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起源於北京,創始者是清朝晚期的漢軍旗人朱紹文。此人幼讀詩書卻無心仕宦,投身梨園界,專攻京劇醜角。同治十三年皇帝駕崩,國喪期間禁止娛樂,戲班被迫解散。朱紹文生計苦難,隻好在正陽門外擺攤說笑話,向觀眾求財,沒想到無心插柳柳成蔭,僅憑一把扇子、一塊醒木、兩塊竹板、一口袋白沙竟然響名京城。他就此別開天地另創乾坤,自立一家門戶。因他使用的竹板刻有“滿腹文章窮不怕,五車史書落地貧”兩行字,得了個綽號叫“窮不怕”,是為相聲的開山祖師。
時人有詞讚曰:“信口詼諧一老翁,招財進寶寫尤工。頻敲竹板蹲身唱,誰道斯人不怕窮?日日街頭撒白沙,不需筆墨也塗鴉,文章掃地尋常事,求得錢來為養家。”朱紹文不僅養了自己家,更招納弟子傳授技藝,從此相聲代代相傳,使無數貧苦藝人有了飯吃。
至光緒三十二年,大清朝內憂外患風雨飄搖,肅親王善耆擔任九門提督,惱恨相聲藝人諷刺權貴、評論時事,斥其“排街賣嘴,製造事端;亂俗惑世,謗聖毀賢”,嚴禁在北京說相聲。怎料此舉非但沒能斷絕這門技藝,反而使其發揚光大。許多藝人落腳天津,在“三不管”等地賣藝,大受民眾歡迎,又逐漸推廣到全國。民國以後思想開化,相繼湧現出李德鍚、焦德海、張壽臣等名家,相聲登堂入室成為藝術。
李德鍚幽默滑稽又能創新,不但被觀眾譽為“萬人迷”,還頗受政客商賈垂青,曾被百代公司邀請錄製唱片。焦德海表演穩健、戲路寬廣,曾被召入紫禁城為遜帝溥儀演出。焦德海弟子張壽臣,技藝精湛、學養深厚,且人品端方、性情耿直,有“笑話大王”之美譽,是天津各大劇場爭相聘請的明星藝人。然而能在劇場、堂會獻藝的名家隻是鳳毛麟角,大多數藝人仍然地位低下,在茶館或是露天賣藝,俗稱“撂地”。
且說如今的“三不管”,有好幾撥“撂地”說相聲的,有眾有寡,有老有少,有本地人,也有外埠來津的。有的收入不菲,有的僅是勉強糊口。其實“撂地”與農家耕作相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仰賴老天爺照顧。正所謂“刮風減半,下雨全無”,若趕上天氣不佳,再忠實的觀眾也不可能頂風冒雨看玩意兒。
今天的天氣就不好,始終半陰不晴,剛下午四點多,“三不管”已遊客漸少,小販們都挑著擔子回家了,藝人們也不得不散場。在“三不管”靠南的一個角落,有個僅有兩張桌子的小茶攤,此刻桌旁坐著個年輕的相聲藝人。沒人知道他的姓名,也沒人知道他是哪裏人,無論同行還是觀眾都稱呼他的藝名——小苦瓜。如果問他年歲,小苦瓜準會用一句評戲唱詞回答:“十七八九,二十郎當歲。”這並非戲謔,他真不知道自己的準確年齡,他是無父無母的孤兒。
或許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小苦瓜雖詼諧幽默,性情卻有些孤僻,喜歡獨來獨往。他一直沒有固定搭檔,同行中誰落了單就和他演幾天。好在他口齒伶俐、功底紮實,又相貌端正招人喜歡,收入也還過得去。但最近幾日小苦瓜心情不太好,不是因為生意差,而是因為有塊“黏糕”粘在身上甩不掉。
常言道“沒有君子不養藝人”,大夥捧場給錢,藝人才活得下去,可若是有人太熱衷也很麻煩。苦瓜就遇到這麼一位仁兄,似乎與他年齡相仿。這個人剛開始隻是來聽相聲,往場子裏扔錢,後來沒事兒就找他閑聊,還越說越近乎,今天要請他吃飯,明天又要給他買鞋,苦瓜覺得此人另有圖謀,一直竭力推辭。這位仁兄卻百折不撓,最後幹脆把話挑明,非要跟他學說相聲。苦瓜婉言拒絕,無奈這家夥不死心,還是糾纏不休,以至於苦瓜“撂地”說到半截,這家夥竟闖進場子插話,強行參與表演;散了買賣也不走,連喝碗茶都不叫他耳根清淨,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軟磨硬泡。
小苦瓜被這家夥攪得心煩意亂,卻束手無策。想甩開這家夥唯有不出來“撂地”,可是手頭沒錢,不“撂地”吃什麼?換個地方賣藝也不成,好歹他在“三不管”混了五六年,也算小有名氣,換場子又要從頭開始,更何況換了地方那家夥也未嚐不會追過去,還是甩不掉他。
思來想去,苦瓜把心一橫——就這樣吧!反正我是死活不教,你若有工夫咱就一天天耗著。你還能磨得過我這個天天靠厚臉皮掙錢的?看最後誰耗得過誰!
