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2)(1 / 3)

這片場子雖然不大,卻在兩座建築的夾角當中,左邊是一家規模不小的飯館,右邊是電影園子,周圍還聚集許多賣小吃的商販。遊客到此邊吃零食邊看節目,等電影的也來瞧熱鬧,酒足飯飽的也能在這兒醒醒酒、消消食,自然是從早到晚人流不斷。大部分藝人費盡心機“圓粘兒”,唯恐觀眾不來,唯獨羅師傅每天散場時要一再作揖,勸觀眾們回家。同樣因為位於夾角,布置也省事,用一條寫著“戲法羅”三個大字的黑色幕帳在兩堵牆之間斜著一攔,帳子外是前台,裏麵是後台——彩門後台的私密性尤為重要,一旦被人瞧破機關,戲法就不神秘了,所以既要防備好奇的觀眾,更要提防同行來“摞葉子”[2]。

苦瓜和海青一路走來,離著老遠就聽見一陣陣的笑聲和喝彩聲,費了好大力氣才擠進人群,隻見幕帳前有兩個穿大褂的中年藝人正在表演,你一句我一句。

一人說:“我逛花園。”

另一人道:“我花園逛。”

“我是牡丹花。”

“我是花牡丹。”

“我是芍藥花。”

“我是花芍藥。”

“我是茉莉花。”

“我是花茉莉。”

“我是狗尾巴花。”

“我是花尾巴狗……我呀?你別挨罵啦!”

觀眾笑聲不斷,海青大惑不解地道:“咦?這是《反正話》呀!變戲法的怎麼也說相聲?”

“這你就不懂了。”苦瓜娓娓道來,“早年間的江湖藝人說、學、逗、唱、耍、彈、變、練,各種技藝都掌握,後來才分出各門。變戲法、唱單弦與相聲本是同源,連我們祖師爺朱紹文年輕時還曾拜八角鼓藝人張三祿為師呢!至今相聲門收徒弟,必須請戲法藝人、單弦藝人見證,這就是門戶間的情誼。許多相聲段子我們也演,他們也演,但是他們的段子不鋪不墊,隻有包袱沒有情節。其實也不止我們這三門,一切‘撂地’的技藝都有笑料。”

“為什麼?”

“因為大家來看玩意兒就為圖個樂。就算有再高的本領,不能給人帶來歡樂也是留不住觀眾的!這就叫‘萬象歸春’。”

海青不住地點頭道:“有道理……欸,他倆誰是戲法羅?”

“都不是,羅師傅年歲不輕了,連徒弟、子侄也都安窯立櫃了,這倆是他的夥計。”

《反正話》演完,兩人向觀眾作揖,另有一人抱著一張小方桌走到圈子中央,苦瓜捅了海青一下道:“他就是老四!”

海青仔細打量,老四大概二十出頭,剃著黢青頭皮,穿一件毛藍布大褂,身材不高,相貌白淨,略有些鷹鉤鼻。他雖然嘴上笑嗬嗬的,但二目無神,仿佛很疲勞還在強自支撐。他搬來的桌子上放著兩個綠瓷碗、三個紅球以及一根小木棍兒。他用這些道具耍起“三仙歸洞”的把戲,一會兒球在左邊碗裏,一會兒到了右邊,手法熟練至極,他還時常停下問觀眾道:“你們猜,左邊還是右邊?”觀眾卻不怎麼響應——這種戲法很普遍,或許在別的地方演還行,可在天津“三不管”毫不新鮮,觀眾都看膩了。

海青也很詫異地道:“他就這點兒本事?”

“不,老四的本事雖不及王三,卻也有幾手絕活。但他剛投到戲法羅的場子,用我們的話說這叫‘投胎認母’,必須從最不起眼的活兒幹起。你注意到沒有,剛才說《反正話》的那倆人退到帳子後麵去了,我猜接下來就該羅師傅上場了。羅師傅八成要演‘落活’,就是從身上變出大物件,那倆人到後麵幫著羅師傅往身上藏道具,老四這段‘三仙歸洞’不為掙錢,就是拖延時間讓他們做準備。”

“原來這裏麵有這麼多門道……”

話未說完,就聽一聲鑼響,這似乎是後麵準備完畢的暗號。老四動作立時加快,兩隻碗移來移去,同時往桌上一扣,提高嗓門兒道:“最後一次啦!你們猜,左邊還是右邊?”

