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俠接過茶壺卻沒喝,向眾人介紹:“大家不認識吧?這小子是我兒子,陳某年逾四旬老來得子,蒼天對我不薄啊!”說這話時,他眉飛色舞,瞧得出是發自內心地慶幸:“四俠,還不快給大夥行禮?”
四俠還真隨他爹,生得濃眉大眼,小嘴也甜:“各位爺爺、大爺、叔叔、哥哥、高親貴友、街裏街坊,我給您行禮啦!”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聽他稱呼說得這麼全,都欣然而笑。陳大俠趕緊提議道:“既然來了你也練練,讓諸位叔叔大爺指點指點。”
“好。”三俠早遞過一條木棍,四俠接過來便耍。
學武人有句口諺:月棍、年刀、一輩子花槍。棍在諸兵器中是最易上手的,想要練精固然不易,但用心鑽研一個月便頗為可觀。四俠年紀雖小,卻已經能耍出許多棍花,大開大合,讓人眼花繚亂,再加上長得可愛,也博得不少彩聲。
一套棍法耍完,孩子收招擦汗,陳大俠滿臉嚴肅地道:“還行。諸位朋友切莫捧他,別給錢!千萬別給!”
人都有見麵之情,孩子受累了,許多年長之人哪忍心不給?陳大俠越客氣,大夥越過意不去,還是扔了錢。這明明又是一道“杵”,陳大俠卻得便宜賣乖道:“您瞧,這事兒鬧的。不是我不領大家的情,而是小孩子不能嬌慣,您今天捧他,他若是驕傲以後就不努力了……來來來,既然收了錢,你再練練彈弓,這才是咱陳家的真本事……”
這時也不知誰喊了聲:“流星趕月!”
陳大俠笑道:“您這是故意刁難。他小小年紀哪會高深絕技?萬丈高樓平地起,就練我剛才練的那手吧。”
夥計搬來桌子,擺好茶壺,又在壺嘴放上泥彈。四俠也從懷裏拿出彈弓,但他的彈弓比他爹使的短小許多。他後退了將近二十步,填上彈丸便要射。
“慢著!”陳大俠蹙眉阻攔,“你腳底下對嗎?站那兒筆管條直,沒當兵先練上正步走啦!”
眾人聽了無不發笑,四俠趕緊調整步伐,再次舉弓瞄準。
陳大俠又打斷:“手呢?握的姿勢對嗎?還扭著腕子,你可能不是我兒子,是拉洋車的兒子。”
眾人更笑了,四俠瞟了他爹一眼,似乎有些緊張,左臂伸直,牢牢抓住彈弓杆。
“停!”陳大俠有些不耐煩了,嚷道,“你這孩子怎麼回事?眼睛往哪兒瞧?告訴你多少回了,開弓看後手,打完彈再看前手,你怎麼就記不住呢?”
四俠抿著小嘴,胸口起伏連喘大氣,圍觀之人漸漸笑不出來了,都覺得這孩子太過緊張。果不其然,這顆彈丸打出去,隻聽“砰”的一聲悶響,沒有命中目標,打在桌子腿上了。
陳大俠衝上前照著兒子臉上就是一巴掌,打得四俠一個趔趄。圍觀的人趕緊解勸道:“沒關係,人有失手,馬有漏蹄,這都難免的。”
陳大俠壓了壓怒氣道:“再來!”
四俠臉上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人嚇得都哆嗦了,早失了準頭,第二彈射出去,差得更遠,連桌子都沒碰著。
“他媽的!”陳大俠真急了,回身放下茶壺,從棚子邊上抄起一把掃帚。
四俠一見,拋下彈弓轉身就跑,無奈圍觀的人堵得太嚴實,隻能繞著場子逃。他爹舉著掃帚在後緊追,還一個勁兒地罵道:“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三繞兩繞,四俠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陳大俠撲上去,一手掐住四俠脖子,把他摁在腿上,掄起掃帚疙瘩照屁股就抽:“叫你小子不練功!叫你小子不專心!我打死你……打死你……”
老子管兒子天經地義,可眾人見打得這麼狠,皆有些不忍,又有人勸道:“別打別打,孩子還小慢慢管教,打壞了你自己後悔。”
陳大俠卻不理不睬,越打越使勁兒,四俠疼得兩腿不住蹬踹,連哭帶叫:“叔叔大爺救命啊!我爹要打死我!”
