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混著啵(1)(1 / 3)

沈海青從夢中醒來,早已天光大亮。他猛地從彈簧床上坐起,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座鍾——八點半。

糟糕!睡過頭了。他趕緊起床,從橡木衣櫃中取出真絲襯衫,匆匆忙忙地穿上,係了兩顆紐扣才意識到不對,趕緊脫下來,又從床底下拿出另一套衣服。

這身灰布大褂和藍布褲子是跟仆人借的,本來就很舊,又半個多月沒洗,早就有異味了。可是沒辦法,尋遍整個公館也找不到第二套這樣的破衣服了。海青隻能硬著頭皮穿上,又蹬上滿是汙垢的舊布鞋。來不及洗漱了,這令他感到鬱悶。他皺著眉頭走出臥室,躡手躡腳走下樓梯,生怕發出半點兒聲響。幸好管家老吳不在,他趕緊從門廳躥進廚房,見櫥櫃上放著一杯牛奶,端起來一飲而盡。他又從烤爐下麵抓了一把爐灰,均勻地抹在臉上,使麵色顯得慘淡難看,又戴上墨鏡遮住雙目,以防附近鄰居認出他來,隨即溜出後門。

英租界的愛丁堡道總是靜悄悄的,由於剛開發不久,這裏除了別墅洋房還沒有其他建築。海青一路小跑,過了半趟街才遇見一輛洋車,忙伸手攔住,坐在車上就在想——昨天苦瓜是不是跟蹤我了?這鍾點還不去,苦瓜會不會獨自行動?我們之間的信任還能維係多久?

到“三不管”時差不多九點半,他摘下墨鏡,小心翼翼地揣到懷裏,付完車錢快步走進市場。這鍾點“三不管”已經很熱鬧了,各種“撂地”的都開始表演了,意外的是,苦瓜竟然還在樹下等他。

“我來遲了,昨天……”

苦瓜把手一抬,示意別說話。他這才發現,苦瓜正專心致誌地注視著遜德堂方向。在監視什麼人嗎?海青不便多問,也跟著往那邊看。沒多大工夫,隻見從藥鋪走出個陌生人——身材健碩,馬子蓋的披肩發,濃眉大眼相貌英俊,衣著卻很怪異。一件黑洋縐的短褂披在身上,沒係紐襻敞著懷,露出胸口青黢黢的文身。他的腰上圍著白色褡包,黑褲子紮著白綁腿,那腿帶子鼓鼓囊囊,似乎裏麵掖著匕首,腳下是一雙藍布鞋。這雙鞋明明很新,他卻不好好穿,偏要趿拉著走。

海青按捺住好奇,直等到那家夥走遠才問道:“他是誰?”

苦瓜的回答意味深長:“半熟臉,具體名字一時想不起,但他肯定是張記餃子館的人。”

“勤行?”海青不信,“我瞧他打扮怪異,像個流氓混混兒。”

“就是混混兒!那家店明為飯館,其實是‘鍋夥’。”

“鍋夥”是天津特有的流氓組織,顧名思義就是大夥在一口鍋裏混飯吃。據說流氓混混兒原本托生於反清的社團,洪門、青幫、理教都以反清複明為目標,所謂“白藕青葉紅蓮花,三教原本是一家”,其中也不乏投身辛亥革命的誌士。然而隨著清廷垮台、軍閥混戰,這些幫會為了維持生計逐漸淪為惡勢力,尤其在天津這個碼頭城市,商業發達人口眾多,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幫會漸漸與乞丐遊民、地痞無賴甚至某些商會融為一體,把持賭場、糧棧、妓院等生意,形成一個個“鍋夥”,大到數百人,小的也有幾十人。這些人劃定各自的勢力範圍,時常毆鬥爭奪地盤。由於時局混亂,政府沒精力處置,加之各派軍閥較力,誰也不願意把這些混混兒推到敵方陣營,所以放任不管,有時甚至還主動利用他們。如今奉係軍閥褚玉璞掌控天津,任命青幫頭子厲大森為直隸軍警督察處處長,連監督軍警的官員本身都是黑道出身,還能指望他們鏟除“鍋夥”?