觀眾也意識到更精彩的節目就要來了,精神提振不少,許多人高聲喊:“右邊!在右邊呢!”老四把右邊的碗一翻,什麼都沒有。立刻有人改口道:“左邊!我說在左邊吧。”老四微微一笑,又把左邊的碗翻過來,底下也是空的。大夥正納悶兒怎麼回事,老四忽然捂著腮幫子叫道:“哎喲!我牙疼!疼得厲害……”彎下腰對著桌子噗、噗、噗三口——三枚小球竟從他嘴裏吐出。

這手完全出乎眾人意料,大家連聲喝彩,海青拍手讚歎道:“果然不一般,能在‘三不管’站住腳的人個個有絕活兒。”

老四又是作揖又是跪安,搬起桌子躲開。接著帳簾一掀,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從後麵緩緩走出,一出來觀眾就給個碰頭彩——這正是大名鼎鼎的戲法羅。那兩名夥計一個拿銅鑼,一個拿挖單,也跟著走出來。苦瓜趕忙拽海青:“快!就趁現在。”

“幹什麼?”海青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呢。

苦瓜揪著他,邊走邊解釋道:“找老四問話,一會兒就來不及了。”

“咱們現在‘把點開活’?”

“對!這次我一人不行,你得給我‘量活’!”

“給你‘量活’?”海青第一次被苦瓜主動邀請捧哏,竟有些激動。美滋滋地跟著他擠出人群,順著牆根摸到帳幕邊。

老四到後台放好小桌,擦了擦汗,又抄起斂錢的笸籮,剛一出來就與他倆迎麵撞見,便道:“苦瓜,你怎麼來了?找我有事兒嗎?”

苦瓜一點兒不客氣,劈頭蓋臉罵道:“你個王八羔子!原來躲這兒來了,可算逮到你啦!”

老四被他罵蒙了,道:“逮我?我沒招惹你呀!”

“少廢話!”苦瓜朝海青一指,“認識這是誰嗎?王三哥的侄子,大老遠從吳橋來的。”

海青氣大了——冒充死者侄子,原來就這麼“量活”啊!

“啊?”老四瞟了海青一眼,似乎有點兒懷疑。

苦瓜根本不容他細想,一把薅住他脖領子,嚷道:“你和老五怎麼回事?三哥死了為什麼不通知他家裏人?三嫂不放心了,叫侄子辛辛苦苦找來。你們非但不露麵,還散了買賣各自躲藏,幸虧他遇見我,若不然還不知道三哥已經死啦!”

老四慌了,趕緊解釋道:“不不不!你聽我說,我不是故意……”

“放屁!”苦瓜一句接一句,“三哥雖然死了,他身上遺留的錢哪兒去了?還有原先你們‘撂地’的道具圓籠哪兒去了?全叫你們兩個王八蛋私分了吧?那是三哥的,快把錢和東西還給人家。”

海青覺得自己也該說句話,便跟著道:“對!把東西給我。”

哪知這句不說還好,一說,老四便發現破綻,便道:“你是三哥侄子?口音不對吧?……”

苦瓜豈容他多問?又嚷道:“還不認賬?我看是你們倆黑了心,把三哥的東西賣了,對不對?”

“你先撒手,聽我慢慢解釋……”老四邊說邊往場子中間瞅,唯恐羅師傅發覺他們的爭執。

“我早聽人議論,三哥想‘裂穴’。三哥是厚道人,又用了你們這麼多年,無緣無故為什麼散夥?肯定你倆幹了對不起他的事。”其實苦瓜哪是早聽人議論,還是剛從陳鐵嘴口中得知。

“撒開!”老四終於掙開苦瓜的手,卻不敢跟苦瓜大喊大叫,懇求道,“你別鬧,咱有話好商量,我剛投到羅師傅的場子,你這一鬧是砸我飯碗呀。”

“那你快說,幹了什麼虧心事?”

