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得住?(1)(1 / 3)

淩晨四點,天剛蒙蒙亮,沈海青已來到“三不管”,來這麼早既是因為太興奮睡不踏實,也是怕苦瓜把他甩開獨自查案。

這鍾點出門很不方便,第一班電車還沒開,拉洋車的也沒出來,騎自行車怕丟,海青又不想引人注意,隻能靠自己的兩條腿。他住的地方離“三不管”並不近,走了將近一個鍾頭,幸而時間甚早,市場裏靜悄悄的,許多露宿的藝人還在睡夢中。

想起先前那兩個藝人都是睡夢中遇害的,他不禁留心觀察——住在場子裏的多是練把式、變戲法的,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他們道具太多,無論回家還是住店都不方便,索性就地過夜。也有少數幹其他買賣的,或一時不便,或囊中羞澀,隻能在這兒忍著,更有甚者身染毒癮敗家破產,在牆根底下一躺,蓋著麻袋片,純粹等死。藝人一般搭個布棚,躺在道具箱上,頭枕著錢匣子,以免半夜失盜。還有幾處地方本來就搭著竹棚,代賣茶座,他們便用繩子從外麵圈起來,幾張板凳拚一起,仰麵睡在上麵,至於身上蓋的東西,有被服、大褂、唱戲的行頭、變戲法的挖單,因陋就簡什麼都有。現在這月份還能將就,再過倆月西北風一起,何等滋味不敢想象。

海青心生感慨,賣藝不容易啊!這樣露宿豈能不出危險?當然他們也不是全無戒備,尤其出了那兩樁命案之後,有幾個練把式的睡著了還抱著木棍。

看他們睡得香,海青不忍打擾,又怕他們突然醒來見自己偷窺引起誤會,於是輕輕放下帳篷簾,躡手躡腳地離開。到了苦瓜撂地之處,果然沒見他來,不免有些得意,想倚著樹休息一會兒,哪知後背剛碰到樹幹,就聽頭頂上有個聲音說:“你來了?真早呀!”

海青抬頭一看——苦瓜在樹杈上躺著呢。

“嘿!再早也沒你早呀!”

“我才剛睡。”苦瓜伸個懶腰,從樹上跳下來。

“為什麼不睡?失眠嗎?”

“失眠?那是富貴人的毛病!我倒想睡,有工夫嗎?”苦瓜揉了揉眼睛,“我去探望甜姐兒了,然後又去西郊……”

“去西郊幹什麼?”

“挖墳啊!昨兒你走了,我又找小梆子打聽賈胖子埋在何處,連夜就去了。幸虧我到得及時,若不然那‘狗碰頭’的棺材早就散了,屍首都沒處找。”

所謂“狗碰頭”是最下等的棺材,這種棺材不是店鋪賣的,是慈善公所製作的,六塊薄板隨便一釘,專門施舍給沒錢下葬的窮人,死刑犯以及特殊原因死於非命者也用。因為質量太差,墳崗子的野狗把它刨出來,用腦袋撞幾下就能撞碎,繼而啃食屍體,所以人們戲稱這種棺材為“狗碰頭”。

海青聽他單獨行動有點兒不高興,但又一琢磨,半夜三更跑到亂墳崗子挖死屍,想想都頭皮發麻,自己實在無此“雅興”,便沒再嗔怪,轉而問道:“有何發現?”

“賈胖子雖然燒得稀巴爛,但我撬開他牙關,嘴裏是幹淨的。活人在火裏掙紮,怎麼可能不吸入濃煙?他喉嚨裏沒有煙灰,可見起火時已經死啦!而且確實如我所料,他顱骨裂了,定是遭重擊致死。”

海青深吸一口氣:“大清早聽到這消息,真醒盹兒啊!看來你猜對了,凶手可能是同一人……對啦!先前被殺的兩人我不認識,你給我講講吧。”

苦瓜打個哈欠道:“你好像比我還操心。”

“都是為了甜姐兒嘛!快說快說。”

“頭一個死的是王三,變戲法的,綽號叫‘快手王’,四十歲出頭,從吳橋來的。他本領不錯,有幾手獨創的戲法,待人也親切隨和,自然火穴大轉[1]。我跟他以及他的兩個夥計都很熟,關係不錯,一直叫他三哥。”

海青有點兒納悶兒:“我聽說有個‘快手劉’,怎麼還有‘快手王’?”