苦瓜的話啟發了海青,他又想起昨天沙掌櫃所說,“順義齋既不昧著良心弄虛作假,也不招引匪類欺壓良善”,此刻才明白,原來“三不管”真有一家招引匪類欺壓良善的飯館,隨即靈光一閃道:“對啊!咱怎麼沒想到,混跡‘三不管’的不光是藝人,還有‘鍋夥’。那些流氓混混兒整日打打殺殺,賈胖子等人很可能是他們害的。”

聽了這個猜測,苦瓜覺得好笑,道:“混混兒殺人不必深更半夜,光天化日就幹,他們還恨不得威名遠揚呢。隻要事先跟官麵上疏通好,事後再有個人出來抵命就行。再說殺賈胖子等人並無好處,那不是砸他們自己的飯碗嗎?”

“此話怎講?”海青不理解。

“混混兒的勾當說穿了就是欺行霸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人就吃人。碼頭的混混兒吃的是‘腳行’[1],賭場的混混兒吃的是利錢,‘三不管’的混混兒吃的就是商鋪和藝人。實話告訴你,我們這些在‘三不管’謀生的人都向‘鍋夥’交錢。商鋪不給錢,他們就天天上門滋事,叫你幹不下去。藝人不給錢,他們連打帶罵,把你趕出‘三不管’。別以為我們‘撂地’不花本錢,其實每塊地、每座茶棚都得給錢,而且按地段大小優劣分出三六九等,比如田家父女那茶攤,又小又偏僻,每月交不了幾個錢;而羅師傅那塊,堪稱龍虎之地,雖然他掙錢很多,交的地錢也多,甚至連板凳也有租金。如今在‘三不管’南邊這塊,最有勢力的‘寨主’是……”

“‘寨主’又是什麼?”

“‘鍋夥’的頭子自稱‘寨主’。”

海青覺得可笑:“聽著怎麼像山大王啊!”

“哼!跟山大王有什麼兩樣?隻是不在山裏罷了。這片地區的‘寨主’姓張,排行老七,人稱張七爺,也就是張記餃子館的老板。此人年輕時是勤行出身,狡猾機敏膽大妄為,結交了不少幫會的人,後來又給一個大流氓遞了門生帖,立了自家‘鍋夥’。因為心黑手辣敢打敢拚,近年越混越厲害,以飯館為幌子招攬了不少混混兒,接連吞掉其他幾個‘鍋夥’,現在儼然遮了‘三不管’的半邊天。我們這邊的藝人自然都向他交錢。你說他殺賈胖子、王三這些人幹什麼?不想繼續收錢了?就算這些人無意中得罪了他,趕出‘三不管’也就是了,還至於要他們的性命嗎?混混兒講究的是好勇鬥狠,殺幾個賣假藥的、變戲法的有何露臉?傳揚出去豈不叫別的‘鍋夥’笑話?”

海青迷惑了:“那你覺得‘鍋夥’的人去遜德堂幹什麼?”

“不知道,但我猜與著火有關……”苦瓜一撇嘴,“走!咱去問問寶子他們,順便核實一下老五買藥的事。”

此時的遜德堂隻能用“落魄”二字形容,燒塌的半邊房子依舊扔著沒人管。地攤也不擺了,門前堆著垃圾,甚至門板也隻摘下半扇。當苦瓜和海青一前一後走進去時,見廳堂亂糟糟的,滿地是鍋碗瓢盆之類的雜物,李長福正倚在欄櫃上撥弄算盤,寶子和順子協力將一口水缸往外搬。

“謔!要改行開飯館嗎?”苦瓜開了句玩笑。

“別寒磣我們啦!”順子苦笑,“我們三個餓鬼自己都沒得吃,還開飯館?這是要賣抄家貨啊。”說著他和寶子將水缸平平穩穩地放在廳上,又回後麵堆房拿別的東西。

苦瓜往欄櫃邊一靠道:“剛才我見七爺的人從這兒出來,什麼事?”