圍觀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立刻有四五個人邁過板凳擁進場子,搶孩子的搶孩子,攔大人的攔大人。陳大俠兀自不饒,扯著嗓子罵:“辛辛苦苦起早貪黑我為了誰?你小子屁道理不懂!我都大半截入土了,還能折騰幾天?不指望你養老送終,但你自己得活著啊!咱家一沒錢二沒地的,現在老子還能養活你,將來我蹬腿了你怎麼辦?不練本事等著餓死嗎?與其將來你小子沿街要飯,丟咱老陳家的臉,不如我現在就把你打死!”說著掄起掃帚又要打,勸架的趕緊將他攔腰抱住,四俠則躲在一個看熱鬧的人身後嗚嗚啜泣。
眾人一來看孩子可憐,二來聽陳大俠這番話也覺得紮心,紛紛解囊相助,有幾個眼窩淺的似是被勾起心事,竟也跟著抹眼淚。海青見此情景哪還忍得住?早忘了自己因何而來,也要過去給錢。苦瓜一把揪住他的手腕道:“別去!花這冤枉錢幹嗎?”
“那孩子可憐……”
“‘腥’的呀!”
“這也是‘腥’的?”海青不信。
“這招叫‘逼杵’,就為讓大夥多花錢。場子上有好幾把掃帚,陳大俠為何單拿立在棚子邊上那把?你睜大眼睛仔細瞧,那把掃帚是空心的,就外麵一圈苗子,裏麵抽空了,根本沒分量,打在身上沒多疼。四俠早讓他爹夾磨出來了,說哭就哭,要笑便笑,千萬別上當。”
“唉!”海青長歎一聲,“真是防不勝防啊!”
陳家父子又哭又鬧好一陣子,三俠姑娘才過來,奪過她爹手裏的掃帚道:“你不要兒子,我還要我弟弟呢!打死他豈不把我娘心疼死?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兒倆跟你拚命!”
陳大俠無奈而歎:“罷了!罷了!”又招手喚四俠:“別哭了,繼續給我練,打不中不許吃飯。”
眾人這才陸續散開,四俠早哭得滿臉花,委委屈屈地拾起彈弓,噘著小嘴,噙著眼淚,前腿弓,後腿蹬,左手握杆,右手拉弦。頃刻間場內靜悄悄的,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默默禱告,希望這小鬼射中。能射不中嗎?四俠早練得得心應手,弓開如滿月,彈飛如流星。眾人耳中隻聞一聲脆響,激射而去的鐵丸早將壺嘴上的泥丸擊碎,茶壺絲毫無損,一點兒也不比他爹差。
“好!”喝彩聲震天動地,幾乎所有人都在扔錢,真有幾位把兜都掏空了,地上撒了滿滿一層錢。
陳大俠怒得快,笑得也快,拍一拍兒子道:“好小子,就照這樣練!”
四俠抹抹眼淚,又朝大夥作了個羅圈揖,一溜煙奔進棚內。
夥計們掃著地上的錢,陳大俠再次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家務事讓諸位見笑了,我得好好補償大家,好好練這手流星趕……”說著話他猛一抬頭:“呀!不知不覺都到正午了,大夥肚子是不是餓了?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小老兒我可得添點兒,下午還要繼續賣命呢。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咱們各自用飯吧。您要是肚裏不餓想接著看也沒關係,我有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會幾手黑虎刀、梅花刀、太極刀、八卦刀、乾坤日月刀,叫他們耍幾手給您看看。我耽誤不了多大工夫,吃完飯就回來,那時再給您練那手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人前顯貴、鼇裏奪尊、驚世駭俗、獨步武林的絕技——流星趕月!”