“許多變戲法的都自稱快手,張王李趙什麼都有。”

“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半個多月前,具體哪天我也想不起來了。第二起凶案僅僅隔了兩天,死者叫崔大愣。這人我隻見過兩麵,從沒跟他說過話,隻知道他三十歲上下,又黑又壯五大三粗,瞧著有點兒傻氣,據說他是打把式的,但我從來沒見他練過,也沒見他在哪兒‘撂地’。”

“看來你也不是萬事通。”

“‘三不管’這麼多賣藝的,也不是人人都在此長幹,興許演幾天就到別處去了,我怎麼可能都熟悉?”

“那怎麼辦?”

“鼻子底下有嘴,找人打聽唄。”時隔一晚,苦瓜冷靜許多,似乎已有查訪的思路,“這事兒不能急,咱們不但要把這倆人的情況摸清楚,還要挖出他倆和賈胖子的聯係。總之……‘把點開活’。”

“嗯?”海青沒聽懂,“什麼叫‘把點開活’?”

“‘把點開活’就是表演前看看來的是什麼觀眾,根據不同情況選擇不同的段子。文雅人多就演《文章會》《對春聯》,窮人多就演《醋點燈》《開粥廠》,要是來了流氓混混兒,那就演臭活、倫理哏,投其所好才能多賺錢。”

“哦,就是見機行事的意思。”

“呃……差不多。”

“那咱快走,‘把點開活’!”海青躍躍欲試。

“別急,這鍾點找誰打聽去?你吃早飯沒有?”

“沒有。”被他一問海青還真有些餓了。

“走,我領你去……”

“打住!”海青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要還是那家的麵條,我可不吃。”

“放心,這次保證好,而且對咱查案有幫助。”

對查案有幫助?海青滿腹狐疑,跟著苦瓜到吃飯的地方一看,頓時氣樂了——就是遜德堂隔壁那家清真飯館!

這家館子的房屋格局跟遜德堂一樣,中間是廳堂,左右是雅間,門上橫匾寫著“順義齋”三個字,旁邊懸著塊木牌,寫著經字杜哇。這時剛摘門板,但夥計們已把廳堂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口大柴鍋架到門外,熬著羊骨湯,冒著熱騰騰的白氣,離著老遠就能聞到香味。湯鍋旁站著位老者,身材不高卻很威嚴,留著連鬢絡腮的花白胡子,直垂到胸口。他穿著對襟馬褂,卷起的袖口雪白雪白的,透著幹淨利落,頭上還戴著一頂純白的禮拜帽,此人便是掌櫃沙二爸。

“二爸!”苦瓜主動打招呼,“您老早安。”

沙掌櫃拿白眼珠瞟他一眼道:“喲!稀客呀。”

苦瓜訕笑道:“今天起得早,出門遇見個朋友,一起吃個早點,我就想到您了。誰不知整個‘三不管’就數順義齋的菱角湯最地道,吃一回想兩回啊!”

沙掌櫃不喜歡說相聲的,冷嘲熱諷道:“不用問,一定是朋友請客嘍?你們這路人呀,狗掀門簾——全憑一張嘴,花錢的永遠是別人。”他把臉轉向海青,這才露出笑容:“裏麵請。”

店裏很安靜,他倆是今天第一撥客人,苦瓜卻選了最靠外的一張桌子,叫了四個燒餅、兩碗菱角湯。東西很快就被端上來,那燜爐燒餅是剛出鍋的,又脆又酥,芝麻特別多。菱角是羊肉餡兒的,皮薄餡兒大。最難得的是湯頭,味道濃厚卻不油膩。海青這次真是大快朵頤,攥著小勺一點兒一點兒咂摸滋味,每一口都是享受。

苦瓜仍是狼吞虎咽,三兩口就吃完了,抹抹嘴回頭搭訕:“二爸,昨兒我在隔壁藥鋪和寶子、長福他們聊了半天,偶然說到您老,他們都讚不絕口。”

“哦?”沙掌櫃不以為然,“你小子算計什麼呢?無事獻殷勤,我可不吃你這套。”

“我的二爸爸,這可不是拍馬屁,寶子他們對您敬重得不得了,說您幫忙救火,自家窗戶燒壞也不計較,還給他們飯吃,真仗義!”