寶子擦擦汗回道:“替房東傳話,趕我們走。”

“走?”苦瓜不大相信,“這一案不追究了?”

“昨晚聽小梆子說,我們沒事兒了,警所也不打算再抓長福,至於別人……不清楚。”顯然寶子已從小梆子口中得知甜姐兒被救走了。

“房東沒找你們要賠償?”

“沒有,可能人家也知道我們三個倒黴蛋沒錢,做個順水人情。但是要扣留店裏的貨品、家具作抵償。其他沒用的東西限期三天清理,到第四天早上交鑰匙走人。”

“三天?這麼快?”

“快點兒也好,實在撐不下去了。幸虧在掌櫃的鋪板底下發現一根假虎骨,倒給別家賣假藥的換些錢,若不然我們都得喝西北風。”

苦瓜有些疑惑:“你們的房東是什麼人?”

“不清楚,誰都沒見過。”寶子沒好氣兒地道,“咱這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切都是張七爺包辦,凡是商洽租房一律由他居中作保,簡直是隔山買老牛。房租也是張七爺代收,每月租金他先抽走一成,剩下的給房東,反過來還叫我們孝敬他錢。吃完了房東吃租戶,撒著尿擤鼻子——兩頭掐!真黑啊!”

海青不解,插嘴問道:“他怎麼敢欺房主,這是人家的產業啊!”

寶子冷笑:“房子確實是人家的,可誰讓它偏偏蓋在‘三不管’呢?張老七是此地一霸,你不給他一成租金,他就天天搗亂,叫你這房子永遠租不出去。”

“就不能治治他嗎?”

“怎麼治?連警所都睜一眼閉一眼,誰治得了他?除非哪個闊主兒把‘三不管’的地都買下來,不準再賣藝,徹底斷了張老七的根基,他也就混不下去了。可那樣的話,大夥的飯碗也都砸了,誰都不好過。”

這時順子抱著一堆茶壺、飯碗從後麵堆房出來,往欄櫃上一放,問長福道:“你真磨蹭!到底算清楚沒有?”

長福把算盤一撂,無精打采地道:“幸虧有那根虎骨,刨去這幾天的開銷還剩十一塊,另有二百五十三個銅子兒。明天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送到當鋪,興許還能換兩塊,咱們每人能分四塊多。”看來他們打算把能賣的東西都賣掉,分錢走人。

寶子歎道:“這點兒錢不多,離開這裏,衣食住行都是挑費,沙二爸答應給我和順子找活兒,唯獨你沒著落。這樣吧,我們倆每人拿三塊,剩下的全歸你。”

長福也不推辭道:“謝謝二位好兄弟,哥哥不多說什麼了,大恩大德容圖後報。”

“容圖後報?怎麼報?”順子說話很直,“你犯案出來的,家鄉回不去,日後打算什麼辦?”

“唉!”長福絕望地哀歎一聲,“到時候再說吧,大不了再找家藥鋪接著混,實在混不下去,那就……”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或許他自己也不知混不下去該怎麼辦。

海青跟他也算熟識了,想安慰他幾句,卻覺得無話可說。他覺得像李長福這樣年過而立背井離鄉又沒什麼出眾本領的老實人,似乎也隻能低三下四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從“三不管”永遠消失。

寶子環顧廳堂不禁傷感道:“要說在這藥鋪的日子,又苦又累,吃不好,穿不好,一旦分離還真舍不得。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以後咱再想重聚不容易了,若不是缺錢,真該打酒買肉一醉方休。”

順子一拍大腿道:“依我說,管他什麼讓賣不讓賣,明兒一早我就把當鋪的人找來,把這屋裏的桌椅板凳、欄櫃藥櫃全賣掉,拿了錢好好吃一頓。”

“你別惹禍!四天頭上房東來驗收,見滿屋的家具沒了,怎麼跟人交代?”