要說這位求藝的仁兄也真有耐心,明明苦瓜已經對他愛搭不理,他一點兒也不尷尬,樂滋滋地嘬著茶水,不住地沒話找話:“這倒黴天氣,下場雨倒還痛快,偏這麼不陰不晴的,把人活活悶死……今天散得早,你置的‘杵’夠嗎?”
小苦瓜不禁皺眉——“杵”是錢的意思,“置杵”就是掙錢。這是藝人之間的暗語,行內叫作“春點”,就是江湖黑話。按照江湖規矩,“春點”是不能泄露給外行的,可能是自己跟其他藝人聊天,不留神被這家夥聽見,學會了。
苦瓜還不能跟他計較,這家夥蹬鼻子上臉,越計較越囉唆,於是冷冰冰回話道:“還行。”
可無論如何冷淡,那位仁兄總是興致勃勃:“咱倆天天見麵,也算老熟人了,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了吧?”其實這個問題他已問過無數遍了。
小苦瓜的回答還是照舊:“我也不知道,叫苦瓜不是挺好嗎?”
“你總得有個姓吧?”
“姓苦。”
“這個姓罕見,我聽過《八扇屏》,裏麵有個苦人兒,你跟他一個姓,也算名門之後……對啦,你還從沒問過我叫什麼呢!”
“交淺不可言深,我高攀不起。”
“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我叫海青。”
“咳、咳……”小苦瓜剛喝了口水,聞聽此言差點兒嗆著,“再說一遍,你叫什麼?”
“海青。”
苦瓜一臉懷疑地望著他道:“你跟我開玩笑,是不是?”
“沒有啊!我姓沈,叫沈海青,如假包換。”
苦瓜直勾勾地審視這位海青,見他眨著眼睛,一臉無辜表情,似乎真叫這個名字——唯此才愈加滑稽!苦瓜忍不住捂嘴竊笑。
“你笑什麼?”
“沒有。”
“你明明笑了,為什麼?”
苦瓜不想告訴他原因,隨口敷衍道:“沒什麼,我突然想起一樁有趣的事兒……天不早了,我該走了。”
“別急嘛。”沈海青不想讓他走,“你住的地方遠嗎?”
幹什麼?還想到我住的地方繼續“泡蘑菇”?苦瓜一邊心裏這麼想,一邊含含糊糊回答:“不遠也不近。”
“是你自己的房子嗎?”
“不是,但算是我的也差不多。”
“寬敞嗎?”
“不大也不小。”
“環境好嗎?”
“不好也不壞。”
“是南房還是北房?”
“北房,但是靠南邊。”
“北房怎麼可能靠南邊?”
“從南邊看是北房,從北邊看是南房。”
“難道前後都有門?”
“是啊,這樣進進出出的方便。”
海青問了一串問題,苦瓜一句準話都沒有,海青索性開門見山道:“你究竟住哪條街?”
“我不識字,不認得路牌。”
“那條街有什麼特征?”
“街上有人。”
“廢話!所有的街上都有人……具體住多少號?”