“應該的。”沙掌櫃還是滿臉淡然,走到欄櫃邊撥弄著算盤,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哪知苦瓜話鋒一轉道:“常言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想必您老和賈掌櫃交情莫逆,一向相互幫襯,危難之時才施以援手。”

海青喝著湯,聞聽此言不禁一愣——苦瓜明知沙二爸和賈胖子關係不睦,為何還這麼說?哦,他是故意的,想套沙二爸的話,“把點”已經“開活”啦!

果不其然,沙掌櫃眉毛都立起來了,將算盤一撂,駁斥道:“我和他交情莫逆?胡說八道!”

“誤會了?”苦瓜故作懵懂,“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好朋友。”

“誰跟他是朋友?知道我們開飯館的叫什麼嗎?勤行!講究的是手勤、眼勤、嘴勤、心勤,我們靠的是辛勞,賣的是廚藝,勤勤懇懇地將本圖利。順義齋既不昧著良心弄虛作假,也不招引匪類欺壓良善,跟個賣假藥的交哪門子朋友?”

這話海青聽著有點兒不明白,“昧著良心弄虛作假”說的自然是遜德堂,“招引匪類欺壓良善”又指誰?難道“三不管”中還有這樣的買賣?他心裏好奇卻不便問,靜聽二人對話。

“話不能這麼說呀!”苦瓜存心跟沙掌櫃抬杠,“都是養家糊口,‘三不管’的腥玩意兒多了,低頭不見抬頭見,難道您跟誰都不來往?”

沙掌櫃越聽越生氣,終於敞開話匣子:“你小子真把我看扁了,我一大把年紀,連這道理都不懂,還混什麼?不是我姓沙的清高,是他賈胖子為人不正。弄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教他們配假藥,缺德呀!做什麼買賣且放一邊,牛皮不夠他吹的。什麼闖過關東、走過西口、下過南洋、名震安國,不知道的還以為同仁堂是他家開的呢。而且說大話使小錢,有一次藥鋪關門,他獨自溜達過來,扒肉條、它似蜜、爆三樣、燒舌尾,要了一桌好菜,吃完竟然囑咐我們堂倌,見了寶子他們別提。什麼德行?自己吃香喝辣,三個夥計連喝粥都不管飽,說得過去嗎?實話告訴你,如果他活著,燒壞我家的窗戶得叫他修,熏了我家的牆得叫他刷,欠我的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正因為他死了我才不計較,我是瞧那倆孩子可憐!”

他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苦瓜卻有點兒不信,於是小心翼翼試探道:“莫非……賈胖子得罪過您?”

“唉!”沙掌櫃本不想多說,但被苦瓜逗引得已經開了口,索性都吐露出來,“當初他開張時我還以為是正經買賣,特意拎了兩包茶葉拜街坊,互相有個照應嘛!那時他跟我倒還客氣,哪知說人話不辦人事,正趕上我灶上缺些香料,就從他鋪子裏臨時進了點兒陳皮、豆蔻、白芷什麼的……”

“是假的?”海青忍不住插嘴。

“東西倒不假,卻是多年陳貨,早失了味道,價錢也不比別處便宜多少。虧他姓賈的還跟我嬉皮笑臉,逢人便說我找他買貨,好像我欠他多大人情一樣,真氣人。從那以後我再也不理他了。”

海青竊笑——這算說到根兒了,原來他上過賈胖子的當,索性追問道:“我聽到些風言風語,說這場火是被人放的,就是殺人焚屍也不無可能,您覺得呢?”

沙掌櫃的激憤之態頓時收斂,轉而露出一絲謹慎的微笑:“這是‘三不管’的老毛病,出了事就雞一嘴鴨一嘴地亂說,越傳越離譜,閑話還是少聽為妙……您還添點兒別的嗎?”

