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圓粘兒”(1 / 3)

民國十六年,天津。

他站在這條街上,想努力讓自己不那麼礙眼,卻失敗了。

對一個十四歲的男孩而言,劉大栓的個兒頭本就不高,不僅小鼻子小眼稚氣未脫,又穿了件不合身的大坎肩,越發顯得瘦弱。他係上腰帶活像一捆麻稈,往街邊一戳,似乎來陣風就會被吹倒。可即便是麻稈,立在這條街上也是大煞風景,因為這是維多利亞大道。

這條以英國女王命名的大街是租界區的一道亮麗風景,潔淨的方磚路、優雅的路燈、怡人的花園綠地,最引人注目的是道路兩旁那一座座姿態各異的洋樓——怡和洋行、太古洋行、彙豐銀行、花旗銀行、麥加利銀行……劉大栓不懂什麼是巴洛克建築,也不曉得這些洋行的國際影響力,隻覺得這裏的每棟房子都不比鼓樓小,那一根根氣勢恢宏的石柱比廟裏的佛像還高。當然,他更不知道維多利亞大道是北方最重要的商務中心,其繁華程度不遜於英國倫敦那條與之同名的大街。

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無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來這條街都抱著同一目的——賺錢!大栓自然也不例外,但他隻是個拉洋車的夥計。

拉洋車這行業始於清末,據說是從日本傳過來的,故而中國人稱其為“東洋車”,後來叫著省事變成了“洋車”,天津市民又俗稱其為“膠皮”。近十年隨著城市擴張,洋車越來越多,無論大街小巷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不過劉大栓接觸這種人力的交通工具才半年,這是頭一天真正開始拉車。

和大多數在這座城市賣苦力氣的人一樣,他也不是天津人。大栓的家鄉在直隸灤縣,他爹是礦工。他沒上過學,所認識的幾個字是他爹拿皇曆教他的,什麼叫吉,什麼叫凶,什麼叫開倉,什麼叫動土,什麼叫諸事不宜……再多的字連他爹也不認識。或許這就足夠了,不出意外的話,他將來也會當礦工,娶個礦工的女兒當老婆,生幾個孩子未來接著當礦工。

可意外偏偏發生了,父親失蹤,母親亡故,大栓隻能帶著弟弟跑到天津,投靠在天津拉洋車的二叔。其實他以前從未見過這位二叔,隻是曾聽父親念叨過這門親戚。功夫不負有心人,這位親戚還真叫他找到了,而且二叔、二嬸膝下無子,隻有個女兒,於是很慷慨地收留了他們兄弟。

但是天意弄人,還不到半年,二叔就得了重病,不能再拉車養家,於是大栓接替二叔,開始了“二輪生涯”。在天津哪裏拉車最掙錢?當然是租界。幸而二叔交的捐稅多,有一件四條花紋的號坎[1],可以出入英、法、比、日四國地界。大栓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趾高氣揚地綽起車把,直奔維多利亞大道……

可真到了地方,目睹這裏的景致,他肚裏的底氣又泄了。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有人好幾次從他的身邊經過,大栓想招攬他們坐車,光張嘴卻說不出話——咳!說出來也沒用,那是一些金發碧眼的洋人。他連中國字還不認識幾個,跟外國人說什麼呢?

幾次欲言又止之後他把車泊在路邊,來個願者上鉤。可誰也不願意坐孩子拉的車,耗到正午十二點,大栓更傻啦!伴著教堂傳來的鍾聲,大街喧鬧起來,每棟建築都擁出形形色色的人,有西裝筆挺、叼著煙鬥的“大班”,有歪戴軟帽、說說笑笑的青年,有灰色製服、掛著勳章的軍官,金發的、灰發的、棕發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隊洋兵,身穿紅呢子軍服,頭頂著毛茸茸的黑帽子,扛著長筒步槍,下身竟穿著黑紅格子的短裙,露著毛茸茸的小腿。大栓暗想——洋鬼子果真邪門,大老爺們兒穿裙子!

街上也不乏中國人,他們大多穿著光鮮耀眼的綢緞大褂,蓄著整齊的小胡子,拄著文明棍,拎著大皮包,一望便知非富即貴。街上時而還冒出幾個西洋女人,穿著花裏胡哨的百褶長裙,腰卻束得緊緊的,活像大葫蘆。見她們袒胸露背,大栓有點兒不好意思,忙把頭扭開,卻又忍不住斜眼偷瞄,心裏納悶兒道:她們穿的鞋後跟咋那麼高?還有那帽子,真怪!幹嗎把葡萄頂在帽簷上?

大栓正瞧得出神,忽覺倚在旁邊的洋車動了一下,頓時緊張起來——難道有人偷車?他趕忙回頭,卻見幾個挎著布兜兒的小孩從街角跑來,連躥帶蹦地躍過車把,手裏揮舞著報紙,亂哄哄地喊著:“看報!看報!南方政府遷都,沈陽工人遊行,白宗巍墜樓案又有新線索。快來買!《大公報》《益世報》《晨報》《商報》《泰晤士報》……”吵吵嚷嚷的,一溜煙兒竄入人群。大栓望著這群小孩,暗罵自己廢物,連幾個小娃娃都不如,於是也開始憨著臉皮招攬客人。

偏偏這時搶生意的來了,有些拉車的早掐準時間,鍾聲一響便奔到這條街上。他們輕車熟路反應機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如果有人操著濃重的天津口音喊“膠皮!”他們立刻一邊嚷著“上哪兒,您嘞?”一邊點頭哈腰地跑過去。若有人斯斯文文地叫“黃包車!”他們就裝出一嘴南方腔調“來哉!來哉!”地湊過去。對付洋人他們也有一套,快步上前鞠躬行禮,“哈嘍!(Hello!)”“咕嘟阿福兔奴!(Good afternoon!)”“喂哎喲狗,塞?(Where are you going, sir?)”沒說幾句,洋人就乖乖上車。大栓瞧得直眨眼——說什麼呢?“喂哎喲狗,塞?”咋這麼管用?“哎喲狗”是什麼狗?這種狗怎麼喂?為什麼後麵還有個“塞”?難道狗吃得太急,噎著了?