“不是我……”老四把腳一跺,“是老五!老五他‘汙杵’!”

所謂“汙杵”就是偷錢,把賣藝斂的錢瞞著同伴私藏一部分。苦瓜半信半疑,緊緊盯著老四的眼睛:“真的?”

“當然是真的。老五‘汙杵’好幾次了,有一次被三哥抓個正著,三哥夯了。正趕上老五媳婦又從鄉下來,添了許多挑費,三哥便打算‘裂穴’,原想等這月交完了地錢、分完了賬,再各奔前程,哪料到三哥不明不白就死了。”

“三哥死的那天晚上你沒發現什麼異常嗎?”

“那天晚上我不在,老五也不在,隻有三哥自己睡在棚裏。”

“你們去哪兒了?”

“老五陪他媳婦、孩子去了,我……我出去玩了。轉天早上是老五先回去的,那會兒已經有人發現三哥死了,警察也到了,三哥身上的錢都叫警察沒收了。”

“那你又為什麼和老五分開?”

老四急得抓耳撓腮地道:“這事兒不怨我,前幾天晚上我出去了,老五獨自在棚裏,給我來了個‘卷包會’!他偷偷把棚拆了,所有道具東西都叫他卷跑了。我沒辦法,這才投奔羅師傅。”

苦瓜陰陽怪氣地道:“但凡有事兒你就不在,深更半夜的你老往外跑什麼?是不是招引匪類?我看三哥就是你串通惡人害死的。”

“不!三哥若是我害死的,叫我天打五雷轟!”老四指天畫地賭咒發誓。

“那你出去幹什麼?”

老四壓低聲音,有些難為情地道:“我賭錢去了。”

“和誰賭錢?”苦瓜一絲一毫不肯放過。

“都是熟人。”

苦瓜猛然提高嗓音問:“有沒有崔大愣?有沒有陳大俠?有沒有賈胖子藥鋪的人?”

“別嚷別嚷。”老四又瞥一眼羅師傅,顧不得思考苦瓜為何單問這幾人,戰戰兢兢地答複,“沒他們,我跟那幫老家夥不熟,玩不到一起。耍錢的都是一般大的哥們兒,摔跤的狗子、彈弦的小六、賣栗子的柱子、賣藥糖的寶山,還有你們說相聲的大頭,不信你去問問大頭。這些日子我手氣差,攢了好幾個月的錢都輸給他們幾個了,尤其柱子贏得多。如今我兜裏一個錢都沒有,全指望這場買賣,你們別逼我了。”

苦瓜緩口氣,扭過頭來假裝征求海青意見道:“你三叔活著時跟他有情義,他如今落到這一步也挺可憐。既然他身上已經沒錢了,你就放他一馬吧,好不好?”

“嗯。”海青平白無故多個三叔,心裏很氣惱,卻隻能點頭應允,不敢再說話。

“謝謝,謝謝……”老四慚愧不已。

苦瓜又扭回臉道:“現錢不要了,但三哥的東西必須收回。你告訴我們,老五躲到哪兒去了,我們找他算賬。”

“老五他……”老四有些遲疑,“我不知道。”

“撒謊!你一定知道!不說?好,咱讓羅師傅評評理。”

“別別別!”老四連忙擺手,“我知道,他在……”

這時周圍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喝彩,把老四的話湮沒了。海青除了相聲沒關注過別的玩意兒,這會兒受氣氛感染也扭臉觀看。隻見羅師傅不知從哪兒變出個大花盆,盆裏還栽著一株盛開的月季。夥計接過花盆放在地上,羅師傅又向前一衝,就地一個前滾翻,站起來時手中已赫然托著一隻玻璃魚缸,裏麵不僅有半缸水,還有兩條金魚在遊呢!一陣更熱烈的喝彩聲隨之而起,海青也忍不住跟著喊了聲:“好!”剛喊完就覺腳趾一陣劇痛——苦瓜狠狠踩他一腳。海青趕緊回過神兒,又裝出一臉怒容,橫眉立目瞪著老四。

