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的人
臨近夜裏十二點,白山縣城大灣片區的巷子裏,一個騎著共享單車、戴著棒球帽的年輕人,穿過一條又一條巷子,最後停在了一個街口的路燈下。他抬頭仰望夜空,目光如利劍一般,牙齒咬得腮幫鼓起。那張原本俊朗的臉變得稍顯扭曲。
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白山縣刑警大隊大案中隊的李八鬥。調回白山縣以來,為了尋找當年那個殺害詩佳的變態凶手,很多個晚上,他都獨自一人騎著單車遊走在石筍鎮及白山縣城的大街小巷。他也知道這種尋找方式無異於大海撈針,就跟瞎貓碰死耗子一樣,希望渺茫,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他調看了當年詩佳被殺的案卷,本想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結果令他大失所望。那上麵隻記錄著詩佳遇害的現場情況,沒有關於凶手的線索或資料。沒有凶器,沒有指紋,連疑似凶手的腳印都沒有。因為警察趕到時,現場已經圍了很多閑人,現場即便有凶手的腳印,也被破壞掉了。詩佳的下體流了很多血,但不是性侵造成的,而是刀子捅的。所以她的體內沒有凶手的精液,也就沒有關於凶手的DNA痕跡。
雖然沒有關於凶手的線索,但李八鬥還是從凶殺現場得出了一些推論。
其一,這個凶手可能是性無能,或者性取向不正常,對女人並沒有欲望,所以沒有侵犯詩佳;其二,凶手可能是個變態,他雖然對女人沒有欲望,但有某種深仇大恨,所以才那麼凶殘地傷害女人的下體;其三,他曾經可能被看起來單純且漂亮的女人傷害過,因為詩佳就是這樣的女孩。
如果凶手有這種變態的報複心理,那他就不會隻殺一個人,因為變態是一種病,隻要犯病,他就有可能殺人。然而,十年了,在白山縣的刑事檔案中,並沒有其他類似的凶殺案記錄。
李八鬥覺得不正常。那應該不是一樁偶然的凶殺案,變態凶手既然踏出了覆水難收的一步,就不會輕易收手。能幹出那種事,說明他的心理狀態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他為了滿足自己的變態心理,應該會鋌而走險。那為什麼十年來,白山縣沒有類似的案子發生?難道凶手死了?
李八鬥不死心,直覺告訴他,凶手還活著,就藏在白山縣城的某個角落裏。但凶手是個高手,犯案的手段更加高明而隱蔽。白山縣的刑事檔案中之所以沒有類似的案情記錄,是因為他後來犯下的案子都沒有被發現。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
李八鬥將單車騎到前麵的垃圾桶旁,將嚼得沒味兒的口香糖吐了進去。剛把共享單車掉轉過來準備回家,一抬眼便看見了一個同樣騎著共享單車往這邊過來的人。那人很年輕,看起來二十歲左右,戴副眼鏡,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的。
那人看見李八鬥的時候也愣了下,並捏住刹車停了下來,頗為靦腆地喊了聲:“八鬥哥!”
“唐白?”李八鬥驚訝地說,“你怎麼在這裏?”
“我來這邊找個朋友。”
“找朋友?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去?”
“沒事。我等會兒打個車回去。”
“這裏打的回鎮上可不便宜。你跟我一起吧,一會兒我送你。”
“算了吧,八鬥哥,這麼晚了,麻煩你不好。”
“我說送你就送你,跟我客氣什麼。”
“那好吧,我找個地方把車還了。”
“先騎著吧,我先回一下刑警隊,那裏也可以還。”
兩個人一起騎著車到了刑警隊,在附近共享單車專用停車處掃碼還了車。李八鬥進去隊裏開了自己的車出來,唐白坐進了副駕駛座。車子穿過已經安靜下來的城市,街燈昏黃而柔和地亮著。李八鬥邊開車邊和唐白聊天。
唐白本和李八鬥同村,都住開發前的石筍村,但唐白比李八鬥小六歲,和李八鬥的妹妹李小玥同年,還是同班同學。小時候,唐白總喜歡跟在李八鬥的屁股後麵,一口一個“八鬥哥”。那時候,無論是春天網蝴蝶,還是夏天抓知了,隻要有李八鬥的地方就有唐白。自李八鬥去省裏的警校念書後,兩人的接觸就少了。
石筍村得到了開發,開發商找村民買地,補了村民很多錢。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致富了,改變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石筍村的村民都笑得合不攏嘴,認為是祖上積了八輩子的德,才換來了如今的富貴。
唐白也曾這麼認為。然而他的生活一步步走向了悲劇。男人有錢就變壞,說的就是他爸唐世德。他爸不僅過上了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還愛上了賭博。最終因為一個年輕妖豔的女人而拋妻棄子。