苦瓜轉過臉來瞪了海青一眼,海青這才發覺失言——沙二爸剛承認跟賈胖子有過節,自己就說賈胖子死於非命,難怪他起疑心。

海青趕緊用燒餅把自己的嘴堵上,再不敢隨便插言。苦瓜卻大大咧咧地道:“我看也未必是瞎傳,賈胖子確實幹過不地道的事,田家父女在他鋪子裏寄存點兒東西,他就天天白喝田家的茶。這點小便宜都占,恐怕也沒少坑人,保不齊得罪了什麼厲害角色,給他放把火。”

“也有可能。”沙掌櫃想擺脫旁人對自己的猜疑,忙順著說,“在我這兒吃飯的熟人,提起賈胖子,沒一個說他好的。”

苦瓜眼珠一轉,煞有介事地道:“我聽說過一檔子事,有個練把式的崔大愣叫他坑了,您老知道吧?”莫看苦瓜說得認真,其實順嘴胡扯,就想看看能否從沙二爸嘴裏誆到消息。

沙掌櫃頗感意外:“你小子消息挺靈通呀!沒錯,崔大愣找他躉了一批膏藥,叫他騙了。”

海青狂喜——崔大愣果然和賈胖子有關,竟這麼輕而易舉地被苦瓜詐出來啦!

苦瓜不動聲色,歎道:“崔大愣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麼一不留神叫他騙了呢?”

“什麼久走江湖?看來你小子也是道聽途說。我灶上有位廚師跟崔大愣很熟,最是知根知底。崔大愣根本不是江湖人,他家在霸縣,是個種地的,小時候學過點兒粗淺的莊稼把式,平時在家務農,農閑時才來‘三不管’,每年最多幹三個月就回鄉。今年是因為家鄉鬧了災,餓得沒轍才跑來謀生,他沒有自己‘撂地’的本事,一直跟著別人賣藝。有時沒人用他就找個店鋪幫工,不拘於某一行,還曾到碼頭扛過麻包呢!不過是賣傻力氣而已。”

苦瓜立刻追問:“今年他跟誰一起‘撂地’?”

“陳大俠。”

若不是緊緊咬著燒餅,海青險些笑出聲——不知哪個賣藝的這麼能吹,竟然自封大俠。

“原來是他。”苦瓜點點頭,自然是對這位“大俠”很熟悉。

沙掌櫃捋著胡子娓娓道來:“其實崔大愣那批膏藥就是替陳大俠買的,沒想到被胖子騙了,買了次品,貼在身上根本粘不住。陳大俠氣壞了,懷疑崔大愣從中吃錢故意買次品,就把他趕走了。”

“那之後呢?他回鄉了?”

“沒有,聽說他又跟拉洋片的‘假金牙’混了幾天,還幫忙守夜,後來有一天晚上……”說到這兒沙掌櫃才意識到崔大愣死了。

苦瓜不容沙掌櫃多想,趕緊插話道:“那個拉洋片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專欺負外鄉人,我早瞧他不順眼……欸?好像被賈胖子坑過的不止崔大愣,還有個變戲法的,是吧?”

這次沙掌櫃的反應卻很茫然:“不知道,變戲法跟賣藥扯不上關係呀!你聽誰說的?”

“我是聽……咳!不提了。”苦瓜假裝欲言又止,“人死為大,咱們何必議論死人的是非?還是顧好自己的買賣吧……結賬。”說罷從兜裏掏出一把銅子兒放在桌上。

沙掌櫃見此情形有些意外地道:“你花錢請客?”

“是啊。”苦瓜故意挖苦道,“誰不知道您老人家概不賒賬?兜裏若沒點兒現錢,我敢進順義齋的門嗎?”

“哈哈哈。”沙掌櫃終於對苦瓜露出笑容,笑得格外慈祥,“不是我眼高,是你們這行人正經的少。十個說相聲的九個蹭吃蹭喝,都是花別人的錢,唯獨你小子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有出息的!老頭子以往小瞧你了,千萬別見怪,以後歡迎常來。”