圍觀的人也早就餓了,而且站半天腿都酸了,兜裏的錢也扔得差不多了,頓時一哄而散,留下看練刀的沒幾個人。苦瓜從樹上蹦下來道:“走!該咱們了,‘把點開活’。”
“等等!”海青阻攔道,“跟你商量點兒事,行不行?”
“什麼事?”
海青撓著虱子道:“陳大俠的玩意兒挺有意思,咱能不能把調查的事先放一放,我想看他把那手流星趕月練完了再說。”
“咳!”苦瓜一咧嘴,“實話告訴你,我在‘三不管’混了六年,天天聽他嚷,可一回沒瞧他練過。”
“光說不練啊!”
人熟是一寶,苦瓜的師父死得早,他曾過了兩年多半乞討半求藝的生活,卻也因禍得福,跟許多人混得很熟。藝人的棚子很重要,不僅關乎隱私,還包藏各行的秘密,所以輕易不讓外人接近,苦瓜卻暢行無阻。把式場子的夥計們早和他熟識,明明看見他領著一個生人往棚子裏去,卻毫不介意,還笑嗬嗬地朝他打招呼。
那是一座簡易的布棚,用竹竿支著,圍著透光的白布,有門簾。當苦瓜和海青走到門口,歪著腦袋朝裏窺探時,陳大俠正準備吃飯。把式場子沒有灶,吃的是從附近飯館買來的,剛才二禿子挨完打跑出場子,其實就是買飯去了。陳大俠的午餐是一大碗麵條,還有一碟醋溜肉片,這道肉菜是老板的特權,徒弟夥計沒有,隻能蹲在棚子外邊吃麵。三俠早備好一盆清水,讓她爹洗臉擦身。
陳大俠一邊洗臉,一邊對旁邊的四俠道:“今兒又叫你受屈,最後那一彈打得好,給老子露臉……三俠,領你弟弟買好吃的去,想吃什麼買什麼。”
四俠毫不客氣地道:“我要‘糖堆’。”
陳大俠不禁皺眉:“現在這月份哪有‘糖堆’?”所謂“糖堆”是天津方言,就是冰糖葫蘆,一來山楂樹秋天才結果,二來天冷時糖稀才能凍結實,夏天沒有賣冰糖葫蘆的。
“我不管,我就要吃。”
陳大俠也真是好脾氣,竟然弓著腰勸兒子:“現在買不來,等天一涼賣‘糖堆’的出來,爹讓你吃個夠。”話裏話外滿是疼愛,與方才在場子上打兒子時判若兩人。
四俠兀自撒嬌耍賴道:“不嘛!您說的,要什麼買什麼……”
雖係賣藝人家,終究是老來得子,台上是買賣,私下嬌慣得很。陳大俠拿四俠一點兒辦法沒有,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正不知怎麼哄,三俠走過來道:“小祖宗,別鬧了。你要是再這樣,我以後不帶你來,今兒先買兩塊糕幹吃吧。”
四俠還真聽姐姐的話,立時不鬧了,拉住三俠的手便要走,陳大俠又道:“順便給爹打半斤酒來。”絕大多數把式藝人都有飲酒的習慣,一來酒能解乏,二來練把式要顯得自己強壯,即便十冬臘月也隻能穿短褂。但是不穿厚衣服肯定冷,他們就喝附子浸泡的白酒,以此提升體溫抵禦寒氣。長此以往助長了酗酒的毛病,而且附子有熱毒,藥方裏用的多是經過炒製的,服用生附子傷陰耗血,經年累月沒有不得病的,故而練把式這一行也是拿命換錢。
三俠很為父親的身體擔憂,卻有孝心沒笑顏,不耐煩地道:“別喝了,下午還得做買賣呢,喝多了耽誤掙錢。”
“耽誤不了,爹心裏有數。”陳大俠和顏悅色,“如今徒弟們一個個都出息了,凡是出去單幹的三節兩壽總有孝敬,四俠也漸漸曆練起來,以後還愁掙不來錢?你不給爹打酒,是不是有私心?怕喝窮了,將來缺你的嫁妝?”