大栓像隻沒頭蒼蠅,左紮一頭右撞一下,每次都叫別的拉車的搶了先,正急得抓耳撓腮,猛一抬頭,發現了合適的目標。那是個穿黑製服的青年,明顯是中國人,留著小平頭,腋下夾著一頂黑色簷帽,還戴著白手套。大栓如獲至寶,唯恐別人搶生意,三兩步地奔到近前道:“先生,您坐車嗎?”

“啊?”那人扭過頭,訝異地看著他。

“您坐車嗎?”大栓竭力克製著家鄉口音,又問一遍。

“我?!”那人仿佛聽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栓心裏著急,結結巴巴道:“大哥,您幫幫忙吧,照顧一下我的買賣。”

“我真想照顧你,可是……”那人抬手指向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汽車,“我坐你的車,我的車誰開?”

原來他有私人的汽車司機!

“哈哈哈……”旁邊幾個拉車的發出嘲笑,顯然他們看到了這尷尬的一幕。大栓臉上發燒,忙不迭地跑開,才發覺拐角的岔道上停著兩列汽車。奔馳、福特、龐蒂克、雪鐵龍,司機有的吸煙,有的看報,有的擦車,顯然都在等候主家。毫無疑問,那些擁有汽車的商人和官員自然要比坐洋車的更闊綽。

半個鍾頭過去了,行人漸漸稀少,大栓依舊空著車。他根本搶不過那些有經驗的同行,隻能繼續守株待兔,又把車停在西側一座建築前。這是一棟磚石結構的二層洋樓,雖然不高,卻占地廣闊,大門寬敞,二樓有陽台,八根雕刻精美的愛奧尼亞柱式直貫頂簷,最與眾不同之處是樓頂上橫掛著一塊鍾表。托皇曆的福,大栓認識這座樓的字號,“白蠟金”的“金”、“城頭土”的“城”——金城銀行。

他之所以停在這裏,是因為這棟樓走出來的中國人多,跟同胞招攬生意還簡單些,不過運氣差真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自他在門口一站,誰也不出來了。大栓離家時的勇氣已消磨殆盡,抬頭看看樓上的鍾,已過了下午一點,天色略有些轉陰,午飯還沒吃呢!他越發蔫頭耷腦提不起精神……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嗒、嗒、嗒”的腳步聲。大栓雖沒見過什麼世麵,卻也知道發出這種聲響的絕非千層底,而是皮鞋。他朝聲音來源望去——銀行大門開著,但天色不太晴朗,昏暗的門廳又遮蔽了光線,由外向內看不清這個人的上半身。他隻見一雙腳踏在木地板上,伴著那清脆的聲音款款而來,那是一雙棕白兩色的鑲拚皮鞋,皮革接縫處似乎還有花紋。

大栓陡然想起,二叔曾經撿過一本《北洋畫報》,裏麵有許多新奇的廣告畫,其中就有這種鞋。當時他笑這鞋樣子古怪,二叔看了看價格咂舌道:“把咱洋車賣了也買不起呀!”“一雙鞋這麼貴?”“傻小子,是一隻!買一隻都不夠。”比兩輛洋車還值錢的皮鞋,今天他竟親眼見到有人穿在腳上,這位到底是何等身份?

錯愕間,這雙鞋的主人已從銀行走出來——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一身白色的派力司西裝,筆直的褲管沒一絲褶皺,銅扣皮帶係在腰間;敞著上衣,露出一條俏皮的斑點領帶,又被金製的領帶夾牢牢地夾在襯衣上,那襯衣左胸有個口袋,裏麵胡亂掖著一條淡藍色的真絲手帕,手帕半截露在外邊,顯得隨意而任性。因為戴著墨鏡,瞧不清他的相貌,但是麵龐清秀沒有胡須,梳著油亮亮的小分頭,年紀也就二十左右,肯定是個帥小夥。

大栓被此人的氣質鎮住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掙錢的機會,卻又有點兒猶豫——是中國人嗎?要不要“喂狗”?正盤算怎麼開口時,小夥反倒率先打破沉默,朝他招手道:“過來呀,洋車!”

哪知這聲“洋車”一出口,立刻有好幾個拉車的一窩蜂撲過來道:“坐我的!坐我的!我伺候您……”大栓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明明近在咫尺,又叫別人搶了。

“別吵!”小夥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我坐那位小兄弟的車。”他的嗓音又輕又亮,語氣卻很堅決。

大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我的車?

其他拉車的憤憤不平道:“幹嗎非找他?瞧他那小身板,回頭拉得不穩,摔您個跟頭!”

小夥卻充耳不聞,徑自走到車前。大栓受寵若驚,明知坐墊是幹淨的,還是忍不住拍打一番,唯恐半點兒浮土沾到人家的白褲子上,還特意鞠躬說了聲:“請……”他的頭低下半天,卻見那雙穿著名貴皮鞋的腳依舊站在原地。怎麼回事?抬頭一看,才發現小夥身後還跟著另一人,倆人正嘀嘀咕咕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