老四心急如火,一會兒羅師傅就演完了,他得趕緊去斂錢,若耽誤買賣,羅師傅照樣饒不了他,於是哭著央求道:“真的!我沒說瞎話。老五在‘鳥市’弄了個‘腥棚’,知道的我全告訴你們了。你們行行好,饒了我吧。”說罷連連作揖,就差跪下磕頭了。

苦瓜也覺得差不多了,板著麵孔道:“好,我們這就去找老五,若發現有半句假話,還回來找你!”說完領著海青便走,可沒走出幾步又轉回身,“臨別奉勸你一句良言,做人把良心擺正!還有,趁早把賭錢的嗜好戒了,若是淪落到陳鐵嘴那步田地,後悔就晚了。”

“是是是,我改!我一定改……”老四見他們走遠,這才長出一口氣。眼看羅師傅的戲法也快演完了,他趕緊抹去眼淚拿笸籮,硬裝出一臉笑容向觀眾斂錢。

兩人離開場子一段距離,海青才抱怨道:“你怎麼說我是王三的侄子呢?你叫他三哥,讓我當侄子,這不是占我便宜嗎?”

“呸!”苦瓜沒好氣兒道,“裝個侄子都砸鍋!我沒叫你說話,你別插嘴,不會吳橋口音,一說不就露餡兒了嗎?站在那兒東張西望,還跟著喊好,就差直接告訴老四‘我是假的’。幸虧他怕羅師傅發覺,若不然咱一句都問不出來。”

“好好好,是我不對,下回我裝啞巴……怎麼樣?你覺得老四說的是實話嗎?”

“半真半假。”苦瓜邊思考邊說,“老四說晚上出去賭錢,肯定是真的。若這話有假,我找大頭一問不就知道了?王三的死應該與他無關,至少沒有直接關係。至於他說老五‘汙杵’,這話我一點兒都不信,‘汙杵’的應該是他。”

“為什麼?”

“且不提他倆的人品差別,老四顯然是賭博成癮,一輸再輸,手頭兒很缺錢。而且,你還記得陳鐵嘴說的話嗎?讓我囑咐老四,別走歪路,可見老陳知道內情,隻是給他留麵子,沒對咱們明說。‘汙杵’的名聲很不好,一旦犯過,人人嫌棄,找誰搭夥誰都不要這樣的人。他剛投到新場子,生怕羅師傅知道後趕他走,所以往老五身上推。更重要的是,他明知道老五在哪兒,卻不去找老五算賬,甚至不想告訴咱,可見他心裏有愧,怕老五揭他的老底,所以……你這麼直勾勾盯著我幹嗎?”

“我覺得你說相聲屈才了,分析得太對啦!”

“唉!”苦瓜慘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弄明白有屁用?還是找不到王三和崔大愣、賈胖子有何關聯。我們再去找老五問問吧,或許從他口中能誆到有用的消息……你知道‘鳥市’嗎?”

“沒聽說過。”

“跟‘三不管’差不多,也有許多‘撂地’的。你隻知道‘三不管’,卻不知道‘鳥市’,來天津不久吧?”

海青笑道:“還不到一年半呢。”話一出口身子一僵,笑容頓時凝固——糟糕!苦瓜在摸我的底!

“鳥市”位於天津老城廂東北角,清末時是一塊幹涸的河灘,許多貧苦無業的人在那兒搭棚居住。民國六年修整河道,拆掉窩棚,河灘被墊高填平,成了空地,因為最早雲集在此的都是賣花鳥魚蟲的商販,故得名“鳥市”。和“三不管”的情況相似,市場引來各種藝人,近年又蓋起許多商鋪、茶樓、飯館、戲院,客流日漸增多,買賣日漸興旺,隻是規模比不上“三不管”。

苦瓜和海青走到“鳥市”時早過了正午,先找家小店吃飯,這一餐吃的還是麵條。可能是奔波半日肚子餓了,這次海青吃得很香,撂下碗後,他提了個問題:“老四說老五弄了個‘腥棚’,什麼是‘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