爸媽離婚那年,唐白才十歲。離婚時,唐白他媽沒有分到一分錢。唐世德嘴上說錢都輸了,或許是他把錢給另一個女人用了,誰知道呢?反正在離婚協議上,唐白他媽就隻分到了居住著的那套房子。
剛離婚那會兒,唐白他媽還有工作,但遭受了離婚的打擊,性格變得多疑起來。有一次,她與別的同事在一起聊天,疑心同事是在諷刺她,就跟同事撕扯了起來。在撕扯的過程中,不小心傷到了肚子,疼得她倒地不起。她本來腸胃就不好,以為是腸炎複發了,可到醫院一檢查,才發現是流產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一兩個月了。
自此之後,她整個人就垮掉了,整天以淚洗麵,變得疑神疑鬼、神神道道的,連班都沒法上了。單位見她這個樣子,就把她辭退了。整天窩在家裏,沒有排解積鬱之處,她的精神狀況變得越來越差,有時候還毫無征兆地打唐白。等她清醒過來,看到兒子身上的傷,又會抱著他傷心地哭。
後來,唐白生了一場病,沒錢醫治,她就把鎮上的房子賣了,帶著兒子去了鄉下的娘家住。沒過幾年,唐白的外公外婆相繼過世,唐白隻能和媽媽相依為命,而他媽媽在經曆了一連串打擊之後,精神出現了問題,變得時而瘋癲、時而清醒。
那年唐白才剛讀高一,就輟學了。那時李八鬥還在省城讀警校,妹妹特地打電話跟他說了這件事。李八鬥第一時間聯係了唐白,讓他繼續讀書,說他幫他解決學費的問題。
李八鬥的家境很好,他在家裏也能做一些主。很多事父母都支持他,他覺得自己可以幫助唐白。但唐白拒絕了他的幫助,說他不想讀書了,想出去找點事做,照顧好媽媽。
後來,李八鬥又從妹妹口中得知,唐白在鎮上的一家書店上班,而他忙著研究和偵破各種案子,對唐白的情況就不甚了解了。
此刻,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唐白,靦腆地微笑著。李八鬥問起他的近況,他微笑說:“挺好的,一個月有一千多元的工資,刨除吃的用的等一些必要的開銷,每個月還能剩好幾百元呢,工作也輕鬆。其實現在買書的人少,隻不過那麼大個地方,需要一家書店,而書店又需要一個人看著。老板也無所謂有沒有人買書,反正國家有補助,書店就是為地方撐門麵用的。不過可以免費看很多書,我覺得很充實。”
“嗯,其實生活平平淡淡也沒什麼不好,最重要的是要知足。”李八鬥挺欣慰的,一個經曆了那麼多變故的孩子還能有這種心態,已經很不錯了。
淩晨兩點左右,李八鬥把唐白送到了唐白現在居住的五穀村。
“謝謝八鬥哥。”唐白下車後,很禮貌地說了聲。
“別跟我客氣,以後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別拿我當外人。”李八鬥對他說話,還是哥哥對弟弟說話的那種口吻。
“嗯,我知道。”唐白也如當年一般很聽話地應著。他站在那裏,目送李八鬥的車子消失在視野內,才轉身回屋。
蒼穹一片漆黑,黑暗中的群山如猙獰的鬼怪,車燈掃過,才看得清那是山石樹木。李八鬥沒有把車順著原路開回鎮上,而是轉了個彎往一條石子路上開去。開了十來分鍾,他停下車,打開手機電筒,沿著一條小路走上去。
小路兩旁都是玉米地,玉米早被掰走了,幹枯的葉子在夜風中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山林裏某些不知名蟲子唧唧地叫著,讓夜晚平添了幾分詭異。
沿著小路往前走了百餘米,李八鬥停了下來。那裏有一座墳,一座用條石砌築的墳。周圍草木瘋長,墳頭上荊棘叢生,一片荒涼。
李八鬥默默地盯著墳看了一會兒,然後在墳前坐下,雙手捂著臉,仿佛心中有著無法排遣的痛苦,臉都被手指抓得變了形;過了一會兒,他鬆開手,抬頭直勾勾地盯著黑暗的蒼穹發呆。
他又想到了那個令他心碎而絕望的早晨,詩佳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再也不能和他說話,不會跟他玩耍了。他突然覺得身子一陣虛弱無力,他靠著墳堆,想放聲大哭,卻哭不出來。他撫摩著那生出了青苔的墳堆,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著抱歉,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都沒能給她一個交代。
痛苦就像毒瘤一樣長在他心裏,令他久久無法釋懷。那個惡魔到底在哪裏?在哪裏?!回答他的隻有無聲的黑夜。
李八鬥是被某種動靜驚醒的。他聽到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極有節奏。他定下神來,仔細分辨了一下,聽著像是奔跑的馬蹄聲,還有山石滾落的聲音。他想聽得更清楚仔細些,但那聲音漸漸遠去了、消失了。他想確定一下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不過無從辨別。他轉著眼珠看了一圈,四周除了重重疊疊的山之外,就隻有枯黃一片的玉米地。
這樣的環境不可能有人騎馬奔跑吧?難道是自己傷心過度產生了某種錯覺?又或者是那匹殺人的凶馬搞得自己神經過於敏感了?
