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作者粗心寫錯了吧?”
“如果真是這樣,編輯和校對應該指出來呀。但是,書出版時問題並沒有修正,可見作者有意保留了這個矛盾點。”
“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希望某人覺察到這一點吧。也許後記裏隱藏著隻有覺察到矛盾的人才能看出的真相吧。”
“真相?”
“當然這隻是我的想象,比如,老師批注的日期其實並不存在。換言之,這篇後記的大部分內容都是虛構的。事實上,學生與老師並沒有這樣的交流。保留這個矛盾點也許就是為了暗示這個事實。但是,作者究竟為何要寫這篇後記,就隻能問山裏秀太本人了。喂,小太,到底是為什麼呀?”
潮音詢問似的看著我。姐姐一直都叫我“小太”。山裏秀太是我的真名,家人不叫我“小秀”而叫“小太”,是因為姐姐叫“小潮”,大概為了在發音上明確區分,因此就叫我“小太”了[2]。
5
新書上市不久,H老師的信就寄到了出版社,並與其他讀者來信一起轉寄到我家。H老師在信裏說,讀完這篇後記,對當年之事深感後悔。
讀過老師來信的第二天,姐姐潮音叫我到附近的河堤去。那天陰雲密布,寒風刺骨。潮音在枯草叢生的堤防下方,坐在磚塊上看書。通勤的自行車停在旁邊。姐姐翻動書頁的手指凍得通紅,反正她也感覺不到。至少在讀書時是肯定感覺不到的。我和她打招呼,她豎起食指立在嘴唇前,嘴裏呼出縷縷白氣。不讀完一章就不停下,姐姐一貫如此。
潮音高中畢業後,進入文善寺町的圖書館工作。她一直沒有對象,父母對此十分焦慮。不過,最近她身邊終於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於是家裏人都鬆了口氣。大家都希望她趕緊結婚,然後把藏書全部轉移到新家去。
姐姐讀書的時候,我也拿出iPad開始讀一本沒讀完的書。我的ipad裏有幾十部電子書,如果潮音的書全都數碼化,那我的房間就整潔多了。但是,姐姐對此嗤之以鼻,堅決反對。
iPad和Kindle上市以來,也帶動了電子書的熱銷。每次與編輯見麵時,都會聊到這個話題。有時還會收到某公司寄來的契約書,詢問能否將我過去的作品製成電子書。據說,我計劃出版的新書將會以紙質書和電子書兩種形式同時發售。有很多人都像潮音一樣,決不接受非紙質書。不少編輯也持這種觀點。不過,我本人對於通過液晶屏看書感到很滿意。如今,大多數作家整天都是對著電子屏幕寫小說,小說的誕生也是在屏幕中,隻在最後的最後才會在紙上讀到完成品的小說。所以,我本人對於紙質書的執念並不如編輯那麼強烈。
看書看煩了,我又開始用iPad查郵件,此時潮音終於合上書。她好像已經讀到了一個章節結束的地方。如果姐姐讀的是那種不分章節的小說,說不定我們倆今天就要凍死在這裏了。
“不好意思啊,特地把你叫出來。那孩子還好吧?”
潮音用暖寶寶暖著手指。“那孩子”指的是我朋友,是我高中時代結識的唯一一個能夠談心的好友。
“還是老樣子。”
“那孩子說過讀完的感想嗎?”
“那家夥還沒讀過吧。反正肯定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是啊。對了,那個東西你帶來了嗎?”
我從包裏拿出筆記本。
那是我小學五年級時用的本子。
“給我。”
潮音伸出手。
“你說讓我把這個給你?”
“對。”
我不太願意讓別人看這個筆記本。但是,潮音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經讀過其中的內容。我把本子放在姐姐手上。
“我說,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呢?我對寫作沒有興趣,對於讀書隻算是一般喜歡吧。”
“隻算是一般喜歡?姐,你太低估自己的水平了。”
姐姐不抽煙,所以打火機大概是從便利店買的,好像還是新品。不知是因為手指凍僵了,還是因為用不慣打火機,潮音怎麼都打不著火。她把手伸到嘴邊不住哈氣。
“回到剛才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寫小說呢?”
她再次嚐試點火。
“有很多原因啦。順其自然就寫了,還有想讓朋友看看。但是,最大的原動力應該是複仇心吧……”
喀嚓一聲,冒出火焰。
潮音將火苗湊近筆記本的一角,瞥了我一眼。
“你不阻止我嗎?我要燒了哦。”
“燒吧。我也覺得應該燒掉。”
我寫小說的原因和動機就是為了報複小學時代的老師和同學。我要賺大錢,我要出人頭地,有朝一日我要讓他們豔羨地仰望我,讓他們都後悔當年沒有和我搞好關係,沒和我成為朋友。我要讓他們悔恨得頓足捶胸。正因為如此,我堅持用本名出書。讓他們每次在書店或雜誌上看到我的名字都悔不當初。活該!
“你還真是小肚雞腸的男人呢。”
“可不是嘛。”
在火苗的炙烤下,筆記本的一角開始焦黃卷曲,終於燃燒起來。這個本子就是我寫作的動力。後記裏寫的幾乎全是假的,不過,我的確曾經讓老師看過本子裏的內容,然後,我深深體會到想法與感情無法傳達給對方的痛苦。老師把筆記本丟給我,說這些都是你瞎編的吧。老師似乎無法相信自己負責的班級會發生這種事情。筆記本上寫著無數個“去死!”這是全班男生和女生一人一句給我留下的訊息。但是,H老師卻認為筆記本上的內容是我捏造的,並懷疑我故意把這種東西拿給他看究竟是何居心。
筆記本的封麵逐漸被橙色的火焰吞沒。冬季晝短夜長,再加上陰霾多雲,那團火焰在幽暗的天色中格外眩目,照亮了我和潮音的麵孔。我們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努力烘烤雙手取暖。
“小太寫的小說很有趣,也很感人。”
潮音凝視著火苗,晶瑩的黑瞳反射著火光。
“鉛字中毒患者都這麼說的話,那我就放心了。”
“這樣的作品是怎麼寫出來的呢?”
“我設想了一個讀者,就像後記裏H老師那樣的讀者。”
“你是說讀者在你的頭腦裏?”
“一直都在,他是一個討厭學校的少年讀者。”
那孩子討厭老師和同學,痛恨一切。沒人傾聽自己的心聲,沒人理會自己的看法,世界雖大,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我寫作時,總會試圖想象這個虛構的少年讀過之後的感受。至少,我不想寫出會讓他覺得背叛與難過的東西。
“那孩子就是當年的小太吧?”
紙張受熱卷曲,一張張被火苗吞噬。我有點兒想哭。火星隨風躍動,飄上虛空,冷卻後又化為白灰翩然落下,宛如紛飛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