“交代?哥哥你真老實,吃完喝完一抹嘴,咱就卷鋪蓋跑,還等他第四天來?”

“胡鬧!”寶子比他看得長遠,“張七爺的人盯著,往哪兒跑?再說沙二爸給咱找的差事不要了?”

順子搔了搔頭皮:“你說得也對……這樣吧,我再看看有什麼零碎東西可賣。剛才我在水缸後頭發現一包膏藥,不知是什麼時候掉那兒的,大概有二十貼,應該是真貨,就是放的時間長了有點兒硬,在火上烤烤興許還能賣。”

苦瓜正愁搭不上話,一聽他提到膏藥,趕緊插嘴道:“能不能賣給陳大俠?”

“得了吧!”順子一吐舌頭,“陳爺不拿棍子打我們就算賞臉。”

苦瓜故作懵懂:“怎麼回事?你們跟他有恩怨?”

“咳!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眼,這還是掌櫃活著時結的怨。月初陳爺來過一趟,讓掌櫃的躉他點兒膏藥……”

“什麼?”這次苦瓜是真的驚訝,“他親自來的?”

“是啊。”

“當時就把膏藥拿走了?”

“好像是吧……”順子馬馬虎虎記不清。

“沒有。”寶子卻記得很清楚,不緊不慢接過話茬兒,“陳爺的買賣你也知道,他是‘掛子行’帶‘挑漢兒’[2],會熬膏藥,手藝也不比我們掌櫃的差。他的意思是萬一哪天來不及熬,不夠賣的話就從我們店臨時躉點兒救急,答應給現錢,提前來打個招呼。”

“後來他買貨了嗎?”

“不買哪兒來的恩怨?時隔兩日他就派夥計崔大愣來了。”

“哦。”苦瓜點頭——沒錯!這就跟沙掌櫃的話對上啦!

寶子說到這兒有些煩悶:“本來先前陳爺跟掌櫃的聊得挺好,倆人在裏屋嘀嘀咕咕有說有笑的,哪知崔大愣來進貨,掌櫃的竟然叫我拿殘次品。藥是真藥,但熬老了,根本粘不住。”

“他要多少?”

“二十貼。”

“隻要二十貼?”苦瓜越發驚訝。

“對。”寶子也一臉迷惑,“那天我也不知掌櫃的怎麼了,明明事先說好的事,非給次品,這不是故意砸人家買賣嗎?那崔大愣是個‘空子’,根本不懂藥,給完錢就拿走了。”

“後來呢?”

“出岔子了唄!轉天晚上八點多,陳爺拍門找來了,一開始還和顏悅色,沒吵沒鬧,說已經把崔大愣轟走了,要退貨。掌櫃的說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三說兩說陳爺生氣了,把那膏藥往地上一扔,氣哼哼地走了。”

苦瓜納悶兒道:“陳大俠也不是吃素的,他就罷了不成?”

寶子笑道:“不吞這口氣又能怎樣?陳爺一向聲稱他的膏藥是祖傳秘方,叫什麼虎骨追風膏。這事若聲張出去,大夥知道他是從我們這兒進的貨,以後他還怎麼賣?我估計掌櫃的也是料到他不會聲張才敢坑他,那天陳爺走後,掌櫃的還哈哈大笑,說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對啊!”順子突然一拍自己腦袋,“水缸後頭那包不就是陳爺扔下的嗎?瞧我這記性。”

苦瓜眼睛一亮道:“能拿來給我看看嗎?”

“那有什麼可看?”雖這麼說,順子還是把那包膏藥拿了來。

苦瓜接過數了數:“一貼也不少,整整二十……這事兒真是越來越蹊蹺了。”沉思片刻又轉而道:“昨天我在‘鳥市’碰見變戲法的老五了,他說在你們這兒買過藥,還說賈胖子對他有恩,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