他打了個哈欠,發現身上已被晨露打濕,又看了看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昨晚居然在這裏睡著了。其實時間也還早,可這裏終究不是睡覺的地方,而且凶馬案疑點重重,他應該早點回去,查找案件的線索。他當即站起來,又看了眼那座荒墳,轉身離開了。
而當他將車開到山下,轉過一個山道的時候,突然發現在前麵不遠的公路上,有人牽著一匹馬踽踽而行。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這麼早,誰出來放馬了?剛才聽到的騎馬奔跑的聲音,難道不是錯覺,而是真有人騎馬奔跑?
李八鬥將車子開過去,漸覺那背影有些熟悉。牽馬的人聽見身後車輛行駛的聲音也回過頭來。看見那張麵孔時,李八鬥不由得大感意外。
“唐白?”李八鬥將車在旁邊停下,從車窗探出頭。
“八鬥哥,這麼早你去哪兒了?”唐白也很意外。
“哦,有私事去了個地方。你這麼早牽著馬去哪兒?”
“不去哪兒啊,我就牽馬出來遛遛。”
李八鬥看著那匹馬,馬不是太高,一米三四吧,看起來還像匹幼馬,似乎又比幼馬更老練、穩健一些。看起來更像騾子,烏黑色的皮毛整齊而閃著光亮。
“這麼早就出來遛馬嗎?”
“沒辦法,我七點左右就要出門往鎮上上班了,隻能早點才有時間。”
“我剛才聽見有騎馬奔跑的聲音,是你嗎?”
“騎馬奔跑?”唐白搖頭,“沒有啊,這裏到處都是山林和莊稼地,騎馬跑不開吧,而且我這馬的身子不好,我很少騎的。”
“你什麼時候養馬了?”李八鬥又看了眼馬,問道。
“很久了。”
“養了多少?”
“就這一匹。”
“就這一匹?這還是匹小馬,沒有成年吧?”
“不,這是匹成年馬,六七歲了呢。”
“六七歲了?”李八鬥忍不住又多看了馬一眼,“不像吧,個子這麼小,骨架都還沒長開一樣。”
“這是一匹早產馬。”唐白解釋道,“它出生前幾天,母馬不小心掉下河溝摔死了,是我外公從母馬腹中取出來慢慢喂養活的。當然,也可能有些別的什麼原因,使得它的身體一直長得很緩慢。它長到這麼大之後,就再也沒長過了,好幾年了,一直都是這體格。”
李八鬥歎息一聲:“看來,馬也與人一樣,命運裏充滿了跌宕與不公。”
唐白一笑:“從古至今,就算原本並不偏私的雨露陽光,對天地萬物來說,也無法做到絕對公平吧。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所受的陽光雨露都不一樣。有生於石頭夾縫中,缺少生長土壤的;有雖生於土壤中,土壤卻是貧瘠的。但它們一樣能活下去,隻要知足就好。”
李八鬥認真地看了唐白一眼:“你的心態很好啊,看來在書店上班對你來說非常適合。很多時候,比起擁有,更重要的是心態。有些人擁有很多卻始終貪婪,最後落入無底深淵。有些人則平平淡淡,簡簡單單,人生圓滿。好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忙,就先走了,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嗯,謝謝八鬥哥。”唐白應了聲,看著李八鬥開車去遠。
他牽著烏黑色的小馬,踩著落在公路上的陽光,來到了幾間破落潦倒的土牆瓦房前。
土牆裂開了可以塞進手掌大的口子,屋簷下布滿了蛛網。一扇原木的門上用紅墨水或是粉筆畫了許多×,密密麻麻地寫著很難分辨的字。這就是唐白的家,嚴格地說,是他外公外婆的家。外公外婆相繼離世後,他就和母親在這破落的房子裏相依為命。
唐白把小馬留在了屋前的院壩上,往門口走去。
虛掩的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著花格子襯衣、頭發蓬亂的婦人出現在門口,蓬亂的頭發黑白相間,盡顯蒼老;花格子襯衫大概是扣錯了扣子,下麵的衣擺一長一短,顯得特別怪異。腳上也是,一隻腳穿了鞋子,另一隻腳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