,會不會有一個孩子讀完這篇後記之後,也像我當年一樣在筆記本上寫下故事送給老師看呢?

2

咣當——樓下響起驚天動地的關門聲。

正在讀書的我抬起頭。

“我回來了!”

潮音的聲音傳來,接著是上樓的雜亂聲音。我看看牆上的掛鍾,居然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裝病逃學的快樂時光為什麼總是轉瞬即逝?房間的門一直開著,我看見潮音穿過走廊從門前一閃而過。她身穿高中校服,一隻手拎著書包,另一隻手緊緊握著文庫本,食指夾在書裏充當書簽。

身為高中生的姐姐潮音是鉛字中毒患者,無論何時隻要手上沒書就會心神不寧。她把書架放不下的書都堆在自己房間的地板上,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那些和我一般高的書山總讓我想起電影中紐約市林立的高樓大廈。

姐姐愛書愛到有點兒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在放學回家的電車上看書,因為太在意故事的發展以至於到站都不下車。每當這時,父母隻好開車去終點站接她。就算她的理智起了作用,到站下了車,也會因為沉迷讀書而放棄回家。

某年冬季的一天,到了晚飯時間姐姐還沒回家。媽媽很擔心,打手機也打不通。姐姐好像關機了。媽媽靈光一閃,對我說:“小太,你去電車站看看。小潮可能在那裏。”

外麵寒風刺骨,我實在不想出門,但是沒辦法,隻得從被爐中爬出來,呼著白氣朝車站走去。天已經黑了,澄澈的夜空中,獅子座在閃閃發光。

潮音端坐在車站的長凳上癡迷地讀書。她雙腿並攏,脊背挺直,膝頭上攤放著一冊單行本。長凳上方有一盞路燈,黑暗中,唯有她坐的地方被燈光照亮。

“你手機怎麼回事?”我走近發問。潮音沒有抬頭,隻是豎起食指貼近嘴唇。微張的雙唇周圍白氣氤氳。她這是叫我不要說話嗎?

正當我發愣的時候,開始下雪了。晶瑩的雪花隻有被燈光照亮時才能看清。雪花悄然落在潮音纖瘦的肩膀和翻動書頁的手指上,遲遲沒有融化,可見潮音的身體已經快凍僵了。不好!這樣下去她就凍死了!我著急起來。

“我聽到手機響了。但是故事正進行到高潮,所以我就關機了。”

潮音說明了電話不通的原因。我催促她回家,她正好看完一章,這才不情願地起身和我回去。如果我不來找她,說不定她會一直讀下去,直到稀裏糊塗地凍死在車站吧。潮音合上書本,從長凳上站起來,這時才察覺到了寒冷,立刻牙齒打架,咯咯作響。

據說我這個姐姐從車站回家的路上會一邊走一邊看書。剛才看到剛回家的潮音把食指夾在書裏的樣子,可以證明傳言屬實。

潮音衝回她自己的房間後,我又接著開始看書。書桌上攤放著從小學圖書室借來的書。受姐姐影響,我也漸漸成為書蟲。午休時,同學都在操場踢球,而我卻獨自來到圖書室找潮音推薦的書翻看。這個時間,還有幾個與我一樣不合群的孩子零落地窩在圖書室裏。一想到明天要還書、不得不去上學這件事,我就忍不住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