三俠被她爹逗樂了,卻道:“呸!您怎麼拿女兒耍笑?說不打就是不打。”說著從匣子裏拿錢——別看父女倆“撂地”,管錢的卻是女兒。
陳大俠還是饞酒,腆著老臉跟在女兒屁股後麵央求道:“聽話,你就給爹買點兒吧,沒有酒再好的菜吃著也不是味兒。”
“不買。”
陳大俠故作氣惱道:“你這孩子不孝!爹好歹是師父,你不聽話,叫徒弟們瞧見豈不笑話我?”
三俠秀眉一挑道:“好吧,我買,省得您老挑我們當兒女的毛病。但醜話說在前頭,您心裏可得掂量好,若是晚上回家時還有酒氣,看我娘不扯掉您的胡子!”
陳大俠是妻管嚴,聞聽此言頓時亂了方寸,趕忙道:“那、那就少打點兒?四兩怎麼樣?”
四俠把食指、中指一舉道:“二兩。”
“二兩酒一仰脖就沒了,還不夠墊牙的。”陳大俠討價還價,“要麼打三兩?”
“就二兩,多一滴都不行。”
海青在簾外偷窺,這陳大俠還真如苦瓜所言,寵兒子、怕老婆,又管不住女兒,私底下一副窩囊相,哪還是剛才那個精神抖擻、談笑風生的把式匠?海青越瞧越滑稽,不禁笑出聲來。
笑聲驚動棚裏,陳大俠這才發覺門口有人。門簾縫隙很小,他沒看到海青,隻看見站在前麵的苦瓜,便道:“喲,你小子怎麼來了?一起吃飯吧。”四俠也笑盈盈打招呼道:“苦瓜哥,你來了。有事兒嗎?”
“偶然經過,想跟師叔聊聊。”苦瓜邊說邊掀起簾子往裏走,卻又將左手伸到背後朝海青擺了擺,示意別跟進來。
陳大俠趕緊借題發揮道:“三俠,我留苦瓜吃飯,多打點兒酒來。”
三俠一撇小嘴道:“別來這套,人家才沒工夫陪你灌馬尿呢。再討價還價,二兩都不讓你喝。”說罷拿起酒壺,領著四俠出去,雖從海青身邊經過,但瞧他破衣爛衫一副窮酸相,還以為是來找某位夥計的老鄉,也沒說什麼。
陳大俠費盡唇舌也隻有二兩酒,無可奈何悵然落座。別看他對女兒低三下四,在外人麵前卻架子十足,大馬金刀地往苦瓜麵前一坐,立時換了一副嘴臉,捋著胡子故作深沉:“你小子串門會挑時候,既然來了就一起吃吧,麵條有富裕的。”
苦瓜不肯坐,訕笑道:“瞧您說的,好像我特意找您蹭飯似的。我如今有買賣了,哪好意思再吃您?按理說,我們做小輩的就該時常來看看您,不說好茶好酒,起碼也得拎一包大八件。我今天也是偷懶,空著手就來了,您千萬別挑眼。”
“扯你娘的臊!”陳大俠這才有點兒笑模樣,“別耍貧嘴,我看著你長起來的,還在乎你的點心?隻要你有出息,我瞧著就高興……說實在的,你最近可真是長進了,連壽爺也誇你。”
“真的?!”苦瓜聽說“笑話大王”張壽爺誇獎自己,也不禁興奮起來。
“這還能騙你?就是前幾日,我有個師弟開了家武館,在鴻賓樓擺宴席,遍請各行名流,壽爺也去了。席間我陪著敬酒,壽爺瞧見我聊了許多‘三不管’的事,偶然提到你,說你小子有長進,雖然幹地上的買賣,但活兒使得幹淨不俗,又沒有不良嗜好,日後必是一員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