“門牌號倒有,可是有一天下冰雹,把門牌砸掉了,時間一長我就忘記多少號了。”
“真有你的!”海青不死心,繼續追問,“怎麼走呢?”
“邁腿走。”
“是啊!沒有倒立著走路的。我是問你住的地方怎麼走。”
“出了‘三不管’往東。”
“然後呢?總不能一直往東走到海裏吧?”
“往東走,過兩個路口往南邊拐,走一陣子向西轉,再往北一溜達就到了。”
“這好像是個圈,又繞回來啦!”
“是嗎?”苦瓜露出一絲壞笑,“我曾聽一個有學問的人說,咱們這個地球就是個圈。”
“那你家房子可真不小……”海青感覺這話題聊不下去了,可又想留住他,於是揚手招呼賣茶的,“再給我們續兩碗。”
“不喝啦!”苦瓜擺擺手。
“這就不喝了?再來兩碗。”
“灌耗子洞呀?”
“你今天連說了兩大段,還捧了四段,一定很渴,多喝點兒。”
“我覺得你比我話還多……”
賣茶的人過來了,將燒水的大銅壺往桌上一撂道:“快累死我了,想喝多少你們自己倒吧。”她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個子不高,穿著毛藍布的罩褂、蔥綠的褲子、藍布鞋,整身衣服都很舊,有些褪色了,卻洗得很幹淨,腰上圍一條白圍裙。瓜子臉,尖下巴頦兒,梳著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幾縷劉海兒罩住額頭。雖然談不上很漂亮,但兩隻杏眼皂白分明,通觀鼻梁,櫻桃小嘴,笑起來還有倆酒窩,倒也可愛——她姓田,“三不管”的人都叫她“甜姐兒”。苦瓜每天散了買賣都來她攤上喝茶。
這會兒見她提著壺過來,苦瓜有些詫異道:“怎麼燒水、沏茶都是你自己?你爹呢?”雖是小茶攤,一人也應付不來。平常是田家父女一起幹,甜姐兒照管爐火,田大叔挑水沏茶。
甜姐兒一臉無奈地道:“我爹又犯病了,連咳嗽帶喘,起不來炕。”說著指了指海青:“剛才忙不過來,多虧他幫我挑了兩桶水。”
“哦?”苦瓜酸溜溜地瞥了海青一眼,“你管的事兒還真不少!”
“是啊!”海青絲毫未察覺苦瓜眼神中的醋意,洋洋自誇,“我天生就是個好心人,不但幫她挑水,還幫你說相聲呢!你還不好好感謝我?”
“別找罵啦!”苦瓜方才的沉穩全然不見,“什麼好心人?我看你是故意搗亂,有那麼幫場子的嗎?我演到半截你過來插話……”
“那你不也挺配合的嗎?”
“廢話!當著觀眾的麵我怎麼跟你翻臉?買賣還幹不幹了?你根本不是說相聲的料,趁早死心。整天在這兒瞎轉悠什麼?我瞧見你就冒火,給我滾!”
“‘三不管’不是你開的,憑什麼轟我走?”海青憨皮賴臉地道,“再說我見過你跟別人演這段,就是你說一半,他突然打斷。我沒演錯,你生什麼氣呀?”
揚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海青來捧場也沒少扔錢,再不喜歡也不能轟人家走啊!苦瓜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卻又不便告訴他自己吃醋,隻好搪塞道:“唉!沒錯,開場那段確實這麼演,可‘圓粘兒’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你也不打個招呼,突然就……”
“等等!”海青匆忙打斷,“什麼叫‘圓粘兒’?”
苦瓜暗叫糟糕,一不留神又說出句“春點”。還沒來得及編個瞎話對付過去,甜姐兒插嘴道:“‘圓粘兒’是招攬觀眾,用各種辦法把人引過來。”她雖是個賣茶的,但天天在“三不管”與江湖人打交道,當然懂得“春點”。
“原來如此。”海青將這個詞牢記在心。
“你告訴他幹嗎?”苦瓜埋怨甜姐兒,“難怪他學會好幾句,連‘置杵’都懂,原來是你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